第34章
第34章
視野一片漆黑, 軀體的觸感卻如此真切,緊密的、柔軟的,粘稠的, 翻湧的, 拉扯着人的神志, 往最深處, 最深處下墜。
天昏地暗, 肢體交纏, 人真正能抓住的,也就只有轉瞬即逝、虛無缥缈的一點感受。
細密的汗滴落, 又被灼熱的皮膚蒸騰, 混亂中撕碎了一方錦緞,又扯破一卷珠簾, 滴滴點點,碎了一地。
一片混沌之中,腦子裏忽然劃過一點光亮,聞人衿玉終于領悟到一點,她終究是通過這具身體來感受整個世界。在某個時刻, 她和世界仿佛建立起新的聯結, 脆弱, 又鮮明的一條紐帶。
窗簾浮動,洩出一線微光,窗戶沒有關牢,有風飄蕩進來。半夜下了一場雨, 雨水的味道很淡薄, 淹沒在一片混沌的氣味裏。
交織在風中的鈴蘭香氣,起起伏伏, 在空中飄蕩。
這感覺很好,聞人衿玉幾乎忘記了一切,只能感受到自己。
她聽見血液流動,撫摸到肌膚的走向,強烈的感受攫取她的心神,她甚至忘記了和自己無限貼近的另一個人。
霍谌的話很少,這很好。她從來不需要有人來指導她、阻攔她、鉗制她。就這樣,很好。
窗簾簌簌響動,不斷飄飛,白光閃爍,一明一暗,就像黑夜白晝不斷交替,這麽短暫,這麽漫長。
“你記得嗎,”聞人衿玉開口,聲音很低,很黏,要離得很近才能聽清,“我告訴過你,你和我的匹配度很低。”
霍谌動作一頓,随即笑了,他撥開她脖頸上黏在一起的發絲,不知道在問誰:“你相信嗎?”
聞人衿玉根本沒聽清他說了什麽,她感覺身體很輕,從前那些不斷擠壓她的痛苦終于淡去了,客觀上來說,這得益于這一次的結合,但是,也不僅僅源于此。
環境安适,光線朦胧,身體陷在錦被裏,時間輕易被模糊。
終于,寂靜被打破,敲門聲中,霍谌先一步起身,他解開門鎖,側身站着,只打開了一條門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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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返回,手裏拿着一個木質托盤,“你的助理送來了早餐。”
食物配置很豐富,香氣彌漫,聞人衿玉卻沒有多看一眼,她找到他的視線,只說:“過來。”
霍谌眉毛一揚,依言走了過來,卻并未完全遵照她的指示,他端了一杯熱牛奶,送到她的唇邊。
這畫面有些可笑,像是藏在巢穴裏的幼鳥等待喂食,這念頭一閃而過,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霍谌看着她的笑容,忽然俯身,吻了上去,聞人衿玉輕輕皺眉,伸手去推,無奈她的推拒并不堅決,他同樣察覺了這一點。
室內又有風動,零零碎碎的呼吸聲,氣息交彙,蓬勃,翻湧。
*
信期結束了。
聞人衿玉站在窗邊,凝視不遠處已經解凍的湖泊。
手邊放着一只花瓶,她随手拿起一朵白色芍藥,手腕轉動間,花瓣飄在她的腳邊。
霍谌從房間深處的另一扇門裏出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要走近,聞人衿玉卻避開了視線,她說:“你該去上班了。”
霍谌一共只請了三天的假,的确也到了銷假的時間。
他依舊走近了一步,然後停在一個不令人厭煩的微妙距離,他說:“衿玉小姐,警局工作人員的出勤率高,也有您的一份功勞。”
聞人衿玉并不理會,她想起什麽,問:“你現在每個月的薪酬是多少?”
霍谌說了個數,不高不低,在主城區能勉強能維持生活的收入。
聞人衿玉考慮道:“我認為可以再漲一點,你……”
她看着他,上下打量一番,評價道:“至少你做事很認真。”
看霍谌的樣子,他眼睛裏湧出一種奇怪的柔軟神色,他似乎、隐約,又想要靠近過來,她警惕地後退一步,重申道:“你應該去上班。”
霍谌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離開了。
*
聞人衿玉同樣應該去工作,她有段時間沒有去市政廳了,許多需要決策的東西都積壓在那裏,另一些不太重要的則由劄仲明代為處理。
此外,經歷了上一次和女皇的對峙,雙方都處于一種別扭的僵持狀态。看女皇的意思,應該是想裝作無事發生,輕描淡寫把這件事揭過去,但聞人公爵顯然不是這樣想的,當然了,任誰的性命遭到威脅,都不可能轉頭就把這事給忘了。
聞人公爵從監牢出來後,精神不濟,身體上遭受到的磋磨倒是其次,她主要是對女皇降低了期待,連同工作熱情也磨滅了不少。
聞人衿玉來到市政廳,劄仲明快步迎上來,手裏遞來一杯咖啡,聞人衿玉搖了搖頭,說:“不用了。”
劄仲明頓時有些讪讪,他又試着問:“聽說公爵大人生病了在家休養,她的身體還好嗎?”
聞人衿玉有些詫異,之前的風波雖然不至于鬧得滿城風雨,但軍方警方齊齊出動,動靜也不小,而市政廳竟然一絲消息也沒有收到。
女皇的私人力量太強大,真的能無視規章、越過制度,甚至在事後掩蓋得毫無痕跡。
心頭掠過一絲陰霾,聞人衿玉搖了搖頭,暫時不去想這些龐大的難題,她拿出手裏的東西,說:“仲明,其他工作先放一放,你先幫我查一查這種藥。”
“藥?”劄仲明有些吃驚,接過她手裏的東西,那是一個塑封袋,裝着一個顏色很黯淡的東西,那是……一片被血浸濕的衣角?
“嗯,”聞人衿玉解釋道:“我暫時拿不到藥物樣本,只有一點使用者的血液,據我所知,這種藥是注射使用。”
她所知有限,只能拿白珞琳當做例子。
“我想知道具體的藥物成分,具體的藥效,以及這種藥的研發過程。”
聞人衿玉想了想,又道:“算了,把你能找到的,和它有關的信息都整理出來,全部信息,無論大小。”
臨走前,聞人衿玉補充道:“那大概是來自風信帝國的東西,查起來有些困難,辛苦你了。”
劄仲明笑道:“怎麽會呢,您能信任我,把這麽重要的事交給我,我很高興。”
聞人衿玉略一點頭,腳步一頓,還是帶走了他準備的咖啡。
其實聞人衿玉原本不打算這麽快就離開市政廳,但很奇怪,她感到一種強烈的焦灼感,這感覺前所未有,讓她坐立不安,身體比思維先一步行動,驅使她急迫地邁步。
她匆匆走入街道,彙入人流,紛亂的聲音和各種來源不明的氣味一下包裹住她,更讓她感到茫然與煩躁。
身後的保镖默不作聲,安靜跟随,當聞人衿玉穿過一條主幹道路,差點走去鬧市區,某位保镖終于大膽提議,“這個方向,您是打算回家嗎?”
聞人衿玉頓悟,這恰恰是她心中所想。
車窗外的街道熙熙攘攘,景象和片刻前沒有絲毫不同,但她卻逐漸平靜下來,為什麽,僅僅因為這是回家的路嗎?
回到莊園,走進住處,在思考清楚之前,她下意識要走去霍谌的房間。快要碰到門把手的前一刻,她驟然收回手,回過神,這是怎麽了?仿佛忽然長出一條藤蔓纏住了她,把她拽向一個恒定的方向。
她想,習慣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她定了定神,轉過身,卻在不遠處看見了聞人時濯——他不住在這層樓,平時也不會出現在這裏。
上次在玻璃花房不歡而散,隔了三四天,他們沒有再見過面。
她忽然發現,自己看不懂他臉上的神情,太陌生,太冷淡。他僅僅是站在那裏,讓她感覺一股冷意從心裏泛起。
聞人衿玉猶豫道:“哥。”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兩人意見不合,溝通不暢,橫在兩人之間的矛盾沒有解決,她也做不到再把他像從前同樣看待。一種難言的尴尬彌漫在回廊之間。
在某一刻,聞人時濯看上去是想要走過來,身體有個前傾的動作,但很快又收回了,大概他也遏制住了那種沖動,幾分鐘過去了,他依舊定在原地。
最終,他轉身離開,聞人衿玉發現,他的背影似乎瘦削了幾分,衣服空蕩蕩的,但明明只過去了幾天。
但很快,她顧不得再想這些,她聽見大廳裏傳來一串腳步聲,從一樓回蕩上來。
她站在扶欄旁往外看,是霍谌,霍谌也回來了,現在仍是警局的工作時間,他提前下班了?
霍谌快速走上樓,黑色衣角在扶欄的間隙裏若隐若現。聞人衿玉下意識往那個方向挪步,再一次,身體比她的思維要更快一步。
霍谌的身影出現在四樓的轉角,他在第一時間捕捉到聞人衿玉的視線,并加快步伐,朝她跑來。
兩人不約而同朝着對方飛奔而去,周圍的一切飛速後退,消失,一切靜物都虛化褪色,只有雙方的面孔是這樣生動。
聞人衿玉忽然發現,他臉上也有同樣的困惑、茫然、渴望,種種複雜的情緒,混合成一種似悲似喜的混沌态,她不明白,不理解。
但這沒有妨礙到她的行動,她伸出雙臂,往前探去,為什麽?不重要,僅僅是因為她想要這樣做。
兩人緊緊擁抱,奮力靠近。
霍谌俯身低頭,毫不猶豫,吻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