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聞人公爵的手心滲出一層薄汗, 她再次站起來,在原地徘徊一陣,重新坐回床沿, 視線卻投向地面, “我不知道……你這麽執着。”
聞人衿玉一怔, 她不解道:“母親, 難道您不想讓哥哥恢複正常嗎?”
聞人公爵緩慢搖頭, “當然不會, 只是,衿玉, 他能保持現在的狀态, 已經是精心治療的結果,貿然用一種新的藥物, 不一定會變得更好。”
“更何況,對于風信帝國那邊的醫療手段,我向來是不齒的。”
聞人衿玉耐心道:“我明白您的顧慮,但這些問題和哥哥的身體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哥哥的未來還那麽長, 我不希望他總是因為身體的困擾被禁锢在這一塊地方, 每一天都是重複的生活。我希望我們一家人都能過得更好, 期盼着有一天,他也能走到更開闊的地方。”
聞人公爵沉默片刻,嘆息道:“每次看到你哥哥,我都忍不住想, 當初要是沒發生那件事就好了。”
這一切不是她的錯, 但聞人公爵不可避免地感到自責悔痛,她是一個母親, 卻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孩子。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平時她總是盡力不去想起關于聞人時濯的事,仿佛只要不去想、不去碰,現有的痛苦就可以被忽略,至少,不會變得更壞了。
聞人衿玉看着母親的種種神色,若有所悟,她說道:“沒關系,反正藥物的可行性也需要一段時間來驗證,到那時再決定也不遲。”
聞人公爵點了點頭,又伸出手來,理順女兒額頭旁的碎發,她輕聲道:“別太辛苦了。”
聞人衿玉的神色很柔和,她其實并不認為自己有什麽辛苦,但也願意享受母親的關心,短暫地停留在這個時刻。
這間醫療室門再度被敲響了,這一次站在門邊的是阿淞。
阿淞同樣穿着病號服,看上去就像是剛從另一個病房跑出來的病友。
聞人衿玉心裏有些愧疚,她想起來那晚臨走前阿淞目送她離開的眼神,她忽然理解了母親剛才的想法,她不自覺地視線躲閃,有些難以面對。
阿淞卻是毫無蒂芥,她之前被注射了鎮靜劑,身上又有外傷,醒得反倒比聞人衿玉要早。她來過好幾次,這一次總算等到聞人衿玉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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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淞顧不得公爵大人也在,飛快來到聞人衿玉身邊,興致勃勃道:“我早就察覺了!那位白小姐,她果然不是好人!”
聞人衿玉險些被她逗笑了,忍着笑說:“對呀,還是阿淞有遠見。”
阿淞有些小得意,又道:“幸好我一點也不喜歡她。”
這下,連聞人公爵都忍不住笑了。
*
某個風和日麗的一天,澤蘭政府為遇難公民舉行了一場隆重的葬禮,在同一時刻,那群來自風信帝國的alpha罪犯也被當衆執行死刑。
女皇陛下更是替遇難的諾拉公爵親自寫了一份訃告,以表哀思。
這份訃告發出兩周後,在外游玩的蕾西·諾拉小姐回來了。
蕾西·諾拉這一次出行是和同學們一起,以教學調研為目的,去的都是些地僻人稀的地方,各類通訊工具都無法使用,很難接收外界信息。
直到她進入國境,才得知家中的噩耗——她的母親、姊妹弟兄都在這場慘劇中喪生,一夕之間,偌大的一座宅邸,竟然只剩了她一個主人。
女皇特意派了一隊人來接她,其中大半都是專業的心理醫生,女皇囑咐衆人好好安撫她,“畢竟,她徹底失去了繼承爵位的資格。”
蕾西·諾拉小姐,從前備受諾拉公爵的寵愛,讓人忘記了她只是一個beta,然而事實如此,經過綜合考慮,公爵的爵位由原諾拉公爵的姐姐繼承。
心理醫生認為,目前的情況下,爵位旁落并不是最重要的問題,但聰明地沒有在女皇面前提起。
令人意外的是,蕾西·諾拉小姐的狀态很不錯,雖然看上去有些精神萎靡,但那是長途跋涉的疲憊造成的,而非親人離世後的過分悲痛。
蕾西·諾拉十分得體地表達了對女皇陛下的感謝,并親切地送走了這群人。
聞人公爵回家和聞人衿玉提起這件事,兩人都有些唏噓。
聞人衿玉沉思片刻,忽然又想起另一個人,她随口道:“不知道霍家那個alpha的入學考試通過沒有?”
*
第二天清晨,聞人衿玉去了學校。這一次,她不是為了參加任何公開的活動,僅僅是以一個普通學生的身份走進了校園。
澤蘭皇家學院依山而建,植物資源十分豐富,主幹道路細長而蜿蜒。
春天到了,一路走來,紛飛的杏花落在她身上,劄仲明幾次想伸手拂開,卻又頓住。
聞人衿玉并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只是問:“仲明,你畢業快要有三年了,還會想起在這裏日子嗎?”
劄仲明一愣,他不自覺地笑了,“當然,對我來說……校園生活是很美好的。”
回憶起五年的大學生涯,劄仲明最先記起的并不是課業,或是師長與同學,他記憶最深刻的還是畢業前的最後一年。
那一年,聞人衿玉入學了。
她是那樣光輝奪目,仿佛生來就是人群中的焦點,而她本人對于這種關注毫不在意,對所有人都回以相同禮貌而疏遠的目光,如此美麗,又如此冷淡,這種矛盾的呈現,恰巧是她身上最為迷人的特質。
至少,劄仲明是這樣理解的。
劄仲明是同一屆學生中最為出色的一個,他家境并不突出,卻憑借出色的成績獲得了老師的器重與同學的敬意,對他這樣的beta學生來說,最好的歸宿就是留校工作——畢竟社會上留給他的機會并不多。
他原本也是這樣打算的,直到聞人衿玉主動來到了他所在的社團,對他說:“我關注你很久了。”
聞人衿玉沒有給出一個确切的承諾,比如,将來能給他什麽樣的職位、什麽樣的前程,她只是問她,“要不要考慮和我一起工作?”
劄仲明幾乎沒有思考就答應了,甚至聞人衿玉的話音還沒落下,他就急忙去找教授,商量提前畢業離校的事情。
劄仲明有時候會想,或許衿玉小姐明白他的心意,她只是不能回應,又不忍心傷害他,所以才會這樣裝作一無所知。
但他有時候又會想,他寧願她是真的不知道,也好過現在這樣,讓他常常在幸福與痛苦之中來回煎熬。
柳枝飄搖,眼前蜿蜒的小路被薄霧籠罩,聞人衿玉笑着看他一眼,“嗯,學校算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地方。”
劄仲明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
太陽升起來,薄霧漸漸散盡,小徑盡頭出現了兩個結伴而行的年輕女孩。
劄仲明認出來其中一位是諾拉·蕾西小姐,她的裝扮總是與衆不同,偏愛各種混色搭配,即使家中遭逢變故,她也沒有因此就穿得素淨一點。
至于另一位……聞人衿玉準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霍鈴?”
沒錯,和蕾西·諾拉結伴而行的竟然是霍鈴,霍家那個唯一在上次的重案中無罪釋放的alpha小女兒,過了一個新年,她應該十七歲了。
這個年紀,能通過皇家學院的入學測試的人本就不多,更何況,她還是一個alpha。
聞人衿玉問她:“霍鈴小姐,你選的專業也是臨床護理麽?”
蕾西·諾拉正是這個專業的學生。
霍鈴搖頭道:“不,我學的是心理疏導。”
令人意外的專業方向,不過話說回來,學院裏本來也沒有所謂的“适合alpha”的學科。
聞人衿玉又道:“在學校适應得好嗎?”
霍鈴一愣,幾秒後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對自己說話,她謹慎回複道:“很好,我很感謝女皇陛下和公爵大人的寬宥。”
蕾西·諾拉的視線在兩人之間打轉,随即反應過來,“噢!衿玉小姐的丈夫是你的哥哥!多麽大的殊榮,我真羨慕你呀!”她不自覺地拉住了霍鈴的胳膊。
如果讓別的人聽見蕾西·諾拉這樣說話,一位貴族的後裔親口說她羨慕一個平民出身的alpha,真是要跌破眼鏡。
聞人衿玉沒有多評價什麽,視線投向了霍鈴的身側,提醒道:“蕾西小姐?”
蕾西·諾拉這才反應過來,嘻笑一聲,松開了霍鈴,卻又解釋道:“沒關系啦,霍鈴的腺體似乎有問題,她無法産出或接收信息素,她和一般的alpha完全不一樣。”
聞人衿玉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是嗎?”
霍鈴垂下視線,由于太年輕太瘦弱,她顯得格外單純,她點頭道:“是的,是那一次……留下的後遺症。”
那一次,是指在聞人衿玉的婚禮之前,霍家的小女兒自殺未遂,被及時搶救回來,竟然是以破壞腺體為代價的嗎?
不過,聞人衿玉此時再看霍鈴,便覺得她的面孔清秀許多。
截至目前,聞人衿玉今天來學校的目的已經達到,蕾西·諾拉看上去并未因家人離世而陷入崩潰,而霍鈴似乎也成功融入了校園,她們兩人的交好令人意外,但總歸不是什麽壞事。
聞人衿玉提議道:“不知道最近學校最近有什麽新的變化,能帶我去看看嗎?”
蕾西·諾拉飛快響應,“當然可以!”
蕾西·諾拉很快湊在了聞人衿玉身旁,霍鈴則默默跟在她們身後,安靜地聽她們講話,偶爾會擡起眼睛,往劄仲明的方向掃來一眼。
春季多雨,臨近山腳的地方更是潮濕,今年新建了幾座涼亭,涼亭旁有松濤流水,時不時有人駐足停留。
蕾西·諾拉一口氣講了半小時的校園趣事,看到聞人衿玉笑了,才心滿意足地停下來。
劄仲明看了看天色,問道:“衿玉小姐,需要為您在校園裏準備午餐嗎?”
聞人衿玉這才發覺時間過得太快,她有點不舍,卻還是準備和蕾西·諾拉告別。
蕾西·諾拉連忙挽留,“學校的餐廳也很不錯的,有個廚師從前在我家待過,我知道她的手藝!”
聞人衿玉笑了笑,解釋道:“下午還有別的事。”
兩人又一來一回說了幾句,劄仲明察覺聞人衿玉的情緒依舊是輕松愉悅的,也就沒有幹涉什麽,默默等在一旁。
一陣突兀的轟鳴聲出現在前方的路口,一輛通體漆黑的警用車高速駛來,然後停在了聞人衿玉的面前。
劄仲明上前查看,而駕駛位上的人推開車門,飛速掠過他,在聞人衿玉面前站定,是霍谌。
聞人衿玉道:“什麽事?”
霍谌的視線掃過在場的所有人,又往前一步,在聞人衿玉的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
只見聞人衿玉臉色突變,立刻坐上了車,霍谌則又回到了駕駛位,引擎啓動,又一次巨大的轟鳴聲遠去,兩道車轍印在潮濕的土壤裏。
劄仲明被落下了,但他此時顧不得那許多,他剛才依稀聽見了霍谌說的話,語氣十分嚴肅,完全沒有一絲玩笑的意思。
他說:“聞人公爵被緊急逮捕,你還有機會見她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