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夜裏下了一場急雨,天明時分,傭人們經過湖邊的水杉林,發現落葉鋪了滿地。
某一片落葉飄到了衿玉小姐的窗臺,在空中打了個轉,飄在了一個人的掌心。
“水杉樹的葉子真好看,像一片羽毛。”那人回過頭來,及肩的長發被收攏成一束,垂在同樣質地柔軟的毛衣上,他把手裏那片色彩暈染的落葉小心地展示出來,“衿玉,你看。”
聞人衿玉坐在梳妝鏡前,隔着鏡子和他對視,笑了笑,“很好看,送給我好不好?”
梳妝鏡裏同時映出這兩個人,一遠一近,一男一女,明明是兩個不同的人,卻有着極為相似的面孔。
站在窗臺上的alpha男性,是聞人衿玉的孿生哥哥,聞人時濯。
聞人時濯搖了搖頭,手一松,落葉又飄走了,“不要,我替你準備了更好的禮物。”
他走近了,手臂撐在聞人衿玉的椅背,輕輕碰了碰她的頭發,催促道:“母親還在等我們。”
這是難得的片刻閑暇,聞人衿玉心情不錯,有興致裝點一下自己。
她在珠寶匣裏挑了很久,最終在第三層的小格子裏翻出一對珍珠耳環,色澤瑩潤,皎潔如月,只是表面有些磨損,不再像從前那樣完美。
聞人時濯認出來了,“這是母親最喜歡的那一套首飾。”
聞人衿玉笑了笑,把珍珠耳環拿出來,單獨放在了另一個盒子,又從珠寶匣裏找出一只珍珠胸針,說道:“還有這個。”
她把珍珠胸針別在了聞人時濯的衣領旁,後退一步,仔細端詳,“典雅又漂亮,很适合你,哥哥,明天你就戴着它出席。”
聞人時濯有些遲疑,“明天,我也可以去嗎?”
“當然,”聞人衿玉說道:“明天是我的婚禮,誰都可以不去,哥哥和母親一定要待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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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聞人時濯并不十分理解。
聞人衿玉微不可聞地嘆氣,神色平靜,“因為你們是我最愛的人。”
*
莊園裏今天格外安靜,這是聞人家多年來的慣例,衿玉小姐和時濯少爺過生日的這一天,不喜歡有外人打擾。傭人們總是遠遠避開,順便享受額外的假期。
偌大的建築物裏,沒有了多餘的腳步聲和響鈴聲,仿佛只剩下她們一家人。
聞人公爵端坐在回廊盡頭,正在欣賞一幅塗鴉畫,聽見聲響擡起頭來,看見一雙兒女沿着階梯款款而來。
聞人公爵下意識要去找相機,想要立刻捕捉這一刻,只可惜攝影設備平時都收在了雜物間,她只好靜靜地看着這一幕,希望時間能無限拉長。
“今天的蛋糕是我親手烤的,”聞人公爵說道:“特意放了很多奶油和果醬。”
“真好,一定很美味,”聞人時濯對母親露出笑容,正要往餐桌去,卻又停了腳步,“請等一等,我還沒有吃藥。”
聞人時濯繞開餐桌去了另一個房間,剩下母女兩人目送他的背影。
“醫生說,時濯現在控制得不錯,只要定時服藥,不遭遇刺激,一天之中至少有大半時間是完全清醒、可以自控的。”聞人公爵輕聲說。
“要是停藥呢?”
“不能停藥,醫生說,藥物依賴性太強,一旦貿然停藥,他會徹底精神崩潰。”
一柄銀色餐刀砸在桌面,冰冷光線掠過聞人衿玉的雙眼,她靜了靜,伸手重新抽出一把幹淨的慕斯刀,說道:“那個alpha能夠早點死就好了。”
聞人公爵輕輕撫上女兒的手背,“衿玉,都過去了。”
她們口中的“那個alpha”是指聞人公爵年輕時的伴侶,也是聞人衿玉兩兄妹在生理意義上的父親。
在澤蘭帝國的貴族家庭之中,幾乎沒有“父親”這個概念。每個家庭都是圍繞omega組建的,母親才是家庭的中心,其他人則顯得無關緊要,甚至有些礙眼。
而對比起其他的貴族家庭,聞人公爵的家庭關系格外簡單,她就像貴族中的異類,不喜歡被太多情人包圍,這麽多年來,有且只有過那樣一個alpha伴侶。
早些年間,那個alpha表現得還算不錯,他出身低微,卻頭腦聰明,又堅忍刻苦,在某些時刻真真切切地打動了年輕的聞人公爵,讓她願意抛下世俗眼光和他結婚,甚至願意親自孕育後代。
要知道,在醫學如此發達的當下,即使普通家庭也可以選擇價位合适的體外生殖腔輔助生育,財力雄厚的貴族家庭擁有的選擇就更多更廣了,自然孕育當然也可以,卻難免對母體造成傷害,很少有人會用這樣傳統的方式。
聞人公爵之所以會親自孕育,大概是聽信了那個傳言——自然孕育的孩子會更加健康、平安。
在二十多年前,聞人公爵的婚姻開始之際,她的愛情就像是一片燦爛的花園,有着寧靜芬芳的景觀,至少,在那時候是這樣的。
*
珠簾響動,聞人時濯從房間裏轉出來,忽然歪了兩步,撞到櫥櫃一角。
聞人公爵身體前傾,探出手去,“怎麽這麽不小心。”
聞人時濯揚起臉對母親一笑,像是安慰,“有些頭暈,只是吃完藥的正常反應,母親,別擔心。”
盡管這麽說,聞人時濯臉上的不适太過明顯,他走近前來,差點一頭栽倒,聞見蛋糕的味道甚至想要嘔吐。
聞人衿玉飛快扶住了他,把蛋糕推遠了些:“我去請醫生過來。”
“不,”聞人時濯拒絕了,“至少今天不要。”
今天是他和妹妹的生日,他非常珍惜這樣美好的日子,不想見到其他無關的人。
“那要不要回去休息?”聞人公爵擔憂道。
“我們去室外吧,把蛋糕放在湖邊,聽一聽風聲,我想坐在水杉林的樹蔭底下。”聞人時濯微笑着提議。
他真不像是一個alpha,聞人衿玉這樣想着,心裏有些淡淡的酸楚。
他完全不像一個alpha,絕對不會分化成一個alpha,在風平浪靜的那些年,他的生物爹也是這樣想的。
*
聞人公爵是一位卓越的omega女性,即使和一個出身低微的alpha孕育了後代,她的後代也應該繼承她的優良基因才對。
所有人對此深信不疑,聞人兄妹的誕生證明了這一點。這一對孿生兄妹,美麗、聰慧,靈巧,擁有勝過所有同齡人的天賦。
最先察覺到不對的人是他們的生物爹——“那個alpha”,大概是同類的直覺,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是alpha分化之前的微妙氣息。
生物爹陷入了極度的惶恐之中,他太緊張,太害怕了,他現在的美好生活來之不易,不能讓一個孩子毀了他的一切,假如聞人時濯分化成alpha,就證明了他的基因低劣,徹底否定他的存在價值,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是不是會直接終結他的婚姻,摧毀他的階級地位!
生物爹在黑市上買來了違禁藥物,藥販子介紹,違禁藥物的功效是扭轉分化方向,可能的副作用是損害大腦,一定要控制藥量。但他并不在乎,一個孩子而已,死了還可以再生,何況廢品沒有存活的意義。
生物爹躲避着傭人們的視線,偷偷給自己的兒子灌藥,為了确保萬無一失,他本打算給兩個孩子都灌一灌的,但女兒恰巧在那些天生病了,身邊總是圍着一圈私人醫生,他實在無從下手。
大概是違禁藥起作用了,那種隐秘的屬于同類的氣息消失了,生物爹長舒一口氣,甚至去地窖翻出了幾瓶好酒。
那是一個漫長的黑夜,聞人公爵留在市政廳處理政務,生物爹喝得爛醉,倒在浴室昏睡。聞人衿玉的傷寒好轉,在病床上睜開眼睛,而聞人時濯口吐鮮血,四肢痙攣,在傭人們的失聲尖叫中昏死過去。
等到一切混亂平息,聞人時濯被診斷為重度中毒,那不是什麽有神奇效用的違禁藥物,只是純粹的毒藥。
聞人時濯因為服用了大量毒藥,被迫中止分化,導致腺體殘缺,之後引起一系列連鎖反應,髒器和腦部神經都遭到了不可逆的損害。
生物爹按照律法被處死,在聞人公爵的要求下,由她親自行刑。
不過,生物爹至少有一件事是對的,他的判斷沒有出錯,假如不出意外,聞人時濯的确是要分化為alpha,他的所作所為沒能阻止這一變化,只是讓聞人時濯變成了一個殘缺破碎的alpha。
而生物爹有一件事想錯了,他大概永遠無法理解omega那細膩的情感,他從未設想過聞人公爵會接納一個alpha後代,他不敢想象這樣一種可能,他永遠無法理解——無論分化成哪個類別,那都是她的孩子。她接納,并深愛她的孩子。
或許在從前,生物爹也被這樣的愛意籠罩着,只可惜他無法體會,自然就無法理解。
*
冬天的陽光很難得,也很稀薄,穿過一片斑斓的枝桠與葉片,落在聞人時濯肩上,只剩了小小的光點。
聞人時濯半垂着頭,眼睫纖長,在薄薄的光線之中顫動,他切下了蛋糕的一角,珍重地仔細品嘗。
雙生兄妹,長相神态都如出一轍,氣質卻截然不同。
由于常年服藥,大部分時間內被拘禁在固定的場合,聞人時濯呈現出的狀态是純然無害的,他安靜,溫和,周身就像是被一層柔和的釉質包裹。
聞人衿玉則不同,她飛快成長,飛快成熟,迫不及待去開拓更大的世界,掌握更多的權柄,像是主動擔負起屬于哥哥的那部分殘缺的人生。
她坐在那裏,不動不說話,卻總能輕易成為他人視線的焦點,她像是初春湖面上凝結的薄冰,澄澈透明,卻又冰冷、銳利,藏着幽深而危險的一汪湖泊。
“二十一歲,真是美好的年華。”聞人公爵說道,她含笑注視着自己的兩個孩子,“今年要許什麽願望呢。”
聞人衿玉回過神來,她也難得地笑了笑,她說道:“讓我想一想——”
一灘鮮血噴湧而出,濺在了聞人衿玉的手背。
她近乎茫然地回頭張望,看見哥哥緩慢地往後栽倒,他的身後是火紅的水杉林,湛藍的天。耳邊響起母親的失聲驚呼。
她緊緊抓住聞人時濯的手,看見了他眼角的淚水,還有嘴角上帶着血沫的蛋糕殘渣。
“醫生呢,醫生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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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曲女士很快帶着一隊醫生趕到,聞人時濯的身體情況特殊,類似的情形從前也發生過,醫療團隊有條不紊,一系列操作猶如最精密的儀器運轉。
只是,等到衆人把聞人時濯送回醫療室,一位醫生猶豫了一會兒,站了出來。
“從症狀來看很像是舊疾發作,實際上并不是,大概率是中毒,時濯少爺……最近有沒有吃過什麽食譜之外的東西?”
聞人公爵因為驚懼而臉色發白,“他剛才吃了一點蛋糕,是我親手做的蛋糕。”
醫生搖了搖頭,“和今天的食物沒關系,這是一味慢性毒藥,還要追溯到更早的時候。”
聞人時濯的食譜由營養師和醫生特意定制,除此之外,他不會吃任何不被允許的食物,他的日常活動也是固定的,從沒有離開過莊園,活動範圍只有從卧室到湖邊的那一段距離。
聞人時濯依賴藥物維持生命,卻并不是智力低下,不存在誤食的可能,那就只能是有人投毒。只是,莊園內安保嚴密,監控視線無處不在,投毒的人到底是誰?又是怎麽做到的?
實發突然,原本的生日計劃被攪亂,假期也提前結束,聞人衿玉吩咐曲女士去整理近三個月莊園內部的人員活動軌跡,又找醫生拿到詳細的檢測報告。
命令下達,衆人有條不紊地去辦,大部分人從醫療室散開,留下一道半掩的門。
窗外忽然狂風驟雨,檐下的一盞玻璃燈不慎被吹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腳步聲夾雜着雨聲逼近了,有人匆忙走近,慌不擇路,把玻璃殘渣又碾了一遍。
“衿玉小姐,婚禮那邊出了一點問題。”劄仲明淋了雨,少見地姿态狼狽。
聞人衿玉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她問:“什麽事?”
劄仲明臉上浮起苦笑,大概也覺得這事太過荒謬,“倒也沒什麽大事,一切都照着計劃進行,只是……新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