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章
第 71 章
秋月又圓 第八
八月十五晚,中秋宴席結束,衆人如約來到京城西側的大湖旁,惜墨和惜寶早帶人恭候在碼頭。浮橋盡頭齊齊排列着五只二三層的大畫舫,皆是一樣的裝飾,窗牖洞開,琉璃欄杆上蹲着琉璃獸,琉璃檐下綴滿琉璃燈,映射七彩,明晄通透,不懼風雨。每只船上五個艄公、十來男女侍從,茶酒具、桌、椅、榻、小火爐,兼各色時令水果、茶果點心、湖中鮮品齊備。旁邊還有一只略小的游船,绛紋和凝香聽到聲音,從船裏走出來,恭敬施禮。
無毒一只手搭在沈沖天肩上,嬉皮笑臉道:“沈老爺倒是財大氣粗,只是這船過于大了吧。”
沈沖天笑解釋道:“今日是文老爺財大氣粗,一切皆是惜寶準備,孝敬諸位長輩的,我也是跟着你們沾便宜。傍晚時我才見着,本來裏面布置的十分熱鬧,人也多,我提醒他,今晚俱是清雅仙家,修行證道之士,快把裏面的人撤出來。因此匆匆忙忙下只剩空空的大船。”
無毒好奇轉頭問道:“為何不熱鬧些?”
沈沖天撇嘴道:“你一清淨修行的,別多問。”
無毒懵懂點頭,轉而又問:“這也罷了,大晚上的,為何不挑鮮亮些的紅黃之色?”
壽廷一旁喃喃道:“紫為尊、青次之。”
沈沖天緊抿嘴,朝着壽廷那邊略點頭,随即回轉頭笑道:“今夜月色難得,不可辜負,大家快登船吧。”
很快,大家自行結夥,三三兩兩登船。岑呂與飛熒一條船、夏流煙與列依容一條船、小金鳶帶着無怨妻子和無念一條船、無怨無毒兄弟一條船、惜墨惜寶一條船。
壽廷打趣道:“我不湊你們仙家的熱鬧,要與郡主和文大将軍,三個會說天狼話的同乘一船。”
惜墨與惜寶識趣,笑着接過話:“恭迎國主。”
芨兒扭頭望着父親,原地一動不動。
無怨松口道:“只限今晚。”
芨兒興奮地忙喊道:“我也懂得天狼話。”說着奔入惜墨懷中,小姐妹手挽手一同登船。
六只船以沈沖天的小船打頭,如雁般一字排開劃至湖心,尋一僻靜處四散停住。仰望月已在中天獨立,無雲無暈,滿天星皆黯然,湖中往來各色游船,激起的漣漪漾着水中月影,一圈一圈暈過來,托浮着船中歡聲笑語。大家隔着船煎茶焙酒,互邀對酌,行令相谑,談笑無羁,別有一番趣味。
月漸西沉,船中聲亦漸悄,有的熬不住先睡去,有的不喜水面寒濕氣,鑽入船艙擁着小火爐細語婉轉。只剩壽廷帶着三個孩子,雖在船艙中,仍以天狼語夾雜着中原話高談闊論,笑語不休。
無念船上只剩她自己,另兩個都睡了。她怕驚擾二人,走出船艙,看見六只船上,只剩沈沖天還在外面,獨坐船頭,披着大氅,曲着膝,雙手搭在膝上,仰頭向天。她輕施神力,一躍到沈沖天身旁,輕聲譏笑道:“你還賞月?”
沈沖天平靜回答:“你們的月在眼中,我的月在心中,都是一樣。仙姑不嫌棄我這惡賊了?”
無念讪笑:“這兩日宴席,芨兒與我坐在一起,對我講了許多你的事,令我對你多少有些改觀。只要你在外面不做那些惡事,有仙家血脈根基支撐,回歸本途并非難事。”
沈沖天輕蔑道:“聽你這口吻,就是沒經過事的,但凡做事,就會被人罵。”
無念反駁:“你若一心向善,又何至如此。”
沈沖天不理會,只問:“今晚賞月惬意嗎?是否在宴席喧鬧之後,得一如此開闊靜谧所在,十分舒心暢懷?”
無念不明所以,只是點頭,輕輕應着。
沈沖天輕笑,手臂向四外一劃:“仙姑請向船外水面上看,是否看到不遠處那些毫不起眼的暗色小艇?我派來的,專門負責清退閑人,且船色隐于水天之中,絲毫不礙眼。這一回知道你的開闊靜谧從何而來吧。”
無念大驚:“你太霸道,這湖又不姓‘沈’。”
沈沖天還在笑:“仙姑再請擦亮雙睛,向遠處眺望,可否見到星點散落的大畫舫,大樓船。我告訴你,每一處,都是一家達官顯貴。每一處,四下都會有一些小船,專門有侍衛或府丁負責清退他人。這就詫異了,那我再告知仙姑,這些還是仙姑能見到的。那些樓船裏面,還有仙姑見不到,也是我臨時從你們今晚所乘畫舫裏撤出來的歌舞娘、樂伎、船娘,其中酒色財氣之靡怕是會吓到仙姑。我若不點明,你也不察覺,只道是平常,還樂在其中,其實早與我同流合污。”
無念扭頭看着沈沖天眼睛:“你如何知曉?”
沈沖天淡然道:“瞎了三四十年,耳朵就是我的眼睛,何況這是慣例,一向如此。我只想告訴仙姑,處其位,行其事,不覺有差,他人評論更是不足道。”
無念苦苦規勸:“你也是修行之人,也有幾分過人本事,完全可以拿來行善舉,做善事。”
沈沖天反問:“你也是修行之人,又做過什麽善事?你一直以修行為要,根本沒下過山,沒做過任何事,自然沒有對錯善惡之分,卻可自诩完人,頤指氣使地論別人的是與非。肅清朝堂、天下一統,本是大勢所趨,我應時而動,順勢而發,有什麽錯。我吃着天狼的飯,做一輩子的爛好人,碌碌無為一生,于天狼,于朝廷,于天下又有什麽用處。”
無念被反诘住,不知如何答。
沈沖天平複心緒,和緩語氣道:“其實我挺羨慕你們兄妹三個。東經略神對自己的子女保護一向十分周到,不用經歷無常世事,尤其是你,心思單純可惜。今日只剩你我,我也對你一吐肺腑之言,不要輕信任何人,不要輕言斷是非,外面的人心遠比修行之道更為曲折。”
說完,沉默一時,沈沖天轉過身子:“我厚着臉皮賴上無毒,追着叫他哥哥。其實我最不缺哥哥,我在天狼一衆皇子中排行第十九,前面有十八個哥哥,活到成年的有十五個。我缺的是姐姐,最疼愛我的大姐姐,被我和哥哥聯手氣死了,雖是朝事需要,卻一直是我心中的痛,每及團圓之日,更是痛徹心扉。今日趁着外面就你我,我可不可以偷偷握着你的肩臂,悄悄喚你一聲‘姐姐’,就像我當年跟自己的姐姐一樣。只此一聲,之後再不會唐突仙姑。如何?”
無念見沈沖天對她敞開心扉,言辭懇切,終是心軟,又找不到理由拒絕,遂點頭答應。一時,沈沖天擡手摸索着觸到無念的上臂,輕輕握住,張口從喉嚨深處喚一聲:“姐姐。”
無念趕緊答應:“诶!”便聽到船艙內有響動,忙甩開沈沖天的手,轉身向外。
八月十六日白天,沈沖天在屋子裏無所事事,始終擡着自己一只手,翻來覆去地琢磨。過一時,他疑惑問道:“绛紋,你們女子一般将手帕放在何處,掖在腰間、袖籠、還是懷中啊?”
绛紋問道:“公子還在思索無念仙姑的事,還沒找到嗎?”
沈沖天懊惱:“今天是中秋宴最後一天,往後再難有機會,可我心裏一點頭緒都沒有。”
绛紋咬唇自責:“是不是在船上時,動靜鬧得早了?”
沈沖天搖頭:“不怨你倆,話都說到那般地步,氣氛也僵在那裏,再往後就不妥了。哎,你若是有寶貝手帕,會藏在什麽地方?”
绛紋轉而笑起來:“我沒那個福氣,也無人送過。我覺得如此重要的東西,要麽貼身收藏,要麽收在機密之處,絕不會像個普通手帕一樣大搖大擺地掖在外面。”
沈沖天堅定道:“女兒與母親唯一的聯絡,決不可能丢在家中,一定随身帶出來。房間中沒有,定然在身上,昨晚明明感應到了。只可惜男女有別,只能到此,不能太過冒失。這幾日接觸,你可曾留意,她身上何處曾顯露過半幅帕子,應該就像我那半幅帕子一樣,不過是紫色的。”
绛紋為難道:“這可難說,無念仙姑渾身都是紫色的,有個紫帕子也不顯眼。”
沈沖天忽然一激靈:“周身紫色?說清楚。”
绛紋回答:“無念仙姑不論裏面如何穿着打扮,最外面必是一件紫绫罩袍,從不更換。”
說到這裏,她看着沈沖天,見他沖自己點點頭,便繼續說下去,“昨晚游湖,一家一家,像商量好似。北經略神與太後着黑衣,西經略神着白衣,夫人和太夫人着紅衣,墨兒和寶兒着青衣。芨兒與她的家人一向都是青碧衣裳,十分素雅。只有無念仙姑是紫袍,倒跟公子與壽氏先主一致了。”
沈沖天陷入沉思,口中呢喃道:“我與姨爹一個親王、一個帝王,當着紫衣;墨兒是郡主,寶兒是正二品,當着青衣,此為天狼制。其他人的青白赤黑四色,應在東西南北四方,當年所見亦是如此,可見是舊例。為何獨獨無念是紫衣,既不同于自己家,也不同于師父小金鳶。她極少出山,行事單純教條,穿衣卻不倫不類。紫衣、紫手帕,除非……”他回想起青霭當初的一句話,“這幅帕子,能随心意變化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