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章
第 59 章
人不似昨 第四
沈沖天跟在冷月影後面,他行便也行,他止便也止。冷月影朝着天帝行大禮叩拜,沈沖天就在他身後低頭老實跪着。
天帝先是看冷月影帶一個仙不仙凡不凡的人進來,又隐約看到此人模樣,心中疑惑,止住冷月影言辭,先對沈沖天道:“地下那個,你,擡起頭來。”
沈沖天不敢在這裏逞兇放刁,遂聽話,面無表情慢慢擡頭,動靜雖輕卻立時引起不小的躁動,沈沖天就聽着周圍到處都是驚嚯之聲,不明就裏,也不敢妄動,細細聽辨周遭情勢。
天帝指着沈沖天,撇嘴不止:“冷卿啊冷卿,你從哪裏竟把這麽個人翻找出來。”
冷月影俯首沒敢搭話。
天帝問沈沖天:“明明白白告訴朕,你到底是誰?”
沈沖天據實回答:“草民沈沖天,降生于南經略神府,歷五十五載。家父,單名諱輝,乃是名不足道的凡人證道,家母乃先南經略神夏卿之女,夏氏諱流煙。”
天帝忽笑道:“朕當是誰,原來是夏卿家那個‘小災星’,取這樣大逆不道的名字,活該你一世乖張,與我仙家世界漸行漸遠。”
沈沖天聽天帝語氣,想着眼下應無大礙,可旁邊冷月影不知為何,氣息平緩悠長,分明喬裝鎮定,心底其實慌亂。他揣度兩邊,恭敬答一聲“是”。
天帝道:“你這幾十年的作為,朕早聽說,真是白白辜負當年你外婆苦苦求情。沒有修為傍身,不能脫胎換骨,一副凡軀死在凡間就好了,你還回來做什麽。”
沈沖天道:“我也不想,分明是他抓我到此地。”
天帝道:“冷卿可是得了什麽消息,還是忽然想起當年無辜枉死的你那七叔,并二位師弟?”
冷月影道:“陛下,臣疏忽。之前目擊之人說盜玉瓶的只有青霭一個,南海龍宮也說青霭一直在家,從不知她與誰有來往,因此臣以為只抓住青霭即可結案。誰知臣前日追蹤玉瓶下落,順藤摸瓜查到沈沖天身上,原來此人之前與青霭一直瞞着龍宮暗通款曲,乃此案從犯。由此臣聯想到之前冤魂告狀,覺得此人身上不止背着一樁案底,定不簡單,遂不敢怠慢,忙将此人帶來伏法。”
天帝教訓道:“冷卿拘泥。‘小災星’乃是凡軀,動不得天刑,怎麽審訊,直接帶去地府交于府君處置即可。還有那個龍女,實在問不出來就算了,即刻正法以儆效尤。至于玉瓶,容後面慢慢找吧。”
沈沖天趕緊道:“草民有話說。”
天帝道:“去了地府,你們慢慢說。下去!”
冷月影與沈沖天不約而同張口欲言,卻被旁邊一位星君打斷,那星君急急向天帝耳邊伏低,說了幾句什麽。沈沖天只聽得幾下步履聲,卻聽不到耳語內容。
天帝忽然失色,大驚道:“竟有此事!”
那位星君口吻堅定不移:“臣不敢撒謊。”
天帝盯準底下的沈沖天,目光亦是不移,吩咐道:“将寶鑒取來,朕要觀看。”
冷月影不明緣故,拱手欲開言。
天帝忙制止:“此事與你無關,不必講話。”
底下仙侍匆匆捧上一面銀色鏡子。天帝一把搶過,朝下一朝,往裏一看,頓時朝後仰坐,半晌不語。底下皆不敢出聲。
許久,天帝才坐起身,問道:“‘小災星’,朕問你,你母親乃夏氏女,家世明白。父親又是哪個,為何從不見提起?”
沈沖天聽了個莫名其妙,趕緊回答:“我自來也沒見過父親,只聽家裏說,他乃凡人慕仙證道,獨身一個到外公府邸上自薦做事,外公見他有幾分本事,遂留下。至于沈氏祖上,從不見他與別人提起。”
天帝忙問:“他叫什麽名字?”
沈沖天老實答言:“聽說單名諱輝。”
天帝撫颌沉吟:“沈輝?‘小災星’,你可知你的本名沒有這般大逆不道,是什麽來着?”
底下一位星君代言道:“單名一個‘降’字,沈降。”
沈沖天點頭:“草民聽家人說過,乃是家父所取。後來家中變故,父親一朝不見,外公不許提起他,又見我名字便想起此人,心中懊惱,因此在家中也只喚我‘小災星’。”
天帝亦點頭不止:“果然,果然。方才你似是有情要申,難得進天宮一次,朕令你好好說出來,免得傳出去,令三界說朕不近情意。”
冷月影聞言一愣,沈沖天也是一愣,想此機會難得,忙道:“這位冷秘神所言盜玉瓶的青霭,乃是我一案同謀,她是從犯,我才是主犯,只是利用她修為便利替我走天宮一遭。”
天帝饒有興趣言道:“青霭可是供認不諱,招供畫押證實一切皆她主意所為,玉瓶也是她所用,與旁人無幹。你倆究竟誰在說謊?”
沈沖天據理而言:“青霭說了謊。論出身她是龍女,也知仙界尊卑;論師門,他是南海渺雲真仙的弟子,多年修行,只為一朝證道。能做她弟子的,必定家世、身世兩清白,前途不可限量,沒必要犯險做這種傻事。是我以情意相要挾,慫恿她行這錯事,如今事發,我若留她一個背負所有罪責,自己卻逍遙法外,實在枉為男子,也辜負她相識一場的心意,縱使逃過天劫,又有何面目立足天地間。”
天帝順着沈沖天的話向下言道:“故而你去向冷卿出首。”
沈沖天搖頭:“不是,我一介凡俗之人,哪裏知道天界的規矩,只是我見青霭久不回歸,心知出事,才到處尋找她,誰料一時不慎,正撞在冷秘神手上。”
天帝冷眼看着冷月影。
冷月影恭敬道:“一切屬實。”
沈沖天忙道:“望陛下公正處置,草民無話可說。但求陛下留青霭一條性命,草民甘願領刑。”
天帝冷笑:“你的案底,只一世一命都不夠抵銷的,還癡心妄想拿來做好事,我仙家法度豈能被你這般颠倒兒戲。”
沈沖天沉穩道:“草民也知空口求情是癡心妄想,實指望着陛下寬宏雅量,鬥膽與陛下做個交換。”
包括冷月影在內的諸仙聞之嘩然,驚訝看着沈沖天不慌不忙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絹包,迎風抖開,攤在地上竟有冷月影一般高的一摞卷冊。沈沖天不無炫耀道:“此乃《洗恩錄》全部,乃當年冷翼所編纂私藏,他擔任秘神期間所有事件造冊。”
冷月影哪知沈沖天有這東西,驟然見到,心中已難安定,強壓鎮定。
天帝略俯身朝前,忽而淩厲:“誰告訴你朕需要這東西!”
沈沖天據理力争:“前一任秘神一朝身死,只因其時大家因着外面謀反的案子齊聚南經略神府,我那外公南經略神身為家主,在府中掘地三尺大肆尋找東西。若使查找證據也就罷了,偏偏先秘神與東經略神兩人大打出手致一死一傷,人證物證俱在,毫無疑惑。若說是收斂秘神印信文書,這些東西難道不該在她的宅院裏,難道不該在她的書案上,櫃裏,萬沒有藏在別人身上道理。”
“在他之後,冷翼身為三界通緝要犯,只剩一條殘命,為何冒險現身官家府邸,難道只為我沖撞了在莫牢山的老巢,難道他不知外公身份。他見我開口就要先秘神藏書,這可是奇怪,我只拿出幾冊謄抄的假簿子,就哄的他開開心心,顧不及辨別真僞,先急着殺人滅口。冷翼也罷,我那外公也罷,為何都急着尋找,他兩個唯一相同,便都曾是天庭臣子,知曉天庭規矩。先秘神的東西裏,尤其是這東西,超出了天庭規矩,不能留下。”
天帝拈須點頭:“說的好。”
沈沖天不緊不慢繼續道:“我與這書俱留不得,可惜今日這屋子裏不止我與陛下,除去冷秘神,還有二十一人,我的左側八人,右側不算冷秘神在內有五人,陛下身邊一位星君,周遭內侍七位。還有屋子外面侍衛十個,共計三十一人。我與這部書的去留死生在陛下手上,陛下對我如何在三十一張嘴裏。”
天帝暗驚,好奇道:“他們跟朕說你是個瞎子。”
沈沖天沉澱一口氣:“二十歲眼盲,至今三十多載,心裏一刻不敢瞎。憑借百步之內的氣機流轉,蟲豸難藏。”
天帝未再言,冷冷注視屋子裏唯一跪着的年輕人,心中思緒翻騰不休。
沈沖天判斷着情勢,暫時應該沒危險,趕緊見好就收,和緩語氣言道:“我也好,青霭也好,于陛下,都是不足道的,死生其實不足令陛下與天庭費心,正如陛下方才所言,放我在凡間,自有收命。不過小人物也有大用處,陛下将我等性命暫緩一緩收走,我等感恩戴德,今後才能更好為天庭效力。反正我出身仙家,早晚回來的。”
天帝看着沈沖天:“多少年了,你是唯一一個敢跟朕硬聲硬氣耍賴的。沒甚修為的東西,也不知你嚣張什麽。看在你與那龍女都有幾分血性情義,實在難得,死了可惜。今日朕做一回好人,成全你的心意,用你的話說,免得諸仙跑去外面罵朕。”
天帝沉吟一番:“傳朕旨意,青霭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退去她的修為,剝鱗、鋸角、斷尾、拔去須爪,投入堕塵井,入凡人道。日後若能潛心修行,還有回來的一天,否則就在凡間呆一輩子,等着堕入輪回吧。收繳《洗恩錄》全部,着人細細查驗,一個字不許錯,驗明之後報與朕知曉。”
“至于你沈沖天,‘小災星’,你須明白,不管你用的何種方法,能走到這裏來,早已不是從前的凡軀凡胎,卻還不屬于仙家。朕若施刑太重,落我仙家口實,怕今後凡人不願修道成仙;若施刑太輕,又不足示懲戒之意。這樣,給你兩條路選,有天罡刑三十六道,地煞刑七十二道。你選一個,滾一個周遭,滾得過去,命是你的。滾不過,魂魄永堕地府,輪回亦不能入,你挑吧。”
沈沖天平靜回答:“天罡刑雖少卻重,地煞刑較輕卻多,算來都是一樣,草民素喜爽快利落,就選天罡刑。只是青霭……”
天帝一指沈沖天:“朕既開口,不會反悔。你也別反悔。”
沈沖天叩首道:“草民絕不反悔!只是還有最後一個心願,可否容我倆再見一面?”
天帝扭頭:“冷卿,你來說。”
冷月影恭敬道:“陛下,若依律不可,但是這對鴛鴦自此拆分,再無可能了。此事倒不如答應他,成人之美,未為不可。”
天帝意味深長道:“冷卿到底心軟,就依你吧。你去給‘小災星’監刑,回來朕還有話說。”
沈沖天被帶去堕塵井,見青霭最後一面,押解的仍是冷月影。到了堕塵井前,沈沖天忐忑不安地等待半日,終于聽到拖沓踉跄的當啷之聲由遠及近。此時的青霭剛行刑完畢,滿面滿身的鮮血,再不複之前模樣,被鎖鏈結結實實地捆着,一路拖曳帶到堕塵井前。沈沖天聽到青霭的氣息再不複數日前,心疼地忘記身上的金蟒索,連聲喚着:“青霭”,掙紮着要沖上去。金蟒索如蛇纏鼠一般越束越緊,直勒進肉裏,順着繩子的痕跡泛出一圈又一圈鮮血,浸入繩索。
青霭聽到有人喚她,費力擡眼,四下搜尋,終于找到沈沖天,見他與數日前模樣大相徑庭,竟是心目中少年面龐,半是欣慰半是責備,卻一句話說不出。
就聽一聲:“時辰到,奉旨将青霭投入堕塵井,打落凡間,即刻行刑。”立時上來兩個力士,擡起青霭一下投入井中。沈沖天眼前黑茫,耳畔一絲聲響不聞,也不知發生什麽事,擡手四下摸索,卻只觸到旁邊冷月影衣襟下的雙腿,徒勞喚一聲“青藹”,周遭毫無回應。
過一時,冷月影才開口:“你向陛下求情見上一面,陛下也應允,見不着是你自己的事。那龍女已服刑,該輪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