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章
第 58 章
人不似昨 第三
沈沖天回到房間,猶自懊惱不已:“我這師父也真是,怎麽不找張大些的紙,将話說完全呢。也怪我,‘病急亂投醫’,只是現在這副模樣回也回不去,看起來比自己的兒女還年幼,簡直就是個怪物。我可怎麽跟孩子們解釋呢?”
眼看着沈沖天要急,绛紋忙寬慰道:“王爺莫急,如今這個樣子,未必不是好事。王爺惱的是莫名成了這個樣子。绛紋卻記得從前王爺講的故事裏那些個古人,凡聖人降臨、天下大變時都有奇怪異象,我原只聽着好玩,誰知竟成了真的,且就在身邊。绛紋福大運大,有生之年跟着王爺,也見着聖人異象了。”
“王爺從前以為,全身離開天狼,回到望陵老宅,今生至此便可安定下來。可是老天不許王爺休息,又擔心王爺不願意,便還給王爺一個重來的身子,還原當初清秀模樣。绛紋不大懂,只覺得以王爺的機敏,定能猜透其中的道理,琢磨出老天的意圖來。興許老天,還有王爺的師父,還有芨兒姑娘,大家湊在一處,都是借此幫助王爺,也說不定呢。”
一句話觸動沈沖天心事,他緩緩道:“至樸藏至真,倒是你這幾句話,雖不講什麽道理,卻叫人心底踏實。你一番話提醒我,以後從你開始,都別喚王爺了。前面的已經放下,都回到中原,哪裏還有什麽王爺,這副模樣,也不大像個老爺,還是依着憨凝香,大家都喚公子吧。事不宜遲,我要見一位故人。為着說話方便,就在我這卧房裏。你們出去把我房門關好,門外不許留人,不須過來探視,不論屋子裏有多大動靜,亦或沒有動靜,都千萬不要管,一概飲食睡眠,也不要管。放心,需要你們的時候,自會喚人的。孩子那邊問起來,還是一樣的話回複即可。”
绛紋頭一次聽到這樣的吩咐,滿心莫名其妙,卻又不敢問,只能聽話遣散滿屋子下人,默默離開。
沈沖天聽到關門的聲音,又聽着外面腳步聲全部遠離,只留得一片安靜,這才起身摸索着從裏面闩上門。他又摸索着走回到床邊,摸出床頭的螺钿匣子,雙手向匣內慢慢取出一層隔斷,露出裏面暗格。沈沖天探手向最底下,小心翼翼掏出一沓畫滿朱砂符篆的黃紙,撚出其中一張,輕輕摩挲着,嘆口氣,終于拿起黃紙符篆,口中默默念起沉澱心底的咒語,腳踏罡步,符篆果然在指尖憑空燃燒起來。待符燃盡,沈沖天聞到一陣香火煙氣,接着就是衣履環佩之聲。
一個久藏心底的聲音帶着幾分欣悅,輕快喚道:“沖兒!”
沈沖天側耳細聽,輕輕招呼道:“你果然來了。這稱呼多年無人喚,乍一聽見,怪別扭的,如今一把年紀,快別這樣叫了。當年你說的‘符盡人到’确實不虛,多年未見,多謝你還記得我。”
冷月影釋然道:“應該是多謝你還記得我才對。你終于用我的符了,我就知道,你一定珍藏着,不會連這個也撕了的。”
沈沖天聽他提起往事,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只得寒暄道:“當年匆匆一面,又是那樣情境之下,雖是重逢,卻未能與你好好暢談。我聽說當年離開南經略府沒多久你就成了親,我更不必說了,可惜那時四位經略神都有公事壓身,也不方便過去,無人替我見識,回來講述盛況。只後來才聽說,尊夫人也是世家大姓之後,系出名門,端恭賢良,你今又作了秘神,成為天庭最炙手可熱之人,實在可恭可喜。”
冷月影帶着幾分不耐煩,淡淡回應:“這些話聽太多,誰見我都是這兩句,虛僞得很。你找我就為說這個?經年不見,你怎麽也學會這種寒暄套話,真是俗不可耐。”
沈沖天立時變換語氣道:“你倒沒變,還是那樣說話不管不顧地。那就直說,我找冷秘神是為着你手上的一樁案子。也是拜在渺雲真仙門下的,南海龍族九女青霭可是被你捕獲,現在可還在你手上?”
冷月影當即反問:“何時又攀附上南方,她家那麽多弟子門人,為何單單關懷一介不入流的龍女,她與你什麽幹系?”
沈沖天反诘回去:“我不老、她俊俏,冷秘神出仕斷案也有些歲月,可能斷出我倆什麽幹系。她的案子若真是你一手經辦,何懼直言相告,若不是,何必東扯西拉的,費我氣力,糟蹋我的時間。”
冷月影爽直道:“我還以為數十年凡間歲月改變了你,還是這一副口吻與我說話。你的消息靈通,她也算機靈,不過遇見我,再無逃脫之理。如今那個龍女已認罪,所有事情全部招供畫押,再無疑惑,不日将上剮龍臺受刑。你也不需找我,免得怨我害你,趁這時日趕緊替她設個牌位,祝你那老相好早日托生吧。”
沈沖天立時脾氣上來:“她不過一時糊塗,只是偷了一個花瓶而已,為何就要剮刑,天庭法度竟是這般嚴苛,不近人情。龍女又怎樣,縱然地位輕賤些,也是一條實實在在的命,也是千百載苦修出來的,在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神仙心中,就那麽不值得嗎!”
冷月影也不吃味:“什麽話,你竟質疑我!亦是質疑天庭,還是提劫司?”
沈沖天立即回嗆:“若是斷的公正,心無偏頗,又怎會怕質疑。”
冷月影就差跳起來:“在人間這些年,你是光長脾氣不長心嗎!不論此事是誰告知,你必是已知曉案情,活了幾十年,也該見識些好歹,遇事多用心想想,那龍女偷的東西在天帝寝殿。寝殿裏外有什麽,外有無數天兵列班巡防,內有百十各色仙侍,天宮外還有禦林軍防守。你以為那些人跟你一樣都是瞎子,由着人從前面大宴上,穿過無數巷子,一路跑進裏面寝殿,肆意偷拿東西,大搖大擺攜帶天宮的東西回南海。你那老相好,那龍女她殺人了,發瘋一樣砍傷了百十性命,打鬥中毀壞仙家寶貝無數。你說得對,那些人職位雖低,也是多年修行,一朝證道的,也是實實在在的命,豈是一個瓶子的事。私入後殿一重罪,私離天宮一重罪,偷盜一重罪、殺生害命一重罪,只上一次剮龍臺都是輕判。”
沈沖天這才沉默下來,他終于意識到青霭犯了多大錯,半晌無話。冷月影也平靜下來,兩人對坐喘着粗氣。
過了許久,沈沖天黯然自語:“這又是何苦!都怨我,她初經世事,就遇到我,就遇見那樣的事,是我做了壞事,教歪她,原來她那麽善良。”他擡起頭朝向冷月影方向,剛才的怒氣消逝無蹤,言語和緩地問道,“這麽說沒有回旋餘地了,若是我求你呢?”
冷月影當即回絕道:“自我手上經辦,還沒有翻案的呢。更不用說此案證據确鑿,事實明了,多說無益。”
沈沖天忙解釋:“不難為你,不是翻案。此案有漏網之魚,你只聽說一件事,順勢抓住從犯,卻跑了主犯,怎麽能算結案,如何對天庭交代,一旦天庭追究,你豈不冤枉。”
冷月影意料之中:“縱使你說化作那龍女模樣,一切皆你所為,也是無用。”
沈沖天堅定道:“正是。青霭她好端端的,無故偷個瓶子做什麽,她那南海又不是沒有,又不缺這個。是我聽說那東西養精聚氣,能使人脫胎換骨,我的修為有限,在凡間壽數更加有限,想着跟她不離不舍,多方輾轉打聽出這個好東西,省去多少修行之苦,指使她為我偷來。”
“你那個脾氣,那副言辭,我還不知道。青霭一介女子,驟然被你捕獲,見你氣勢威然,定吓個不輕,稀裏糊塗就認了罪。絕不能因我偷藏凡間,不摻和仙家事務,以為能開脫,更加不能一推幹淨,讓一介女子出面頂罪。我找你來,是希求你帶我上天庭,面見天帝,我要面陳。”
冷月影痛心叱責:“你糊塗!不管你什麽言辭,絕不能去天庭,若實在想死,找別人去吧。”
沈沖天力争道:“這樁案子是你經的,找別人無用。當年你說過,只要我需要你,不管什麽時候,不管做什麽,絕不推脫。我一向信你,才找你來。若此事你應下,凡我所有,你盡可挑選拿走,凡我所能,你盡可指使,沖天絕不推脫。”
冷月影賭氣嗤笑:“這事難說。你可知賄賂我是什麽罪名,再說,單憑你這家世,滿屋俗物,拿什麽賄賂,靠你點滴修為,一雙盲眼不成。”
沈沖天依舊平靜應對:“也是當年你告訴我的,我就是一副藥,也是你的藥。這副藥就在你眼前,如何服用,你說了算。”
冷月影向後一退,略顯慌張道:“你,不許胡鬧。”
沈沖天聞言便知底細,當即信心滿滿道:“難道不是。當年你說我未經人事,如今過去幾十載,妻妾也有過,可算經了人事。自然我這凡間俗物俗事入不得冷秘神的眼中,神仙該當如何做,還望冷秘神秉渡化癡人俗人之心,言傳身教,莫要推脫。”邊言,邊聽着冷月影聲音,朝他身邊湊過去。
冷月影趕緊制止,自己反思一番,重重嘆息道,“當年确是我言語唐突,不能一錯再錯,更不願你一想起我,竟是這般模樣。罷了,我保證,依着你從前教我一句凡間的話,‘行已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如何?”
“當真?”
冷月影鄭重道:“你能用到我送你的符篆,便是那我當真,我便也拿你當真。只是世間千般事萬般法,未必定要尋那個最難的。你以數十年凡間歲月作賭,卻不知天上諸事遠超你意料之外,到時你怎麽辦?”
沈沖天道:“我好容易攢出來的勇氣,只為這一遭,別令我半途而廢。”
冷月影不無擔憂:“你可知你尚未回歸仙家世界,這凡軀凡胎的……”
沈沖天鎮定道:“知道,這便是我做足的準備。”
冷月影半驚訝半疑惑道:“你個傻子,對自己做了什麽?”
沈沖天據實回答:“我師父留下丹藥,将其煉化在身上,可保百毒不侵、百兵不傷,真氣永存,護住我這凡軀好過堂滾刑。”
冷月影恍然大悟:“哦!難怪你按照人間壽數來說已步入老态,可你不但模樣一如少年,臉上更是半點髭毛也無。”
“閉嘴!”
冷月影見沈沖天志在必得,思來想去掂量一下應對辭令,只身帶了沈沖天直達天庭。
天門外,冷月影轉身,有些擔憂道:“沖兒……”
“不許這樣喚我!”
冷月影猶自顧自說話:“你這樣進去實在不合适,暫時委屈你一下。”說完手一伸,從袖籠中竄出一條金色的繩索,一端捆了沈沖天雙手和上半身,另一端牽在自己手中。他伏到沈沖天耳邊低語:“這是金蟒索,我只松松束住你,裝裝樣子。你千萬別掙紮扯動,越掙越緊。”說完,自己端正身姿,整束儀容,牽着沈沖天進了天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