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章
第 55 章
睥睨天下 第十
沈沖天趁熱打鐵,帶領軍隊一路向南,追擊中原大軍殘部,順勢将銀泉關以及銀泉關南的一大片土地收到手中,生生将國土又向東南括了一圈,劃下一條新的國境線,終于趕在降雪之前結束戰事。他這才翻翻黃歷、看看天氣,心滿意足地準備班師回朝。
壽少樞心中說不出的開心,可是有些話不能寫在诏書上,只能寫在家書上。随诏書一同送來的物件中有一整幅白絹,仍舊整整齊齊地捆束在皮繩裏。沈沖天惦在手上,笑嘆哥哥竟還有這般少年心氣。拆開家書,除了日常話語,哥哥特意叮囑兩件事。第一,幼弟莫要太過辛苦,見好就收,早些歸家。剩下的事交給天狼使臣,去中原京城找小皇帝要去。另一件事,六王病重,若是沈沖天及早回來,興許還能再見最後一面。
沈沖天聽義子念着家書,心上忽覺沉重,末了,只長嘆一聲作為回應。
惜寶不放心地問道:“義父可是在憂心什麽?”
沈沖天只是擺擺手:“沒事。”
新年的第一天,又到大擺筵席的時刻。沈沖天平定下南境,本應該大肆慶祝一番,可是因為六王爺年底剛剛過世,衆人始終拾不起心情。壽少樞只招呼了幾個仍在人世、還能出得去門、走得動路的老兄弟,在宮中小聚。沒有了六王爺的調侃周旋,席上始終悶悶。
筵席散場,衆兄弟叩首拜別。壽少樞獨坐龍椅,看着衆兄弟蒼老的身姿在宮燈映照下,拖出長長的影子,直拖到外面臺階之下,人未去,影難留,想着年年相聚,年年人漸稀,心中不免泛起萬種悲涼。上年紀的人,吃了酒肉,又積郁一腔悲戚感懷,再添上春寒,沒幾日便扛不住,終于躺倒在病榻上。
皇帝可以生病,國事卻不能耽擱。壽少樞降旨,在他養病期間,由太子監國,直到自己返本複原,回到金銮殿。本來,皇位輪轉在所難免,做臣子的管好本職即可。但是沈沖天和文惜寶這對父子不同于其他朝臣,他們是中原人。沈沖天沾了壽少樞和先主的光,自幼在天狼長大,因着一聲“哥哥”,做了三十年王爺。文惜寶沾了沈沖天的光,因着一聲“義父”,做了十來年大将軍。而眼前的這一切,都将在壽少樞之後,戛然而止。不論是太子還是朝中衆臣,對于中原人歷來十分排斥,尤其是像他倆,身份一重罪,手握重權一重罪,一旦失去壽少樞的庇護,下場便可預知。
從春至夏,轉眼又是秋涼,壽少樞依舊沒能離開床榻。沈沖天掂量着朝中形勢,與子女商量了兩天,終于打定主意。他再一次進宮去看望哥哥。
在這之前,沈沖天壓根就沒想過,哥哥其實是個早過花甲之年的老人。只因他極少生病,更不會無事躺在床上,甚至從未提及過自己的年紀。他所知道的哥哥,從來都是言語果決,笑聲爽朗,走路生風的。
當年先主一朝看透世間繁華虛無,将整個國家留給兒子,自己去做神仙。壽少樞就這樣成了天狼國第三世君主。交到他手上的,有先祖戎馬一生打下的國土、有父輩積攢下不多不少的國庫,還有一堆懸而未決的問題,卻沒人告訴他該如何做。四十年過去,壽少樞兢兢業業,不敢有一絲懈怠,終于将這些問題一一化解,留下一個強盛清平的國家,放心交給兒子。
他該放心的時候,沈沖天卻不放心了。他聽着壽少樞的聲音氣息,便猜到哥哥此時身上虛實強弱,面上不顯露,心中更添陰霾。
壽少樞見到弟弟,卻十分開心,一連聲叫道:“弟弟!快,到哥哥身邊來。”那語氣從沈沖天幾歲到幾十歲,一如既往,從未變過。
沈沖天輕聲問道:“哥哥這一陣覺得怎麽樣?”
壽少樞打起精神,笑道:“朕這一輩子,還從來沒在床上待過這麽長時間。那幫子太醫都不讓朕活動,但是朕現在就想出去,可憋死我了。你呀,不用總惦記我,一趟趟地來回跑,你也不年輕了,自己身體也要緊。如今朕躺在床上躲懶,外面還要多靠你呢。”
沈沖天平靜言道:“哥哥,太子如今也不小了,很多事情比你我想得還周到。咱們這把骨頭,不服老,不行啊。”
壽少樞打趣道:“怎麽,你也想偷懶懈怠不成。弟弟,天狼離不開你。”
沈沖天輕聲糾正:“天狼離不開的是哥哥,不是我。想當年,我走投無路,是哥哥接納我。姨母賜我一身之命,哥哥賜我一身富貴。沒有天狼、沒有哥哥,沒有今日的沈沖天。我拼盡一身,一為天狼對我的大恩,二為與哥哥的手足之情。如今我老了,再難為天狼出力,就會坐等吃飯。”
壽少樞指着沈沖天:“你呀,跟我說這些沒用。”
沈沖天認真道:“是真的。去歲出征南境,明顯感覺身體、精神都不及當年,諸事是有心無力!本來想着回來休息一陣就沒事了,結果又遇上六哥的喪事。哥哥可還記得我原先的舊傷,回中原尋親時得遇高人,用藥治好,誰知用的藥性太猛,治了舊傷,害瞎眼睛。我當時以為,瞎就瞎,只要能保住命,無所謂,結果還是不行。那年得到姐姐的死訊,忽而心痛發作吐血,幾天沒爬起來。連那次的事情,都是在床上布置下令的。這次因為六哥,又是心痛發作吐血,又是幾天沒爬起來。再來一次,我的命只怕就撂下了。”
壽少樞擺手,嘆息道:“你還是看不透,生老病死乃是常理,不是誰都能做神仙的。你我在帝王家,占了世間最大的富貴榮華,還想要長生,不能太貪心。”
沈沖天不無惋惜:“我只是難過,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姊,忽然就沒有了,再不能見了。”
壽少樞倒是看得開:“弟弟啊,你和我,我們只是年紀大了。人與人,小時,争搶父母寵愛;大一些,争搶權勢和財富;等老了,就争搶壽數。搶不過的,就早些走;搶得過的,就在世間多吃些苦,都是一樣。我們不是一起來到這世間,也不會一起走。不是哥哥說你,你才經了多少離別,好多你都看不見,比別人原少一份痛苦。我守着這些兄弟姐妹,那可是眼睜睜看着一個又一個離開!”
沈沖天終于猶豫着吐出心中的話:“四哥的離別,也算嗎?”
壽少樞話語開始躲閃:“四哥,那是個意外啊!”
沈沖天卻不放過,繼續追問:“但卻有征兆,對不對?所有兄弟,獨獨四哥是個文弱之人,不會武功,獨獨他去巡視邊疆,還是明知呼羯有異動的時候。哥哥,你究竟是為什麽?你告訴我,四哥那樣好的一個人,為什麽?”
壽少樞眼神迷蒙,沉浸在往事中:“好?!是啊,四哥那樣好的一個人,好到挑不出任何錯誤。四哥跟你一樣,那麽聰明,可惜他不是你。于朕而言,你的好,是好得可愛;而他的好,是好得可怕。我告訴你這是為什麽,因為你是中原人,性子又高傲,朝臣、兄弟都不喜歡你,都疏遠你,你只是朕一個人的,永遠是朕的聽話乖巧的好弟弟。”
壽少樞語氣開始起伏:“可他們每一個都喜歡四哥!老四和朕,一個是受百臣萬民擁戴的,年長的王爺;一個是剛剛即位,根基不穩的,年幼的皇帝,你讓我該怎麽辦。還記得先主如何得來的皇位嗎?你想啊,假使有一天,齊王仰慕四王爺,被四王爺說動,和四王爺聯手,你們可還會留給朕一絲天下,給朕留條性命。我信你,你永不會反了朕,你對這皇位沒興趣,可你敢保證所有兄弟、滿朝文物也不會嗎。一旦當年事重演,我就是被流放的那個。弟弟,你的七哥,朕,是帝王!朕也不想背負罵名,更不想将來去見先祖時,先祖問朕天下去了哪裏時,朕無顏面對。”
沈沖天長嘆:“可是去了四哥,你還不肯罷休。王妃不會不知祖訓,她有世子,根本不需要殉葬,因為她一死,唯一的小世子就要轉投別支,四哥就絕後了。如今一個‘帝王’,一聲‘無奈’,掩蓋下多少荒唐事!”
壽少樞不動聲色:“弟弟,今天你是怎麽了?”
沈沖天據實相告:“有些話,現在不問不說,将來只怕再沒這個機會。今日我來,一則看望哥哥,二則要向哥哥交代。如今弟弟年紀大了,身體實在難撐,情願辭去官職,遠離朝堂,為後輩有識有志之士騰出位置。不但是我,還有寶兒也是一樣。”
壽少樞依舊不動聲色聽着,不發一言。
沈沖天解釋道:“我和寶兒都是中原人,兩個中原人在天狼身居要職,手握重權,說出來實在不像話,也讓後輩效仿着越走越歪,偏離正途。當年天狼收留我們,全我們性命,令我們得以施展抱負,也賜下至高榮華,兩不相欠,如今天狼已到清平強盛之世,是到該離開時候。我和孩子們商量好,不須哥哥和太子為難,自願交出印绶、府邸、封號、封地,将天狼的一切還給天狼。我帶着兩個孩子,回到望陵。那裏有宅子、有田莊、有生意,雖不能大富貴,可保一生無憂。哥哥放心,今後,寶兒亦回歸家中本行,絕不會背棄哥哥和天狼。”
壽少樞沉吟:“弟弟,你執意如此嗎?你可知銀泉關一戰,中原與天狼公然交惡,你們一旦離開便只能隐身民間,再回不到如今模樣。你這話出口,再收不回的。”
沈沖天點頭,朦胧的雙眼竟露出少有的平和:“請哥哥細想,這樣一來,對哥哥、對太子,對我,都好。哥哥放了我,容我一份天地,也是放了朝廷,容朝廷和太子一份天地。別等将來事情到了無法挽回境地,情勢逼迫哥哥或是太子下決定,不但斷了多年的情義,還讓皇家背負罵名。這種事情,幾年前發生過,不能再來一次。”
壽少樞終于心底涼透:“看來你心意已決,想解開所有疑惑,一身輕松地離開。也罷,走就走吧,朕的弟弟又不是沒離開過,朕又不是第一次舍棄親情。”
沈沖天壓抑着悲憤:“是啊,你是天子,為了你的天下,你可以舍棄一切親情。”
壽少樞冷靜對質:“別忘了,肅清朝綱之時,你手上的鮮血比朕只多不少,這都要感謝先主的諄諄教導。今日咱們不提矯亂之事,可還記得小時候一到新年,母後會帶着咱們三個去見一個瘋瘋傻傻的女人,在一間大殿裏,拿胳膊粗的鏈子鎖着腰的。那是咱們的姑母,先主同母的親妹子,當年輔助先主登基的中流砥柱!她就是一枚被先主舍棄的廢子。老十二,也是先主的兒子,先主不是一樣把他送到東方部族做人質看,還是當年我用契氏的兒子才換他回來。”
沈沖天心底升起凄涼:“這就是帝王,這就是帝王家。”
壽少樞依舊不動聲色地反叱一句:“沒有帝王家,焉能有你如今地位。”
沈沖天不再說話,走到下邊,朝着壽少樞跪下,恭恭敬敬行叩拜大禮,起身決絕地離開。
他的身後,壽少樞身邊多年服侍的老奴實在看不下去,滿眼含淚,苦苦哀勸:“陛下何苦刺激齊王,那是陛下最親的兄弟啊!”
壽少樞眼睛望向門口,久久不回轉,口中喃喃道:“齊王說得對。這樣,給朕、給太子、給齊王自己,都留些體面,給天狼,留些安穩。只是朕,再沒有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