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章
第 54 章
睥睨天下 第九
都城中那些侯府世家大宅,大小官員府邸,只知今日是長公主出殡的日子。清早,家主平安出去為公主送行。接近隅中,家主仍未歸,卻迎來破門而入的京城外駐防軍,明胄銀槍,晃眼之間将一家老小迅速控制,二話不說就抄家,封府,帶走一家老小,貓犬亦不放過。這還是都城的情形。
外省外郡,許多官員與尋常一樣,晨起踱着不緊不慢的步伐到府衙,開始日常之事,莫名其妙地就看見大軍從天而落,手執皇命,立即控制局勢,查抄府衙,押解一衆家小上京。從日出到日落,只在一個白晝間,天狼舉國上下,猶如被犁深耕深翻一般,将四大姓、諸世家,以及攀附其上的官員、布控全國的明暗眼線,一舉剔除出來。刑部大牢來往進出道路,竟如集市一般,霎時擁堵。
三日後,壽少樞降旨,着齊王沈沖天為主審,帶着刑部、兵部、吏部、大理寺幾處剩下的清白官員,對關押的諸侯世家逐一過堂審訊。
一直抱病稱恙的齊王直到此時才露面,身後寸步不離跟着高挑的文惜寶,父子兩個一樣的不茍言笑。衆官員見到齊王,便知案情走向,心照不宣地将所有堂審話語統統留給齊王。其餘的,不論官職高低,俯首甘為主簿文書,只需提筆記錄即可。
依舊身着喪服的驸馬、身着素服的公侯,直到大小外放官員,見此情形,全部凄怆無語,慘然面對結局。朝堂之上,非此即彼,歷來沒有輸贏,只有死生。什麽公侯、什麽世家、什麽貴戚,統統越不過身後的皇帝。皇帝霸占着天下,也霸占着天下的動靜,其餘的人,只能是縮手縮腳的棋子,略伸出一只手,一只腳,探一探天下局勢,其結果,便是這些人如今的下場。
廟堂上下一掃而空,上朝時說話都有回音。沈沖天心底明白,凡事到此而止,後面的事情已不歸他管,便又退回到他的王府,在裏面悄悄添上又一塊牌位。身邊的牌位越來越多,香火越來越旺,可沈沖天的心,卻越來越空。
壽少樞在“齊王”之上又加了一堆封號官職,把但凡他能想到的,能加諸于弟弟身上的名權富貴,一股腦賜給他,還有身上日漸璀璨、滿繡光華看不出底布的蟒袍,僅比皇帝九珠冕少半顆的八大一小的小九珠冠,全部彰顯沈沖天獨一無二的身份和功績。可惜虛無的名號與華麗的衣着、滿堂的珠寶一樣,于沈沖天而言,沒有激起他心中任何波瀾。
放眼如今的天狼,膽敢筆直地站在他的面側,直視他說話的,除了壽少樞,便只有沈惜墨。剩下的,只能恭敬地躲在他身後,惶恐喚一聲:“齊王”。甚至在其他兄弟姐妹的口中,再沒有“老十九”、“幼弟”這般稱呼,只是“齊王”。也許這一聲“齊王”已經将他喚得有幾分麻木,沈沖天反而更喜歡凝香對他的稱呼,萬年不變的“公子”,簡單、有趣、更有情。
就在天狼皇帝忙着肅清身邊的不軌貳臣之時,中原也沒閑着。老皇帝一朝病逝,十幾歲的太子順利登基。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哪知新帝上任也是“三把火”,躊躇滿志要力壓老皇帝的功業,又是個誓要做“千古一帝”的,将第一把火燒到天狼邊境。與當年老皇帝的虛張聲勢不同,中原大軍竟公然踐踏當年的君子協定,視邊關的貿易與安定于不顧,少有的越過長城,将戰火引到銀泉關以北,兵戈直指天狼都城。
他也不想想,以當年的天狼國力,中原都不敢公然抗衡。現在天狼坐擁北方、西方,将中原半握于掌心,一個發力,中原就如一只易碎的雞蛋一樣,只剩一攤狼藉。
壽少樞叫來沈沖天一起拆讀軍報,這次,兄弟兩個也不加商讨,一致認定對面這位“嘴上沒毛”、頭腦生愣的小皇帝做事着實沒個輕重。只是兄弟倆年紀漸大,歷經多少事,遠沒有當年的心氣,況且中原不比西方,不是輕易能攻下的,時機也不對,幹脆留些功業給後輩兒孫吧。眼下先替老皇帝打這個熊兒子屁股幾下,教訓一頓,也就算了。為此,沈沖天重又披挂上陣,領兵南下。
這一路比遠征西方要近得多,也輕松得多。直到安頓紮營,沈沖天召集所有将領,詢問大家戰術應該如何選擇。
一位将領出列奏道:“王爺,這場戰若說難打,也着實難打。對方早有準備,聲勢浩大,而且在咱們到來之前,已經贏了幾場,士氣上就勝咱們一籌。咱們倉促迎戰,一來不熟悉對方将領路數,二來,畢竟這場仗是在咱天狼的國土之上進行,一草一木,一民一宅都是咱們的,人家不心疼,咱們自己心疼。因此處處小心,時時在意,有些束手束腳的。若說好打呢,對面那位大帥經驗不如咱們,氣勢倒是強勁,但是後勁不足,明顯在謀略心機方面太遜,遠不能跟王爺比肩。眼下只要有好計策,想辦法将他們合攏圍殲,最是省事,一勞永逸,傷亡還小。”
沈沖天搔搔頭:“這個主意在此處不太實用。這裏不比東、西兩方,沒有城郭、山體可以依托,四野平坦,但凡比兔子大的東西都藏不住。咱們的人往哪裏埋伏,如何埋伏,對方是有多生楞,才會上這個當。再說,對方人數衆多,如何合攏,需要多少人合攏,宜再議。”
另一個将領上前進言道:“末将以為,倒不如分而化之。這個主帥,看樣子沖勁倒足,若激他一激,将他逼出大本營,咱們攔腰截斷,最是利落。”
沈沖天思索道:“我一向不喜平原,雙方就這樣面對面,你打我,我打你,拼兵陣、拼血肉。這回可好,不但平,這裏還是個高點的草都不長的地方。”
他本是自嘲嘆息,卻忽而将一切理通順,不慌不忙道:“這群中原人在咱們的地域上打仗,禍害咱們的百姓。本來這地方牧草就稀松低矮,即使戰事立時結束,殘留滿地狼藉,春夏來去迅速,百姓去哪裏收割儲藏牧草。沒有牧草,冬天牛羊怎麽辦?”衆人正琢磨着排兵布陣的事,忽然聽到這一番憂國憂民的話,一時竟沒回過味來。
沈沖天聽着底下沒反應,索性明說:“百姓要給活路,牛羊要吃飯,既然收割無望,幹脆就出去搶。讓南面銀泉關一帶的百姓沒事也截截他們的糧草通路。當然,咱們肯定要派出去一批兵士,換上百姓衣服,一路護着點。但是注意,不管民,還是兵,安全為上,搶點就跑,下次再去嘛!也沒有太好的辦法了,速戰速決不可能,先等着吧。等到北風起,一來,中原人受不住寒天凍地,二來,冬夜深長,萬般埋伏千般計策皆可使用。”沈沖天一指剛才說話的将領,“你倆的主意,合二為一,截斷中原大軍退路,逼出大營,将對方合攏圍殲,全滅不留!”
草原的秋天遠比中原來得早,中原從上至下都還在苦夏消暑的時候,草原上已起了秋意。眼看着腳下的草一天黃似一天,中原的大軍開始坐卧不住。他們原以為沈沖天是個急性子,從天狼近十幾年戰事看,此一戰應該也會速戰速決,結果這位齊王不緊不慢地拉開陣勢,在草原上一住就是多半年。
中原大軍叫苦不疊,前進的道路被沈沖天堵死,後退的道路也堵死。想痛快開戰,對方又跟過家家似的,打兩下扭頭就跑。一衆大軍就這麽直矗矗地困在草稀砂礫多的開闊草原之上,一動不能動。此處長得那些稀硬草,牛馬都不吃,更別說人的口糧。從後方輸送的糧草,還常常受到當地百姓劫持。中原軍隊一開始驚詫于草原民風竟如此剽悍,普通百姓也敢生生搶劫軍隊糧草,跟軍隊對質也毫不退縮。再後來看到這些百姓中許多人一搏一擊極有素,分明就是訓練出來的,才大呼上當。
眼下北風一天比一天盛,中原大軍的主帥開始擔憂,一則,他沒準備在草原過冬,況且這等開闊地帶,一旦刮起大風,降下雪來,真會生生凍死人。二則,即使不過冬,現在風向轉北,他們駐紮在南邊,乃是下風處,而天狼軍居于上風,最易火攻。卻偏偏怕什麽,就來什麽。
一天夜間,外圍巡邏的士兵看到前方一大片綠燈眼睛由遠及近。初到草原時,大家見到一大片黑暗中閃出星點綠眼睛都緊張無比,以為遭遇狼群,結果常常虛驚一場,等走進才發覺是牛,或是野羊。逐漸地,等大家在草原待的時間久了,才學會根據體型大小、眼睛位置遠近高低分辨出對面是牛、野羊、還是狼。這回,大家一看是大群的牛,放心罵道:“死畜生,離遠點,再走進一步,宰了你吃肉!”可牛群似乎并不像往常一樣懼怕軍營中的火堆,遠遠繞開,而是直直朝着軍營過來。
很快,就聽牛群裏面忽然起了一聲口哨,霎時所有牛身上出現光亮。原來是天狼軍,趁着夜色,隐身在牛群之中,等到接近中原軍營,一齊點燃牛身上負着的火把、桐油、幹草。牛群見到火,立時受驚,越驚越跑,越跑,火在風勢下越旺,整群牛馱着連成一片的火焰,形成一座會動的火山,被天狼軍士驅趕着,很快沖入軍營。再訓練有素的士兵,論力氣也不是牛的對手,射上幾箭,刺上幾下根本不做效,即使放倒幾頭牛,後面的立即壅上前!在成群數不清的驚牛面前,人之力不啻螳臂當車。
很快,軍營中被牛踐踏而死、被火焚燒而死的不計其數。還有不少是聽到動靜,急匆匆從大帳中探出身子,結果光看到前面的牛,驚恐不知何事,未及反應,被跟在牛群之後沖進軍營的天狼人一刀斃命。剩下的兵士在僅存的将領帶領下死命沖出軍營,正踏入等候許久的天狼大軍懷抱。整整憋了半年不見生殺的天狼将士,見到中原大軍,一個個也沒客氣,敞開胸膛,摩拳擦掌,奮勇上前,揮刀左拼右殺,一夜速戰速決。
等到天明收兵,天狼将士一個個興高采烈,唱着小曲,回大營複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