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
第 50 章
睥睨天下 第五
天狼朝中再傳捷報。
齊王沈沖天率大軍掃清西方所有殘存餘孽,戈壁灘以西所有土地悉數盡歸天狼,三十九地所有城池皆揚黑底紅紋白狼頭旗。
整整四年,壽少樞據守皇宮,空陪着千萬裏外的沈沖天度過多少不眠夜。如今,他終于松一口氣,急頒诏書,一喚弟弟整肅軍隊,收拾行囊,早日歸家;二布新防,守衛新國土。
原來壽少樞尋思,新國土剛剛到手,根基未穩,軍隊駐防須要比原國土之上更為嚴密才行。但是如今國土面積太大,從天狼本土調配軍隊,費時費力不說,初來乍到的軍隊不了解西方情形,白白過去添亂,還惹得中原平白看笑話。
至于沈沖天手那批現成的将士,最适合直接拿來。畢竟這些人是從國境開始,一寸又一寸土地,以腿腳、馬蹄為尺丈量,以血肉為刀厮殺,拼死拼活打下來的,對于西方新國土的地形地貌、風物氣候諸事都更為熟悉,且面對親手打下的江山,像個懷胎四年,終于分娩的嬰孩一樣,滿眼憐惜、滿心呵護,這份難以言說的眷戀,豈是國內留守軍隊所能比拟。壽少樞打定主意,将沈沖天手下這塊歷經四年千鍛百煉的精鐵,打造成數枚鐵釘分散在新國土各處,将新國土釘牢在自己手中。
此主意一出,不可謂不好,只是軍中諸将士正滿心歡喜收拾行裝,齊齊約定同回家鄉,一朝接到诏令,不但歸鄉之心徹底涼透,诏令有期,忽然分開,彼此今生只恐再難相見。沈沖天揣測衆将士心境,終于放下軍中嚴苛紀律,點頭默許。軍中上下,一邊紛紛打開禦賜美酒,,一邊牽出收繳來的成群牛羊,開胸懷、豪暢飲、痛快吃、肆意歌,邊鬧邊笑邊唱,笑完唱完又哭,哭中摻着笑,含混着唱,放縱宣洩。
返程時,沈沖天身邊只剩绛紋、凝香、惜墨、惜寶,并惜寶手下的一千多娃娃兵。這些娃娃兵如今也都長大了,跟惜寶一樣,變成高大英武威猛的少年,寸步不離地跟在沈沖天身邊。壽少樞特地在诏書中點明,要弟弟将這一千多兵士留在身邊。畢竟身為親王,縱使在自己的國土之上,身邊也不能沒有護衛的人,更別說新國土才剛剛到手,尚不穩定。不過衆人心情倒比出征時悠閑許多,一路走來,才察覺沿途竟有許多好風景,與天狼境內全然不同,別有一番意趣。
绛紋和凝香坐在車裏,打起車簾,既觀望景致,也是不放心前面的父子三個,時不時注意着。沈沖天帶着兒女坐在馬上,放松缰繩,由着馬兒緩緩前進。惜墨和惜寶姐弟倆一路高談闊論,追逐打鬧,嬉笑無忌。年輕人爽脆的聲音,調皮的辭令,甚至不知何故突然開懷的傻笑,時時回蕩在空曠無邊之境,落在沈沖天耳中竟意外熟悉親切,只是他也記不清上一次究竟在何處聽過這樣動靜。有時,兩個孩子自覺玩鬧的有些過火,生怕父親斥責,趕緊閉嘴安靜下來,相互吐吐舌頭,擡眼略帶驚慌地看着父親。
沈沖天倒是足夠寬容,聽不到孩子們的聲音,便淡淡道:“無妨,你們只管玩鬧你們的。不言不動,那是木頭,或是行将就木,不是你們。”
不知不覺,一行人到了戈壁灘西緣,這裏是原先呼羯的邊境,也是新國土的起點。越過戈壁灘再向東,就進入當初五路軍會師之處,從這裏開始,便有直道一路向東北方,直達都城。
時隔四年,沈沖天終于回到都城,他仍舊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帶着全家進宮,向壽少樞報平安。
從聽到沈沖天到宮外的消息,壽少樞就再坐不住,徑直走下臺階在大殿上來回踱步,望着大殿門口,嘴裏嘟哝着:“朕的弟弟回來了,終于又歸家了。”說完又伸長耳朵聽聽,沒有一點動靜,實在耐不住性子,扭頭問內侍,“朕的皇宮這麽大?齊王都走半天了,怎麽還沒到殿外。”
內侍陪笑勸慰道:“陛下的皇宮自然是極大的。眼下是陛下太心急見齊王,才會覺得比往日更大。”
壽少樞一腔急躁之氣全撒在內侍身上:“廢話,要你回答。真當朕什麽都不知道?敢情出征打仗的不是你弟弟。”
話音落,外面道:“齊王攜家眷到殿外。”內侍偷偷長籲一口氣。
沈沖天進殿,身後跟着惜墨、惜寶、凝香、绛紋四人,齊齊跪地下拜。
壽少樞一把扶住弟弟,來回端詳着,笑着吐出心底一應焦慮,欣慰道:“終于回來了,平安歸來就好。你看你,四年征戰,折磨得又黑又瘦,身上的肉都蓋不住骨頭,真是難為你這一遭。索性你這一番功績,值得史家一筆大書特書,功封千秋啊。”
沈沖天趕緊俯身又要下跪:“臣弟不敢。”
壽少樞笑攔住,言道:“你興許不敢。可你敢拼盡一身,用你身上的一骨一血,為我天狼換回千裏疆域,為天狼子孫萬代找到永世的安穩。你也明白,我們的祖先,包括現在許多子民,仍舊逐水草而居,仰望着北面這一小片草原,希冀于天賜的水美草肥。可還記得,當年先主常常慨嘆,他這一生,什麽都不懼,唯獨擔心天上不下雨,地上不長草。”
沈沖天點頭追憶道:“姨爹确實常有這一嘆。”
壽少樞撫着沈沖天肩膀:“天狼一直小心翼翼維持着與中原的貿易,即使中原按時交納歲貢,我們也占不到一絲便宜,反倒大把大把的金銀送給中原,為何?還不是因着他們有的,咱們都沒有。朕從做太子時起,心中總為此事憋屈不平,想着哪一日我們天狼再不受中原挾制,該有多好。可是那一年随太後南下探親,看到切切實實的中原,才明白自己癡心妄想。中原有溫潤氣候,肥沃土地,才能有良田,有桑蠶,有貿易;天狼有什麽,只有呼呼的北風。”
“如今經你這一戰,我們天狼也有了農田,也有了商旅貿易,還能固守來往通道,坐地收租。中原有的、沒有的,我們天狼如今全都有。你不知道,你在前方打仗,朕只能在宮裏看地圖,真是憋屈。朕也好想去南方,審視南方的風物,領略戈壁那邊的美景。縱使朕再沒有機會,朕的子孫也有機會。”
“人說‘居功至偉’,你不敢居功,卻至偉。弟弟,你這個人啊,寧願出頭做事,不願出頭受功,你擔憂一日成為衆矢之的,收人讨伐。你的哥哥,朕是天子,守護百姓,首要便是能守護住我的弟弟。哥哥是真心高興,這輩子能有你來做我的弟弟,真好。這次回來,別忙着回到朝堂上早出晚歸的,先好好調養身體,家中的事,哥哥幫你,想要什麽,盡管跟哥哥開口。”
沈沖天惟有拜謝。
壽少樞向沈沖天身後看看,高聲道:“朕的小郡主呢。”
惜墨忙擡頭,笑道:“陛下跟爹爹說話,我不敢打斷。”
壽少樞趕緊招手:“別聽你爹爹的拘束,來朕身邊,讓朕好好看看。朕的惜墨那,經過戰火,真的出落成草原最美的花朵,‘草原之花’,好。改日朕跟你爹爹商量,為你選一個天下最好的夫君。”
沈沖天忙攔下:“哥哥。當日她母親曾留下一句話,婚嫁之事,女兒說了算。我不強迫她,何日她說要嫁,再嫁。”
壽少樞一撇嘴,略俯身湊到沈沖天面前,低聲道:“你聽誰家女孩日日嚷着嫁人的。也不算算你出去四年,女兒都多大歲數啦,再往後拖,真就嫁不出去了。如今趁着有軍功,有封賞,全天下的好兒郎由着你擇婿。”
沈沖天略後退半步,低頭行禮,恭敬中帶着堅決:“她母親唯一的交代,實在不舍得違背。”
壽少樞一時語蹇,指着沈沖天:“你……”再說不出其他,只得轉移話題,向惜墨右側看去。一個高挑的年輕公子低頭俯身,安靜跪在地上,半天紋絲不動。壽少樞尋思着模樣:“文惜寶?”
年輕人應聲:“陛下。”
壽少樞驚喜:“還真是惜寶。好,好。”邊說,邊當胸一比,“出征時,你才這般高。”一句話逗得惜寶低頭含笑不語。
壽少樞繼續說道:“站起來,讓朕看看。嗯,不錯,比你義父高出一頭,真是個男子漢了。你的事,你義父都在往來奏報中講清楚,朕全知曉。小小年紀,有勇有謀,能屢立戰功,着實不錯。你年紀尚輕,只會打仗可不行,以後跟在你義父身邊,也學學資政治國之道,更為實用。”
惜寶當即跪地叩首:“惜寶謹遵陛下教誨,不敢有忘。”
壽少樞皺眉盯着惜寶,俯身一巴掌拍在後背脊骨上:“今後沒事,也多吃點飯。怎麽跟你義父一樣,瘦骨嶙峋的,周身剔不出二兩肉。”
惜寶伏在地上不敢說話。
壽少樞忽然想起來:“今年多大了?”
惜寶恭敬回答:“十五。”
壽少樞扭轉身:“弟弟,你這義子也該議親了吧。索性好事成雙,論功封賞之後,連親事一起訂下。你看上哪家,盡管開口,朕去替你保媒,無人敢不應。”
沈沖天當即錯愕:“啊?回哥哥,我不願這孩子太早娶親,怕他擾亂了心性,耽誤前途。”
壽少樞“噗嗤”一笑,逗趣道:“那你呢?”
沈沖天哭笑不得:“我已近半百,再起這念頭,豈不遺笑于天下。”
壽少樞挨個指點着,笑嘆道:“別的兄弟,都須朕時時提點,莫讓酒色污了心性。倒是你們齊王府,一脈相承的好家風。”
沈沖天歸來,休養幾月,又到新年。今年因為這樁大喜事,壽少樞尤為高興,在宮中設大宴,特意囑咐剔除往日束手束腳的規矩禮儀,宮門大開,自皇宮之內,直至都城之外,每條巷子街道,每座樓舍殿宇,乃至橋梁河道,皆滿布彩燈,旨在上下同樂。新年伊始,朝中三品以上官員,諸世家,皇親、貴戚,熙熙攘攘齊聚大內,開懷暢飲。三巡酒後,衆人紛紛起身,往來穿梭,敬酒談笑。內外華燈照得大殿上恍如白晝,兩旁鼓樂悠揚入耳,歌聲飄然回蕩如煙霧缥缈環繞周身,舞蹈踏點而起,舒袖揚袂似雲霞出岫。各色美服華胄,翩然來往穿梭,言談觥籌之聲不絕。壽少樞獨坐其上,望着下面一片升平盛世之景,滿懷欣慰。
忽然,一個內監匆忙跑進來,直接到禦前倒身下拜,緊張道:“陛下,外面文小将軍和契氏小世子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