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章
第 49 章
睥睨天下 第四
沈沖天帶着手下的一群惡狼在西方轉戰,轉眼已是三年。
三年來,沈沖天自天狼國西南邊境始,一城接着一城,一國連着一國,似是一把碩大的掃帚,将戈壁灘以西逐一掃除幹淨。他自是勤勞務必,西方諸國、諸城卻聞之無不色變,遙望其大軍步步逼近竟毫無辦法。求和無用,硬戰必亡,大家屆時一樣宿命,男女老幼盡被屠戮送入地府,財寶書籍盡被搜刮載回天狼。
那些西方城池一個接着一個換做天狼名字,城頭遍插五色狼頭旗,掩映下無數高髻銀甲天狼将士,護衛裏面新到的天狼長官。不論城池內外,大批天狼、中原多地百姓,聽說新國土上可自行圈地,先到先得,并減免賦稅,全都蜂擁而至。乃至有百姓徑直追上大軍步伐,攔着士兵的馬頭,一路不疊地問着,何時能打下前方土地,自己的家人、家當只在後面步步緊跟,卻絕不幹擾天狼将士休憩、戰事,也是難得。甚或鞍前馬後效勞,幫助大軍焚毀原有房舍,坑殺原住軍民,事了拂衣而去,不留姓與名者大有人在。
天狼國內,軍報紛至,輿圖堪制朝成夕改,索性只拿朱筆将新的國境一勾,暫告國主而已。壽少樞一開始還饒有興趣的命令內侍細細讀取軍報,與兄弟一起開心一陣,後來便命底下奏報一下概略,知道幼弟是否平安,走至何處,僅此而已。唯有夜深靜谧時,壽少樞才會放下手邊事,獨自翻看弟弟的奏報。沈沖天的奏報與別人不同,從來十分詳細,洋洋灑灑數千字,分明就是寫與哥哥的家書。壽少樞獨坐燈下,暫忘卻煩惱事,一遍又一遍低聲細語通讀,仿佛兄弟對床而坐,暗夜昏燈,柔風細雨,暢談心事。末了,壽少樞總會嘆口氣,起身合上奏報,站于輿圖之前,高擎燈,端詳輿圖左邊那一大片土地,久久目光不移。
同一暗夜之下,沈沖天端坐軍帳中,茫然雙眼直向前方,心中颠來倒去地盤算着軍中每一筆賬。西方三十九地,已有三分之二盡歸天狼,再堅持一年,至多一年,便至大地盡頭,前方乃是飛鳥難過的高山大原,險峻荒蕪,從無人煙。此處也是西方世界的盡頭,大軍唯見高山阻路,才算大獲全勝,一步差不得,惟此便可班師回朝。他出着神,身後的凝香亦學他靜坐不動。幾年的調養已令她身體複舊如初,神智清醒大半,卻仍難追往日伶俐。沈沖天誓守承諾,凡出門必帶她緊緊守護自己身邊,平白慰藉歲月。此刻,凝香手裏緊緊攥着沈沖天的大氅,想給他披上,又怕打擾他,猶豫不決。
忽然眼前仿佛有一道黑影飛過,倏忽又不見,凝香這一吃驚不小,失聲喚道:“公子。”
沈沖天回過神來,警覺出凝香聲音異常,壓低聲音:“怎麽?”
凝香局促不安:“黑影,沒了。”
沈沖天手指壓住嘴唇,示意凝香安靜,自己側耳細細捕捉些微聲音動靜,同時右手悄然摸向旁邊的劍。只在瞬間,沈沖天忽然寶劍出鞘,快速轉身,将凝香護在身後的同時,手中白劍向半空一揮,一眨眼功夫,就聽“哎呀”一聲,一團黑影落向地上。燈影中擡起一張嬌俏中帶着懊惱的臉,竟是一個女孩子。
就在方才須臾間,女子明顯被劍所傷,慢慢起身,一手捂住肩膀,皺眉四下看看,恨恨地轉向沈沖天,咬牙切齒道:“妖術,竟能吸納我的氣力。”女子看起來分明是中原人模樣,卻滿口西方話。
凝香立即高聲喚:“人啊!”
沈沖天急忙攔下:“沒事。又來一個不怕死的修真煉氣士,遍地妖邪,蝼蟻一般,也妄想行刺本王。小妖女,記住這張臉,下輩子別招惹我。”說着劍鋒直逼近女子。
女孩子急忙高喊:“吾乃天帝禦賜東經略神,代天執法,爾等匹夫焉敢傷我。”這句倒換成中原話。
沈沖天手中的劍架在半空,頂住女子脖頸,只“東經略神”幾字就保下女子的命。沈沖天無比詫異,這裏竟還有人知道東經略神。沈沖天的心随之一緊,經略神,何其遙遠,何其親切。東經略神何真、西經略神小金鳶、北經略神飛熒,還有南經略神,沒有南經略神了,還有母親、外婆。四經略神和秘神代天執法,秘神沁風,那是師父,還有南府,還有中秋宴,北海冷氏,冷月影……
往事“呼啦”一下全都浮現出來,昔日舊人在盲眼前走來走去,沈沖天心中驟然升起一番話,“反正我是小災星,與其跟着你們添亂,倒不如放我在人間自在過日子去。将來我若是難逃宿命,自然還有人把我拉回來的”。又是何處年輕公子,親人環繞,門外明媚景致,門中盡顯天真。
女子驚魂未定,一柄霜白清凜寶劍還抵着脖子,對方卻呆立原地,胸膛起伏不止,朦胧深邃的雙眸卻照出時時欲哭之情。女子意欲趁次絕佳時機反攻對手,卻警覺身上氣力越來越少,四肢越發酸軟難擡,後知後覺軍帳中被人設下符咒,吸納盡擅入者真氣。她惟有心底暗惱自己太過輕敵,卻無計可施。
沈沖天明知此人絕不是東經略神何真,卻換做中原話,故意調侃道:“我竟不知東經略神善心悔過,區區數年就被天帝特赦出關了。只是東經略神轄地向西不越青州府,這都越過戈壁灘到西方腹地了,東經略神小心越職被人參一本僭越,好容易出來卻又關起來。”
女子啞口無言,他不是天狼人嗎,怎麽什麽都知道,立即改口:“噢。你聽錯了,我乃禦賜西經略神。”
沈沖天戛然失笑:“西經略神?小金鳶素以靈巧見長,就你這動作笨拙若此,修為必定不高,想是還未出師吧。假充也充得像些。”
女子見謊言不奏效,索性耍賴:“你……反正我受傷了。你竟敢出手傷我,我告訴你,我與你天狼皇家有親,看你回去怎麽跟你的主子交代。”
沈沖天倒沒料到,不知真假,逗趣道:“得罪姑娘,敢問一聲,你是哪位皇子未過門的側妃啊?”
女子漲紅臉:“誰說的。你給我聽好,你們天狼的太後列依容與我父親是結義兄妹,你們的小皇子沈沖天是我小叔叔。”
凝香在一旁心有餘悸,又聽得一塌糊塗:“你說什麽?”
沈沖天輕松回答:“哦,我是她小叔叔。”
帳中對峙終告一段落,沈沖天收回寶劍,女子則上下不住打量,猶不敢相信:“你是小皇子沈沖天?不該如此啊,二叔口中的哪裏是你這副德行。他說沈沖天是個少年,清秀俊朗,纖細輕靈,雙目炯炯,話不多,易害羞臉紅有女兒之姿,言談間極愛笑。你的樣子無一處匹配,且面龐須發看起來比我祖父都老。”
凝香憨憨癡癡,不知怎的竟聽出了其中趣味,自顧自咧嘴笑起來,惹得女子疑惑觀望。
沈沖天無奈,心中則快速盤算:“你口中的‘二叔’可是東經略神二公子無毒,這麽說,你來自無怨兄長一支?”
女子忽然發覺:“嗐,忘記自報家門了。”她拱手施禮,“我叫芨兒,家父确實是東經略神長子。”
沈沖天點頭:“難怪你一時冒充東經略神,一時冒充西經略神,出處便在于此。”他扭頭喚凝香,“把我的金瘡藥拿出來,幫她敷上吧。你不用回避,我看不見。毒哥哥跟你提起過我?”
芨兒終于展顏:“嗯,二叔說了,本來你至多是與我一個輩分,或者比我還低一輩。只因為當年你與他初相識,喚了他一聲‘兄長’,二叔抹不開顏面,又與你解釋不清,故而順着你的話,變成了我的小叔叔。”
沈沖天愈發無語:“他還惦記這個呢。當年南經略府一別,恍如隔世,毒哥哥婚後一向可還好?他還住在這邊,還是回到當初的東經略府?”
芨兒據實回答:“他可是一直都好。看來你也知道,當年出事之後,天帝降旨,父親替祖母擔起所有事務,常年在東邊。西經略神後來成了我嬸嬸,不過職責倒沒變,父親初出仕,好多事情理不順,忙得不可開交,西經略神也常常相助。姑母獨在西方,留下料理西方尋常事務,又要教導我。只剩二叔,最是逍遙自在,無事可做,聽說他在中原京城起了一所宅子,獨自住在那裏。”
沈沖天小心問道:“那東經略神,如今可還好?”
芨兒老老實實回答:“祖母一直閉關,家中人再未見過她,也未再談論過,想來應該也還好。小叔叔,我求你件事,你能不能先解了術法,千萬別廢我的修為,回去姑母知曉定會罵死我。”
沈沖天見芨兒提到剛才的事,頓時板起面孔:“是無怨大哥派你來殺我的,還是無念?你們這一家子家長不在,無人約束,竟敢擅自插手凡間事務,違背天規,手伸得太長太遠,小心容易被斬。”
芨兒聞其言則是一臉天真:“小叔叔,你真是他們口口相傳的,那個喪心病狂、十惡不赦的老狼王?”
沈沖天大驚:“喪心病狂,十惡不赦?”
芨兒緩緩言道:“這還算籠統好聽的,你可知自己在西方犯下多大罪行。你所到之處寸草不留,當年的富庶繁榮之城,皆變作鬼城、荒城。白骨浮于土,無人收;焦土露于野,滿眼哀鴉,到處都是怨魂苦魂,壅塞于忘川河畔。可是我去找西經略神,她說你沒有修為,又沒仙箓,不屬于仙家,這裏還算是凡間事物,不歸天帝管,自然也不歸她管。她要我去找父親,說父親多少年常住在西方凡間,應歸他管。我去找父親,結果父親說,他自己代理東經略神事務,正如你所說,職責權限不過青州府,也不管這邊。他嫌棄我,罵我給他添亂,說西方的事歸西經略神,要我回來找嬸嬸。”
芨兒忽然悲憤:“我不明白,經略神難道不是替天行命,代天執法的嗎?執法難道不應懲惡揚善嗎?這些人間疾苦,就在朗朗青天之下,後土之上,他們當真看不到?卻為何一個一個都管不到。我實在沒法,就私自跑出來。原以為天狼齊王,再怎麽狠毒,也是一介凡夫,自己這點本事足夠用了,誰想遇見的竟是你,想着替天行道,卻差點毀了自己那點道行。”
沈沖天嘆息一聲:“我不殺你,你走吧。天下大事,一兩句話解釋不清,尤其是像你這種修行之人,涉世未深的。回家去,給家中帶個好,沈沖天路過,無奈軍務在身,不能登門拜訪,改日自當賠禮。若有機會見到毒哥哥,代我告訴他,勞他挂念,我聽他的話,在凡間過得很好。”
芨兒歪頭看看:“可你變成又老又醜模樣,面上除了殺機就是愁苦,哪裏好了。打仗殺生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吧。”
沈沖天平靜回答:“一介凡俗之人,生老病死乃是常态,悲哀愁苦乃是修行。”
芨兒臨走之前,回轉身,猶豫問道:“如果你真是二叔口中念念不忘,那個有仙家血脈的小叔叔,你還會回來和我們一起嗎?”
沈沖天搖搖頭:“後事誰能預知。那你還會回來殺我嗎?”
芨兒笑道:“等我練好本事,自當蕩平天下一切不平事。”
沈沖天牽牽嘴角,沒說話,聽着芨兒的動靜逐漸消失。
帳中一切又歸于平靜。
是夜,沈沖天躺在床上聽着外面巡防士兵的腳步聲,睡意全無,他自心底長嘆:“師父,芨兒是您在冥冥中派來,讓我憶起前塵往事,将我拉回仙家世界的那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