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初露峥嵘 第五
青霭起身自斟一盞茶,一飲而盡,又斟一盞遞送到沈沖天手中。
沈沖天低頭聞一下,苦笑道:“此事堪配酒。茶,太清淡,不對味。”
沈沖天聽見青霭不發一言,腳步漸遠出了屋子,關上門。屋子裏寂靜一時,終于出現開門聲,青霭複又進來遞到他手中一件東西。沈沖天早嗅出遠遠飄來的濃烈氣息,待一只小盞遞入手中,果不其然,裏面正是酒。沈沖天道一聲“多謝”,捧盞一飲而盡。
青霭這才講述道:“我住的客房緊挨西院牆,最先知曉穎園狀況。那日我在內間調息打坐,下人疾跑進來說隔壁穎園起火。我還只當你們不小心,出來驚見院牆那邊已經燒成一整個火盆一樣,才知出了大事。我趕緊讓人去流煙那裏傳信,自己來不及走大門,徑直翻牆過去,就看見三三兩兩的下人驚慌亂跑,盡是老幼婦孺。我攔住他們詢問,這些人七嘴八舌地說,他們被火和煙逼迫出來,所有精壯男丁全部趕去裏面救火。我也忙引水滅火,誰知這火遇水如同澆油,越燒越旺,竟是經煉化的天火。我和随後帶人趕到的流煙都無能為力,卻又擔心你和你家眷的安危,惟有等火勢小些,靠着避火訣小心進去。至于穎園,只好眼睜睜看它燒個幹淨。”
青霭回憶着當日情形,沈沖天聽着,迷茫一片的眼前,景象倏忽閃過:“當時大火四起,那些下人在大火之中根本辨不出方向,慌亂成一片,四處奔走,我沒注意縱火行兇犯,興許早已離開。半空裏到處都是濃重黑煙,遮天蔽日。可還記得莫牢山的白霧,一樣遮蔽着四圍,看不見兩步外的境地,分辨不出日夜。穎園當時便是此景,只是由白轉成了黑,摻雜無處不在四迸的火星。天火不同凡間赤色焰火,乃是霹靂天降,渾然成亮白一片,園子裏所有花木,所見房舍都湮沒其中。行走其中,連身影亦是虛缈,我從不知酆都地府模樣,想來也不過如此。”
“天火當是自你的卧房開始,園子裏火勢仍旺,屋子裏面卻已焚燒幹淨,只餘殘煙,反倒比外面更為安穩,分明是行兇的想要滅跡。你在最裏面,屋門外趴伏三名女子,姿勢不一,卻都受過重傷,詫異的是,連同你,身上全都沒有火。剩下的便是橫七豎八着幾撮黑灰,似人蜷曲而卧,什麽年紀、男女、模樣,哪還有模樣,全看不出來了。按說那些黑灰才是凡人遭受天火模樣,你也罷了,我仙家血脈本來如此,可你身邊眷屬也是如此,若無神通,何以解釋,莫非她們身上也背負神仙血脈?”
“是丹藥……”沈沖天喃喃低語:“自她們到我身邊,我按時辰年歲給他們服過除病避災的丹藥。”
青霭“呵”一聲長嘆:“原來如此!”她繼續言道,“我與流煙逐一檢查,一個早已冷透,兩個還有心動,同你一樣的命硬,我倆忙把活着的帶回來。尋到你時,你在卧房最裏,就在床前地上,面朝下伏着,人事不知,觸不到氣息與心動,倒還有極細極微極弱的脈象。你的身上有神識殘留的痕跡,就如踏雪留痕,人已去,痕跡不肯去,肯定不是你的。我急忙開天眼尋找,魂魄已散,只剩比塵埃般的些許,無法收斂,毫無用處。哦,對了,你的枕下……”
青霭邊說着邊起身,走到沈沖天床頭,手探進在枕頭下面摸索一時,找出個東西攥在手裏,另一只手握住沈沖天的手,攤開他的手指,将手裏東西放到沈沖天手中,又将他的手指輕送回蜷,莫使掉落。她這才輕聲道:“我見你伏在地上,将你身體反轉時,掉出來的。原諒我自作主張将它藏在你的枕下,這東西,給他們看也無用,不如留給你,抱歉只找到這一個。還有樁事,流煙未必舍得你傷心,我就做一回惡人。那随風煙逝的魂靈,其實有一大一小兩個。大的,是你的妻;小的,流煙說你身邊并無孩童,應當是你的妻有了身孕,還沒來得及告你知曉。”
沈沖天摸索着,掌心間是一只耳墜,形狀十分熟悉。他将耳墜輕握于掌心中,放在唇邊輕吻。
青霭歪頭注視着沈沖天一舉一動,複又到桌前,斟了第二盞酒遞給他。
沈沖天不說話,一飲而盡,卻被嗆到,朦胧的雙眼嗆滾下熱淚。
青霭複又坐好:“幾天前,那個叫绛紋的丫頭先一步醒轉,說事發當日,卧房中忽然天降一個男子,上來就将房中你的妻妾、連帶着丫頭們都抓在身邊,卻不說話,只等着你。後來你趕回家,與男子對質,說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話,那男子聽從,在你面前放走她們,你将所有人都關在門外,還要大家立時回到府裏來,說這裏才安全。可事發突然,所有人一下都慌了神,又不放心你獨自在屋子裏對付那匪徒,正猶豫間,就覺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說完,青霭看着沈沖天,他居然随話語落下變得異樣平靜,眼淚霎時截留住,眸中只剩空洞,滿臉平靜地令人見之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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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霭不敢妄動,靜靜等待着。許久之後,沈沖天終于開口,語氣十分平緩低沉:“九公主,多謝你當日及時趕到。我房中可還尋出什麽東西來?”
青霭惋惜道:“燒得差不多。倒是床頭位置上尋回來一只黑色的螺钿匣子,一柄寶劍,一金一黑兩支匕首,一只烏金耳環,一條銀色軟鞭,一只白玉蕭,再沒有了。”
沈沖天嘴角一翹:“該在的都在,剩下身外物,燒了吧。”
青霭頓覺詫異:“啊?!”
沈沖天平靜地說:“多謝九公主告訴我這些話,我心裏踏實好些。”
青霭忙接話:“你,你千萬別尋死,還要做什麽,去哪裏,見什麽人,說什麽話,千萬別瞞着。”
沈沖天循着聲音扭頭:“你覺得我已意灰心死,欲尋短見嗎?”
青霭望着沈沖天,膽怯道:“不若你自在清靜一刻,我就在外面等候着。”
沈沖天思考一時:“可否勞煩九公主喚我的管家進來。”
青霭擔憂無比道:“可有疑惑,我願替你解答。你那些下人都在凡俗間,不通仙家世界的事務,也難斷其中利害。”
沈沖天回答道:“足夠了。仙家世界裏面亂七八糟的事,我不想再打聽,只知冷翼乃我不共天的仇家,可他并不知惹下的是神仙都嫌棄的‘小災星’。殺我發妻,燒我家園,我要他命抵命,家換家,永永遠遠記得我。”
停頓一時,沈沖天接着言道:“九公主,我務必要見我的管家。我還有田莊、店鋪和其他幾宗生意,這些大部分都是馨兒所留,如今她不在了,我雖殘未死,決不能任其凋零。”
青霭有些猶豫:“實在不是我有意唐突你,滅你雄心。一來你的身體太過虛弱,不宜操勞;二來,就算你有什麽生意之類的賬本啊、簿子啊、契約啊的,早已燒得一紙不存,屬實未搶出東西來。”
沈沖天緩緩擡起右手,指指左胸,自信滿滿言道:“我能過目不忘,過耳不忘。九公主所言那些個賬本啊、簿子啊、契約啊的,都一字不錯地收在這裏。”
青霭突然問道:“那你不是過得很累、很辛苦?”
沈沖天半天沒回話。
青霭小心地問道:“可是我又說錯話了?”
沈沖天搖搖頭:“別人只會誇我有本事,很厲害,九公主是第一個覺得我辛苦的,多謝。”
青霭只得應着:“我去替你傳話,反正出去一趟,還有何事要我去做,索性一并辦妥。”
沈沖天搖頭:“剩下的事,為着九公主安危着想,求九公主莫要打聽。”
一時喚過管家來,沈沖天與管家終于見了面。青霭到底不放心,放他二人在屋裏說話,自己則在外面關注着動靜,半天裏只聽見房門那邊兩個聲音叽裏咕嚕地你來我往對話,一字聽不懂。待裏面聲漸悄,房門打開,管家出來,朝着青霭深深俯首叩頭,口中說着蹩腳的中原話:“多謝!”說完,自顧自起身,不管青霭,低頭離開。
自這日之後,沈沖天就如換了個人一樣,話愈少,整日将自己悶在房中,對外稱為着調養之故,實則無人知曉他在裏面的動靜。日常只有一兩個南府仙侍在屋外随侍着,準備傳話,傳飯,實則無所事事。沈沖天本就食量小,這回更是不把吃飯作為一樁事情,時常一天不碰一粒米。所謂傳話,不過每三兩日傳喚他的管家進去,一待少則半日,外面只聽得糊裏糊塗的叽喳怪語。好在沈沖天的身子倒是日漸好轉,精血愈發充實,氣色越來越好。
經過十多日,夏卿、岑呂并夏流煙終于回到家,見垂死之人忽而痊愈,驚怖之情無以複加。問及原因,沈沖天只輕描淡寫地告訴,是自己導氣調養時誤打誤撞,傷毒上行雙目,害得雙目失明,心裏倒覺輕松無比。衆人對這份回答上自然是将信将疑,待問青霭,更是搖頭三不知。那三個懷疑是這兩個做鬼,看在保下沈沖天的性命,也不好多說什麽。
除了至親和老管家,沈沖天一概外人不見。人們看他遭受如此打擊,又成了這副模樣,只做萬般遷就,替他擋下一應探視問詢,任由他随心所欲在房中。這樣一直持續三月有餘,一切都很安穩。忽然一天大清早,門房傳來消息,小沈公子一人騎上馬、背上劍出門,說是奉外公之命去望陵城辦事。
夏卿拍案大驚:“我在望陵城能有什麽事!就是辦事也不會派個瞎子,沒我的令,誰讓他出去的。”衆人得知消息,擔心沈沖天雙目不能視,忙追出去四下尋找,哪裏還有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