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初露峥嵘 第三
冷翼在他身後,冷眼旁觀,譏諷道:“凡軀之命,衆如蝼蟻,輕如草芥、賤如泥淖。也就你這胸無大志的,才會流連若此。”
沈沖天不說話,慢慢走到書櫥前,倚着書櫥,手不知怎麽一摸一撥,露出後面一個半人高、極深的暗格,可見裏面塞得滿滿一摞冊子。沈沖天在冷翼提防注視下,俯身将兩只手臂全探進去,懷抱住慢慢全部取出,轉身放在桌上:“冷翼,你要的東西在此。”
冷翼仍舊提防着沈沖天,狐疑地小心湊過去。他不置信,《洗恩錄》竟然就在自己身邊幾步遠之處。他随便翻開幾頁看看,又翻過下面的幾冊再看,像端詳着許久未見的孩子,臉上露出些許欣慰。
沈沖天趁冷翼分神,望着幾步遠的卧床,想着緊急大步過去,拿出兵器和護身寶貝,卻被冷翼識破。冷翼眼睛些微餘光瞟到沈沖天,回身就是一掌。沈沖天聽到身旁的風聲,急扭轉身體躲避,情急之下以臂架住,又以掌抵住冷翼的第二掌,可惜他根本不懂掌法,上肢軟弱,旋即被打倒在地。冷翼畢竟是神仙,力氣奇大無比,只一掌,就令沈沖天再難起身。
沈沖天匍匐在地,扭頭望着緊閉的房門,咬牙愣是忍住疼痛,沒吱聲,雙手全力撐地,仍舊試圖爬向床帳,取回兵器。
冷翼居高俯視,只留下一句:“不自量力。”一揮袖,掌風之中伴随着飛雪寒霜,正巧擊在左胸舊傷上。
沈沖天只覺一股冷風穿透心口,頓時一口氣憋住,雙目緊閉倒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沈沖天緩緩睜開雙眼,眼前是床頂的幔帳。他盯着幔帳,雙目怔怔許久未動。大約過了半日,終于沈沖天心底明白些,才覺渾身疼痛,四肢無力不能擡,欲言卻張口蹇澀,喉嚨幹啞,一絲音出不來,只在心裏憋悶。
一時終于腳步聲從外面起,漸行漸近,接近着推門進屋,随着衣袂飄近,悠然暗香随之而至,原來是青霭來到。她先湊近床前俯身看看沈沖天,見他睜眼,且眸中有些神采,頓時開心道:“你可醒了,等我先給你端杯茶潤潤喉嚨。”
沈沖天安靜等着茶盞送至唇邊,吃力抿了兩口水,忍着疼痛咽下,好歹能出聲後,趕緊問道:“是何處?”
青霭安靜回複:“放心吧,你已在南府。”
沈沖天哪能放心,又費力吐出兩字:“冷……翼……”
青霭驚訝不能自持,手心半盞茶差點灑在沈沖天身上:“你說的可是冷翼,那個起兵造反的老神幼子。你何時見過他,這麽說他來過了?”
“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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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飲下兩盞茶,沈沖天才覺得喉嚨到肚腹都舒坦許多,身上也添些氣力。青霭見他面色略緩,急忙又繼續追問:“可還記得?”
沈沖天聽青霭語氣急躁無比,因剛剛蘇醒心神不全,一時只覺其怪異,并未多思,擡瞟了一眼青霭,慢悠悠試探着言道:“莫牢山上是他,一路追了下來。”
青霭聽得清楚,忽然抛下沈沖天起身,在床前轉來轉去,咬唇蹙眉,神色愈加悲戚,忽一時竟落下淚來,悲悲噎噎道:“都怨我,是我不好,我也不知是他,一時好奇闖進莫牢山,惹下大禍。你好心救我,南府收留我,我卻牽連害了你,害了南經略神一家,你讓我今後如何贖這罪過。”
沈沖天看青霭說着說着不知怎的哭起來,心想定是将話說重,反倒替她開解:“破他霧障的是我,因此招來他的報複,跟九公主毫無關系,九公主千萬莫自責。”終于說完,負傷初醒之人愈加氣虧,筋脈氣血不行,身上似捆束般難受,想要翻身卻力不從心。
青霭見狀忙扶住他:“小心身上的傷,我來幫你。”
沈沖天急忙擺手,吃力笑笑:“怎敢勞動九公主,你也算我的長輩,況且男女有隔,實在不方便。如今我也醒了,讓我身邊服侍的人進來吧。”
青霭顧左右眼神躲閃,不敢看沈沖天,言辭間忽支吾起來:“呃,大家都是摒棄世俗的證道之士,何須如此固執拘泥,況且你救我一命,今日照顧你也是應該。”
沈沖天看她的神情霎時變換,慌張不似尋常,便是莫牢山時也不見如此,心中懷疑陡生,忙追問道:“我的人呢?”
青霭只好順從:“好,好,看在你一身傷,莫要沖動。因你一直昏迷不省人事,大家不便打擾,只輪番進來探視,此時剛好輪到我,別人都在外面等候着呢。你要他們進來,我去喚來就是。”說着,青霭走出門口,很快招呼進來兩個仙侍。
沈沖天見進來的居然是南府的仆人,并非穎園中下人,再看房間陳設更加不是自己的穎園,先慌了神,見那兩個仙侍過來要攙扶自己,着急揮臂拂開。青霭不知這邊情形,欲過來協助,被沈沖天順勢一把抓住青霭胳膊,連衣服帶皮肉一齊攥在手中。沈沖天心中愈發焦急:“我的人,在哪?”
青霭忍着痛不敢擡頭:“人也來了,你還要什麽人!”
沈沖天急得快哭出來:“我的家眷,馨兒,凝香,那些丫頭們,還有穎園各處大小下人九十四個。”他猶豫着慢吐出心底幾個字:“出……事……了?”
許是實在不好出口,許是實在疼痛難忍,青霭低頭只是咬着唇一言不發。
沈沖天見此情形,心中頓時明了,只等青霭一言證實:“九公主,九公主求你,”不待說完,自己深深換幾口氣,強撐着要翻滾下床。
青霭忙扶住他:“哎……你的傷還未愈呢,你要做什麽!”
沈沖天決絕道:“回穎園。”
這一回,青霭倒出語果斷,趕緊攔阻下:“你不能去。”
沈沖天眼中凜光一閃而過:“為何?”
青霭見瞞不住,索性照實說:“什麽都沒了,去也無用。”
沈沖天忽然呆住:“那我的人,我的妻……”
青霭嘆口氣:“穎園已成焦土一方,哪還有人。園子裏僥幸活下來不足三十,拖家帶口的,如今都在南府後面,南經略神夫婦回來了,岑呂夫人單撥出一處下人房舍安置下。裏面你的卧房那處,連上你在內只剩三個,你是第一個醒過來的,那兩個還躺着呢,誰知結局。”
沈沖天幾乎不敢再問,聲音顫抖着:“誰?”
青霭回答:“你的母親見過,說一個是你的侍妾凝香,一個是丫頭绛紋。”
沈沖天等了半天,見青霭總不再說話,哀求着問:“再沒了?”
“沒了。”
沈沖天自語一般喃喃道:“馨兒,我的妻呢?”
“被害了。”
沈沖天木然問道:“屍身停在何處?帶我去見她。”
“哪有屍身,什麽都沒留下。”
“你們可是沒找到,拿這話來哄騙我。”
青霭見沈沖天始終怔怔,索性下了一劑猛藥,爽快利落道:“你可知自己已經昏睡半月有餘,什麽凡人能躲起來不吃不喝這許久。再說你的外公南經略神就在外面,他在天庭是做什麽的,單憑凡人本事能瞞得住他,也不是天庭正神。是對你說吧,南經略神帶領底下衆将士,連同岑呂夫人,流煙,還有我,我們已将穎園深翻幾遍,大小蟲豸草根都翻找出來,但凡有一二跡象也算不得‘沒了’。魂飛魄散、煙消雲散,你可懂得。魂魄與肉身都化做塵埃煙雲,随風散了,再不見了!”
沈沖天聞言,如雷劈頂,卻瞬時将他心智劈清醒了。他凝視青霭,眼中也不再迷蒙,斬釘截鐵道:“我要回穎園。”
青霭着急攔截:“你是傻了,還是瘋了,我說過你去不得。”
沈沖天也不知何處起的氣力,死死攥住青霭手臂,五指都紮進肉裏,五個血窟窿往外汩汩溢出血來,目光直直望着青霭不移,口中只剩一句話:“我要回穎園。”
青霭無奈,只得命人趕緊傳話給岑呂。
岑呂聽到消息趕過來,看着沈沖天模樣與侍者所傳的情形一般無二,無奈嘆息道:“也罷,不見心不寧,見了心死,都是一樣。沖兒,青霭是客,莫再難為她,把衣服穿好,外婆帶你去穎園。”
沈沖天親見才知何為一片焦土。他的眼前只是一片荒蕪,屋倒牆塌,所有花木悉數焚盡,只剩滿眼望不盡的漆黑,微風卷起不屈煙灰幽幽蕩在半空,焦炭氣味猶未散盡,沖鼻紮心。他閉眼倒地之前猶郁郁蔥蔥、人來人往、溫馨暖醉的穎園再不會有。
沈沖天扶着侍從,踉踉跄跄奔向自己卧房舊址,終見希冀破滅,欲俯首號地,卻覺心中似數刀齊插、數叉撕攪,由心及身,乃至四肢百骸,無一不痛。沈沖天當即栽倒,只顧喘息,沒幾下便又昏死過去。
夏流煙不眠不休施救幾日,沈沖天終再睜開眼睛,卻再無之前神采,面色如積灰,言談極虛常斷,一句話需斷開數截,沒有一二刻都難講完。若只是虛弱也罷了,更添時不時的心痛,如催命符一般,一日便來數次,發作起來只覺欲死難求。沈沖天又是隐忍之人,任痛苦不堪只是蜷縮一團,渾身顫抖不止,遍身大汗似水撈,不喊不叫,雙手使勁摳住手邊一應東西,不論衣被、枕頭、床沿,直摳得指甲劈斷,十指湧血,教人不忍看。
好端端的風流人才忽然成了病榻垂死的半鬼,阖府從上至下全都惋惜心痛。夏卿、岑呂、夏流煙三人見沈沖天總是難好,遂商議沈沖天結局。夏流煙這二年終于跟兒子緩和許多,忽又失去,如今提及,眼中只是含淚,搖頭道:“舊傷加新傷,又是傷心,又是生氣,心脈氣機早亂,因亂致壅,因壅致虛,過虛而斷。這孩子,這一回真留不住了。”
岑呂忙問:“真就毫無補救之法嗎?”
夏卿道:“看此情形,已至絕路上,除非有更毒絕的方法,以毒攻毒,興許能挽回一二。可他毫無修為傍身,又虛弱太過,能不能抗得住,也是難說。只怕到時不是以毒攻毒,而是毒上加毒,死得更快些。”
岑呂到底心軟,眼見女兒落淚,也跟着悲咽起來。夏卿雖口口罵着“小災星”,一旦活生生在眼前失去,只剩掩面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