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公子沖天 第三
整個夏天,周良信鴿一般穿梭于南府與周府之間。沈沖天也極少出去,只在家中安排,等諸事籌備差不多,他抽空去了九家堡。
文超顯然已得風聲,再見沈沖天,面上五分冷淡外加五分怒氣,也不說話,直直瞪着沈沖天。
沈沖天見大哥這副表情,更印證自己的猜想,沉住氣言道:“二哥為我牽線一門親事,對方是京城瑞绮閣方家三姑娘。”
文超質問:“人海茫茫,為何偏是他家?”
沈沖天回答:“周氏祖母作保,家世清白,人也不錯,家中又有根底,應不诳我。”
文超道:“你親來告訴,是你我的情誼,可惜大哥沒幫上你的忙,又擾了你的興致。你和二弟,一個在南、一個在北,皆不知曉當年京城舊事,無怪乎此。今日你既親來告訴,我亦實言相告,我文氏與瑞绮閣方家乃是世仇。”
沈沖天假裝驚訝:“大哥何來此話!”
文超娓娓道來:“我們文氏并非望陵本地人,二弟家中是從南向北遷,我家是從北往南逃。我文氏祖籍京中,數代為商,與方家乃是同行,另外還有三家,同屬京中較大的綢緞行。到我祖輩、父輩的時候,文氏攀上官家,包攬大內、貴戚一應綢緞供應,風生水起,至今在京中仍有我家老宅,十分敞闊。可是盛景難續,‘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文家太過惹眼招搖,自然招來別家妒忌。最後,方家聯合那三家,生意傾軋,打壓文氏還不滿足,總要斬草除根。到底被他們四家構陷羅織罪名,我文氏一族以莫須有之罪,盡遭屠戮。如今你見到的看門老者,是文家歷經三四代的老家丁,當年文家出事時也有六十餘歲。幸仰仗他老人家在牢中與人做苦役,親近、買通衙役,變賣自家田産,将我和昭兒傾力救出。可是文家已被查封,無處可去,老家人只好帶我們回到他的祖地,就是九家堡,在這裏撫養我們至成年。如今日子雖安定,世仇絕不敢忘。”
說完,文超又嘆息道:“本是你的大喜事,奈何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向你道賀,原諒大哥說不出口。”
話音落于寂靜,文超和沈沖天對坐無語,沈沖天陷入深思。文超寥寥數語,将數十年的跌宕起伏,文氏一族的人口生命,不着痛癢地講出,仿佛描述一頓極平常的茶飯一般,卻只字未提方家的命案,也未提文昭一個姑娘家只身赴京所為何事,更加深沈沖天心中疑惑。
半晌,文超強擠微笑,開口道:“三弟,你有你的因緣,我有我的難處,雖是兄弟,亦難相諒相幫。如今我也好,方家也好,離了是非之地,少了名利紛擾,想來以後也會平靜無事。大家各自安好吧。”
至此,多說無益,沈沖天只得回應:“本是無心,不想揭開大哥傷疤,大哥兄長風範,胸襟若此,做弟弟的,惟有聽命。”
待秋高氣爽之時,沈沖天在南府中風風光光将方馨兒迎娶進門。穎園、南府兩處所有人都換上吉服,南府處處又回到當初阖家團聚,上下歡慶之時,夏卿也重拾笑容,在裏面另設一間雅室,接待衆仙家。諸仙見當年被斷言的小災星出落的知禮懂事,且喜他修為不高,流連凡間,竟都同夏卿一個想法,想着此人尋到不錯的出路,不去攪擾仙界,紛紛心底踏實。
南府敲鑼打鼓、燈影相輝、觥籌交錯之時,凝香帶着她的人在穎園中看家。她身邊兩個丫頭雖是沈沖天指派過去的,然跟着凝香便一心向着凝香。今日看見自己主子獨守空房,望着冷清的園子,一牆之隔,牆東面明燈晄如白晝,呼喊喧鬧之聲一浪一浪傳過來,牆西面靜得只剩秋蟲鳴叫。兩個人自然心中憋了一股氣無處發洩,臉朝東說話沒好氣,敲敲打打,所有物件都跟着倒黴,重摔重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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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香聽見動靜,喚她二人到身邊,半是寬慰,半訓誡:“公子成親是早晚必經的事,這是你們能做主的,還是我能做主的?那邊聽不見又看不見,你們這是給誰擺臉色,有用嗎?”
丫頭們滿臉委屈:“我們也是為姑娘鳴不平!”
凝香正色道:“我的身份擺在這裏,什麽平不平的,以後千萬不要說這話,也不要存這個念想,否則就是自己為難自己。”說完,又安慰丫頭們,“那是主母,又是新婚,咱們去争這個高低,不是自讨苦吃?到時不但是你們,連帶我都沒好處。這才剛剛開始,咱們就算伏低些也不怕,總好過被拿住短處,失了顏面,丢了公子的信任,到時候這家中真就沒有位置了。你們放寬心跟着我,我自知來日方長!”
丫頭聽見這話,才知凝香心中自有丘壑,年紀雖小,做事卻沉穩,暗暗信服。
凝香自有一番打算,沈沖天占着天狼小皇子的虛名,才得結交一衆富家子弟,甚至娶到方馨兒,實則家底有限,成親以後,甚至要仰仗方家財力支持。即使抛開這些,方馨兒剛進門,只要不是太失格,沈沖天心事必定都在她身上。若自己與方氏失和,倒黴的只能是自己,失了公子的寵愛,自己就失了唯一倚靠遮陰的大樹。以沈沖天的性情,定然不會一直倚賴方氏,早晚平起平坐甚至遠超方家,到時腰杆直硬,自己又小方氏好幾歲,何愁沒有寵愛地位。
三日後,諸事辦妥塵埃落定,沈沖天帶着方馨兒回到穎園,凝香過來以禮相見。方馨兒早知沈沖天身邊有一得意之人,今日見到凝香,面上年紀較幼,模樣只在中等略偏上,妝容收斂清淡,鵝黃衫丁香裙,嬌嫩不俗又不欺壓正主。再見此人一舉一動大方得體,一字不多說,一步不多走,言談有度,不卑不亢,暗自嘆服一聲不簡單。凝香見方馨兒纖瘦高挑,細長臉,五官濃豔,舉止驕矜,一身榴紅繡金衣衫,照得滿堂華彩。兩個貼身丫頭,一曰素繡,一曰绛紋,亦是氣度不凡。凝香又觀察沈沖天新婚燕爾,眼中心中只有方氏,知自己揣測不錯,于是收斂往日嬌憨,沉着應對。
方馨兒在家中最小,父親去世後又獨立撐起家業,雖無壞心,卻難免養成個獨尊急躁之性。自嫁過來,也曾仗着新婚,彈壓過沈沖天和凝香幾次,卻都被不軟不硬地彈回來。她這才知道沈沖天言語雖少,看似柔情,卻絕不是個耳軟心活的人,凝香更是綿中帶骨。她又不願早早落下“悍妻”、“妒妻”名聲,失了沈沖天寵愛是小,要緊的是沈沖天在望陵城的名望及四面八方交好,如若失了,便是又回到與母親艱難支撐家業的境地。方馨兒度其輕重,逐漸收斂性情,拿出主母氣度,使出一身本事,出入伴随在沈沖天身邊,帶着管家一起料理家中大小事務,令一衆下人無不嘆服。
自方馨兒到來,凝香便交出家中事,連帶所有鑰匙,悠然卸甲歸田。因她來得早,又細心,沈沖天的一應茶湯涼熱,飲食口味,衣物增減都是她照料。無事便退回房中只做女紅,剩下的事絕不多說一字,多插一手。就連沈沖天到她房中,也被她笑着又勸又推得出去,絕不給方氏一絲尋錯的機會。日久沈沖天憐其獨自在家,感其照顧身心,嘆其成熟懂事,反倒對凝香多一層愧疚與喜愛,丫頭們這才知姑娘當日所言不虛。
一日晨起,沈沖天坐好等待绛紋梳頭,绛紋将頭發披散下來,猛一擡頭,看見鏡中披頭散發的沈沖天,頭也不梳了,忙扭身喚道:“小姐,小姐,你快來看。”
剩下沈沖天呆坐不知何故,方馨兒也不知什麽事,慌裏慌張趕過來,就見绛紋指着鏡中人:“小姐,你看姑爺這樣披着頭發,半遮着眼睛,像不像咱們當年在京中追真兇時撞見路邊那個天狼少年?”
方馨兒疑惑看看鏡中,又看看沈沖天的臉:“天狼人?沒錯,就是你!”
沈沖天故意問:“怎麽就是我了?”
方馨兒點頭道:“我說初見你,像哪裏見過一般。三年前在京城,你盤坐路邊,就是這樣披頭散發,沒錯,就是你!那雙狼一樣的眼睛,過目難忘!快點招認,到底怎麽回事。”
沈沖天終于憋不住笑:“還能怎麽回事。我一路南下,過京城時,趕上嚴查天狼人,被困在京城衣食無着,無處留宿,只能混跡街頭,不巧被小姐看見我一副狼狽凄慘相,污了小姐的眼睛,實是我的罪過。”
方馨兒疑惑問道:“當年滿京城傳的那個天狼小皇子竟是你?”
沈沖天避重就輕回答:“走到哪裏都是我最小,始終是做弟弟的,連個哥哥也混不上。周二哥只大我兩個月,也要喚他一聲兄長。夫人,姐姐們,若是看夠了,快給我梳上頭發吧,一群人圍着我逗猴子似的,像什麽樣。”一句話逗得馨兒并滿房的丫頭大笑起來。沈沖天趁機将話題順過去,生怕她們再向下追問。至此,沈沖天才知當初所見那頂轎子中竟是方馨兒,原來姻緣早已注定,方馨兒亦是此意,二人于感情之上更進一步。
冬至前,周良打點行裝啓程赴京。送別時,沈沖天依依不舍地在城外十裏亭外站立半日,一直呆呆望向北方,最後整個人凍得幾無知覺,不得已才拖着兩條酸麻沉重的腿一瘸一拐回返。文超的生意日漸壯大,見面更少,即使見面,也再不如往昔一樣暢談無羁。沈沖天婚後平白增加許多重任,又缺了至交,當初那顆廣撒于尹水和望陵城的心慢慢向回收。他極少再出去胡鬧,無事就在家陪伴妻妾,三人在園中觀雪賞梅、把酒行令,填補了沈沖天心中的悵然和寂寞。
至晚,沈沖天欣慰地看着樹影間透出房舍的星點燈火。穎園和方家兩處的下人聚在一起,按部就班,往來穿梭,點亮所有房舍,填滿穎園各處,縱使角落交談之聲仍不絕,夾雜着後面馬廄中馬兒響鼻聲,犬舍中看家犬吠嚎聲,令他回憶起當年初下中原,看到道旁村莊的景象,是令他這游子心馳神往的安定祥和的氣息。今日的沈沖天,倒應了周良當初的一句話,此生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