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南經略府 第六
穎園在南經略府西面,與南經略府只一牆之隔,卻是一座實實在在的花園。前院十分規整,青磚墁地,房屋排列次第有序。待轉過堂屋屏風,立時變換成另一番景象,處處樹茂花芃,屋子掩映在花樹之間,不設庭院,分散坐落,每處少則三四間,多則十來間,中間以甬路相通連。這裏是岑呂嫁過來之後修設的,原預備仙家清修所用。因為當年事,誰也沒心情來這裏消遣,再添上冷翼在外起兵,諸多紛雜事環繞,穎園更是徹底荒廢。多日的接觸使沁風了解到,沈沖天喜靜不喜鬧,因此提議讓沈沖天連人帶東西挪去穎園,離了夏卿,對雙方來說都更自在。
沈沖天搬到穎園,先新鮮了一日,第二天,才靜下心來收拾布置。他帶人用半天時間四處轉了一圈,哪裏有幾間房屋,新舊破損如何,屋中有什麽東西,原是做什麽用的,屋落相隔多遠,哪裏有渠井,哪裏有坡道,乃至一橋一棧一亭,全都詳細記下,畫出簡單的圖樣。沈沖天挑出靠近園子中心的一處屋落,南邊倒座一處屋落,兩個地方收拾幹淨,中間的給自己住,倒座給宮人住。另外其他屋落做何用途,全都規劃明白,這才帶着宮人将各色物品歸置入港。如今他手中不再缺銀錢,趁着春日,找來工匠重新修繕,将原先破舊的地方重新修補一番,重鋪甬路,移除死去和生病的花木重新栽植,穎園到處都是新漆味和翻過的泥土味混合在一起。從天狼過來的宮人和車馬夫也都換上中原裝扮,雖與這邊人言語不通,行事不同,但都被沈沖天管理的老實本分,恪盡職守。再入穎園,滿眼只見穎園處處生機生機,卻又處處靜谧,往來平和,仍似花園,勝似桃源。
晚間無事時,沈沖天翻看使臣送來的所有信件、文書,以及使臣在中原京城時,找人暗中謄寫的命案卷宗,就是害自己困陷京城的那宗命案。
原來,發生命案的那家姓方,京城本地人氏,死者是方家家主。方家在京城經營綢緞生意,鋪號瑞绮閣,如今一家總號、兩家分號,均在京城,算是個殷實之戶。除去死掉的方老爺,家中還有夫人和三個女公子,前兩個多年前均已成親離家,只剩小女兒,乳名喚做“馨兒”的,跟在老爺和夫人身邊,尚未許親。據方家下人描述,當日命案發生之前,曾聽見方老爺在院中與人對話,對方似是個女子,但絕非自家姑娘,也沒太在意,誰知後來便出事了。再之後就被沈沖天這個倒黴蛋撞上,巡防的士兵只顧抓沈沖天,卻跑了真兇。況且仵作驗傷,也說死者是被短劍一類的利器刺中命脈,失血過多而死。偏巧沈沖天随身佩戴匕首,要不是因為他的身份,早當做真兇斬首了。
沈沖天見卷宗中提到女子、短劍,便想到文昭。他親見文昭在命案之後出現在方家附近,又被人追捕。追捕她的人都在孝中,且系家丁,分明就是方家察覺到文昭的行蹤,來不及報衙門知曉,急忙追蹤真兇,而轎中人必定是方家管事。沈沖天聯想文家荒宅,以及文氏兄妹相互扶持,舍棄荒宅辟露荒野,直至方家血案,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卷宗上所寫有限,沈沖天的好奇心卻越來越重。他想到當日許諾,一旦安定下來就去找文昭,結果一病入了冬,眼下等諸事安定,該找機會去趟文家。
眼看轉到六月間,穎園修繕完工,沈沖天終于靜下心來。他挑了一個豔陽高照的日子,說是出去放馬,梳洗好換上一身雪青衣服,包好一個小包袱,牽上烈焰就出了門。到了外面,人和馬都長吸一口氣,心情頓時歡悅,他找準方向,一路打聽着向九家堡而去。
到了九家堡,沈沖天在莊院門口下馬,朗聲叫門。門開後出來個老家人,須發皆白,肌膚蒼壑,精神倒是矍铄,警惕地上下不住打量,硬聲硬氣地問道:“找誰?”
沈沖天上前施禮,遞上名帖,據實說道:“老伯,我是家住尹水南畔南府的沈沖天,特來求見你家主人,望老伯代為轉達。”
老家人滿腹狐疑地接過名帖,又打量他一番,才轉身進去。一時出來,将名帖擲回給沈沖天:“我們家主不認識你,也不見你,你走吧。”說着要關門。
沈沖天忙上前攔住說道:“老伯,千萬別!我這裏還有信物,你家主人和姑娘一望便知。”沈沖天特地将“姑娘”念重,邊說便從包袱中掏出寶印遞與老家人。
老家人接過寶印,掂量掂量,只得又轉身進屋報信。一時又出來,卻依舊生硬道:“家主留下你的東西,進來吧。”沈沖天這才放心。
他按照習慣,邊走邊四下打量。這是一處兩進院落,布局簡單,收拾的倒是一塵不染,下人也不多,院中極清靜,老家人領着沈沖天過穿堂向東進書房。沈沖天見書房不大,文具一應俱全,稀奇的是桌上齊桌沿向裏排列數個大小不等的矩形無蓋木盒,或縱或橫插空擺放,似小孩家玩的重排九宮。每一樣文具都裝在一個恰好大小的木盒中,連同筆在內都被約束摞疊得整整齊齊。筆架上挂着五六支常用的筆,按照從細至粗,筆杆從淺至深的次序,由右到左順次排列,一個不錯。可惜如此珍惜的也只是些尋常物件,玩器更是一件也無,可見此人無趣若此。沈沖天在下首撿了一把椅子,端端正正地做好,老家人退下。
這時一陣腳步聲,沈沖天趕緊站起來,就見一個公子走了進來。此人與沈沖天身高差不多,一身缁色衣衫,膚色偏黑,方臉面,寬額,五官周正,少笑。沈沖天猜測這人應該就是文昭的哥哥,據文昭所說,她哥哥大她九歲,算來今年應該只在二十五歲上下,可看面相卻像四十往上。此時這人陰沉着臉,十分嚴肅,一手托着沈沖天的寶印,一手垂着微握拳随步伐擺動。
走到沈沖天面前,那人十分不禮貌地上下幾番打量沈沖天,問道:“在下就是你要見的人,鄙姓文,單名超,家妹文昭。請問公子如何與家妹相識,家妹如何認得你的印?”
Advertisement
沈沖天見此人無半點客氣,上來就是一通質問,看來是極擔心妹妹的清白,趕緊将當日事說三分留七分,又交代了自己現在的身份及住處,希望能打消文超的疑慮。
正說話間,聽見興沖沖的一聲:“沖哥哥,你可來了!”說話的正是文昭,還是那雙大眼睛,那對燕子振翅一般的眼睫。不過她此時已脫下男兒裝,換上一身缃色衣裙,銀簪環,讓沈沖天想起天狼那邊的金蓮花,嫩而不嬌,豔而不妖,飒飒獨立,自成一番風骨。
文昭快步進屋,繞過她哥哥,順勢劈手奪過她哥哥手中的寶印,遞到沈沖天手上,這才皺眉,撒嬌似的嗔道:“你怎麽說話不算?當初答應我,尋到親人就來看我。哄得我從秋等到冬,從冬等到春,又從春等到夏,我還以為你忘記我了呢。”
沈沖天不說話,只是溫和地笑看着文昭。
文昭一把拉住沈沖天的手,邊搖晃,邊笑嘻嘻言道:“沖哥哥,別和他說那麽多,事事都要管着我。快告訴我,你找到親人沒有,他們還好吧,你還住在南府嗎,南府距離這裏有多遠,你在南府住的還習慣嗎,那裏的人都對你好嗎,你那裏出了什麽事,為什麽總不來找我,你還是騎着烈焰來的嗎,你說要賠我的劍,帶來沒有。”
聽文昭爆豆子般問着,沈沖天任由她牽着自己的手,也不動,也不說話,只是默默笑着。
旁邊的文超倒被妹妹的舉動吓個不輕,趕緊劈手拉開妹妹,把沈沖天擋在身側。文昭被哥哥一拉才反應過來,紅着臉向哥哥介紹道:“這就是我跟你提起的沈沖天,在京城就是他幫助我,帶我出京城,一路照顧我回望陵的。”
文超冷冷道:“看出來了。”
文昭又向沈沖天介紹道:“這是我哥哥,文超。我自幼父母雙亡,長兄照顧我長大的。”
沈沖天再一次向文超施禮,文超依舊板着臉,冷漠地看着他不動不說話。這一舉動弄得沈沖天十分尴尬,進退不是,又無話可說。沈沖天看着文超鐵青的臉和微握的雙拳,揣測這個人只怕已經在心中咒罵自己千萬遍,要不是因為文昭,自己早被轟出去了。
還是文昭打破僵局,說道:“我才問你,你怎麽不說話,烈焰來了嗎?”沈沖天點點頭。文昭高興地說:“走,我們去看烈焰。”說完不管她哥哥,拉了沈沖天向外就走,沈沖天忙抓上自己的小包袱。烈焰到底是認人的,畢竟跟文昭相處數日,此時再見文昭歡騰雀躍。文昭攬住馬頭,輕輕撫摸馬額鼻,和烈焰說着話,烈焰如孩子一般拱在文昭懷裏,故意咬她的發辮,逗得文昭咯咯直笑。
此時再無他人,沈沖天打開小包袱,裏面是當日在京城所做的四身衣服其中的一身,胭脂色百蝶袍,還有一對金釵。一支釵是束垂絲海棠模樣,另一只金釵上立着兩只掐絲花上蝶,一只合翅,一只振翅,翅膀都是活動的,随人腳步輕搖輕顫,十分可愛。沈沖天把東西攤在手裏,捧到文昭面前,緩緩而言:“當日你說最喜歡這一身,穿着它扮做小子出京城。你穿在身上顯得十分俏皮清爽,過目難忘。自你穿過後,我沒再舍得穿,洗幹淨熨燙收掇好,配上這對釵,也算一個小小見面禮。剛才你哥哥面前,沒膽量拿出來,怕他誤會咱們有什麽不清白,給你一個姑娘家惹事。如今你悄悄收好吧。”文昭高興地接過來,在身上比劃比劃,趕緊包回包袱裏。
文昭又問起沈沖天尋找雙親的經過,沈沖天将二人分手後的事情告訴文昭,只略過自己生病的事,說是水土不服。
文昭不上當:“你騙我!在京城落魄成那個樣子,怎不見你水土不服?是不是他們對你不好,欺負你了。”
沈沖天趕緊解釋:“是真的水土不服,京城還算靠北,誰知到了這裏,距離天狼太遠,水土差距太大,所以症狀明顯些。”
文昭追問道:“既如此,我問你何日起開始發病,有什麽症狀,病勢加減如何,多久痊愈,所服何藥,丸膏散丹何種形狀,請的哪位醫家,姓名為何,何處坐診。你不是自稱過目不忘,過耳不忘嘛,你自己生的病、吃的藥,你又是個細心的人,自己不會不關心,不了解吧?”
沈沖天支吾答不上來,他于醫理上着實一絲不通,不知如何圓謊。
文昭咬着唇,看着他言道:“沖哥哥,你可知你的弱點在哪裏,你……不……會……撒……謊。”一句話說的沈沖天低頭不語。半晌方才慢慢吐出實情。
文昭聽罷,半晌無言,過一時方慢慢說道:“一聲哥哥,一輩子你都是我的哥哥。就算為了妹妹,保重身體,不論何時都要好好活着。自小哥哥教會我最大的道理,活着,有命,才有盼頭。”
沈沖天擡起頭,看着文昭,嘴角慢慢浮起一絲笑容,擡起手想去撫摸,卻停在半空,還是文昭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腮上。沖哥哥的手永遠是涼涼的,正好可以冰一冰熱熱的臉頰。
沈沖天幾次張口,到底咽下所有疑惑,關于方家,關于恩怨,将來會有機會的。他只是輕聲地應和着文昭的話:“一聲妹妹,一輩子你都是我的妹妹。為了聽昭妹妹的聒噪,我也會使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