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經略神府 第二
沈沖天見親人不認,大門難進,索性也放開了。他雙目圓瞪,眼神直勾勾盯着夏卿,從眼底透射出的寒氣道道逼人心房,語氣也不再和緩,硬杠道:“真是天大笑話!我是災星,也難比南經略神!手段狠毒,先傷我父,再傷我,襁褓嬰兒都不放過。我本誠心,從天狼千裏之遠來尋親,旨在骨肉團圓,以全孝道,卻被你攔阻,大門難進,阻我成善之路。南經略神夏卿,你給我記住,縱有一日我六親難認,堕入魔道,真正成為三界魔頭,天降災星,那也是今日拜你所賜!”說完又扭頭對着夏流煙言道:“母親可否上前一步,沖天有話說。”
夏流煙往前兩步站在最前面,不說話。沈沖天細細望着母親,冷笑一聲道:“別人猶可,做母親的也相信自己的兒子是禍害,也不要兒子嗎?”
夏流煙無話可答,只是冷漠地回絕道:“多說無益,你自尋出路去吧。”
沈沖天冷笑:“果然與姨母形容的一般無二,執拗糊塗,懦弱怕事。若是姨母斷不如此。”他見母親的路也行不通,嘆一口氣細細琢磨一下,試探着問道:“請教上面哪一位是北經略神?”
前排一位夫人微皺眉,擡聲應道:“是我。”
沈沖天急忙掏出姨母的家書雙手奉上,說道:“此處有姨母給您家書一封,托您代姨母收留照顧沖天。”
見沈沖天請出家書,飛熒拿眼睛瞟一下,并沒有接過來,只是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此是南經略神府,我只算客中,留人需經家中主人同意。”一句話把沈沖天噎回去。
夏卿不願再耽擱,不再理會沈沖天,一手拖拽着女兒,一手拖曳着妻子,轉身行至大門內,喝令一聲:“關門!”兩個女人不約而同扭頭回望沈沖天,在夏卿喝令“關門”的聲音中,帶着幾分不情願随夏卿離開。衆人都随着夏家人邁進大門,看着沈沖天的希望如緩緩閉合的門洞一般越來越小,扭頭也準備走了。
從夏卿說出口的那一刻,“關門”二字如兩支箭直中心髒,沈沖天的心瞬時就涼透了,卻倔強如松,依舊在門外一動不動地站着,直視徐徐關上的大門,高昂着頭,嘴角抑制不住的抽動,雙手在身側逐漸握緊。
此時門內還有人沒走,她眼見一個無辜的年輕人,莫名其妙地因為一個多年前虛幻蔔言,而被所有人拒之門外,心中實在不忍,忙喊一聲:“不要關門!”
人們正逐漸散開去,都被這一聲鎮住,一起停下腳步,扭頭回看,喊話之人是個女子,一身赤金袍,面如秋湖,清冷靜谧不假表情,正是秘神沁風。沁風瞥了飛熒一眼,飛熒低頭倒退幾步,回身快步離開。
沁風轉向夏卿,不緊不慢勸道:“夏卿,你身為堂堂南經略神,也是禦賜正神,竟這般心胸,将一個初見面的孩兒堂而皇之拒之門外。你看這孩子,輕裝簡騎,滿身風塵,若非他心意堅定,一心想要回到家鄉,使骨肉團圓,全其孝心,焉能獨身離開溫柔鄉,遠涉千萬裏,一路南下到了此處。”
“你倒好,上來不問青紅皂白,就把孩子往外推。眼看天黑,四野荒僻,這孩子離開此地無親無故,無着無落,何處容身。你再看他随身行李如此簡單,身上一件禦寒冬衣都沒有,如何再回北疆。這孩子修為無多,舉親不靠,來日凍餓斃于路邊,殘骨無人收,這便是你家骨肉,我仙家血脈歸宿,當真就輕賤如此嗎?你願意相認也好,縱不認也罷,只看孩子一片赤誠,難道換不來一間暖屋,一餐熱飯?”
“夏卿,不問這孩子将來運數,不問此生劫數,總是你心底坦蕩清淨,方是修行之人靜澈本心。三界皆知你克己奉公,戰戰兢兢固守本職,本來一生無錯,豈能因今日小事毀你一世英名,被衆仙家,後世子弟當做談資笑料,說你南經略神當衆欺侮一個無甚修為的少年。如今所有人眼巴巴看着,莫要一錯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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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卿一時語蹇。門房下人看看夏卿又看看沁風,不知所措。
沁風趕緊吩咐道:“愣着幹什麽,趕緊讓孩子進來。”夏卿聽到這聲也不敢反駁,扭頭就走。
這一番話,有理有據、不軟不硬,似是求情,似是辯理,又似施壓,倒令門外的沈沖天心內不安。見說話的人朝自己招手,沈沖天一咬牙,厚着臉皮進門。
沁風前腳剛進屋,後面沈沖天背着包袱利落的大踏步跟進來,撲通一聲跪下施禮,口呼:“秘神在上,請受沈沖天一拜!多謝秘神收留大恩!”沁風趕緊攙扶。沈沖天跪在地上不起來,又連叩兩頭,方直起身,仍舊跪着,委屈得眼圈都紅了。
沁風忙把他拉起來,好奇笑問道:“你如何知曉我的身份?”
沈沖天詳細解釋:“剛才擠在門洞裏一堆人,最前排六個,四女兩男。可聽姨母所言,家中并沒有這麽多人,既然南經略神占下其中一個,另外五個能與他并列,且氣度神色不見倨傲卑谄,說明品級無差。我試探着喚北經略神,結果北經略神真的也在,剩下三女必定有東經略神和西經略神。一個男子夾雜其中,神色閑适不似其他人,聽姨母說起過,東經略神的丈夫雖無官職輩分卻不算低,只怕就是他了。只剩最後一個無着落,我曾錯認為外婆,不過前面女子看我,乃至見母親上前不能時的神色不大對勁,全似局外人。”
“您剛才也站在最前,一番陳詞讓四位經略神都駐足,說明您在這六人之中地位最高。我這才恍惚想起,人間總司天命,代天執法的是秘神,然後才是四經略神,四經略神雖很多地方同秘神一樣,品級卻在秘神之下。四經略神都在,最後一位定然就是秘神。而且我一路走進來,發現經略神府是按照五方排列成五座獨門小院,無主無次。其中四經略神對應四方,中間院落必定是秘神,可巧您就居于中間院落。秘神氣度如朗月照地,心底無私,秉性善良。沖天初到能得秘神照護,心中實慚愧有加。”
沁風驚詫不已,笑拉着沈沖天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身邊,細細打量着他,嘆一個心思細膩若此,聰穎靈慧若此的孩子差點就錯失了。她與沈沖天拉起家常,故意以天狼風貌、宮中情形、路途見聞等瑣碎事詢問沈沖天,借此進一步試探他口才思路。誰知沈沖天一問一答,毫無停頓,也無一句廢話,才思敏捷,條理清晰明确。但是一涉及關鍵之處,譬如國之大事或者皇宮秘事,便一言不發,只是微笑。沁風見這孩子極知深淺,越聽越滿意。
這時,一個仙侍進來,沁風認得是岑呂身邊人,忙告訴沈沖天,他外婆派人找來了。
沈沖天聽說,起身待命。
仙侍笑道:“你竟在這裏,叫我一通好找!夫人請你過去,就是不知秘神這裏是否方便?”
沁風和緩言道:“我有什麽不方便的。這孩子哪裏都不認得,信步走到此處,被我叫住,讓他進來喝口水歇歇。既然岑呂召喚,你帶他去吧。”
沁風房中的仙童遙望沈沖天背影,笑道:“這個‘小災星’,不發脾氣時還挺好的。”
沁風擡頭白了她一眼,訓斥道:“什麽‘小災星’?好話不學,這話倒學得快,大家聚在一處,莫要跟着瞎起哄,人與亦雲。皆因任何事任何話,都經不得傳,越傳越亂。這孩子自幼跟着依容在皇宮中長大,看模樣身段也知道,沒吃過苦的,有幾分驕縱脾氣也正常。我只擔心夏卿被我說得理虧,抹不過顏面。才留下他,家中人未必真心善待,只看今天的情形就知道。你跟去,悄悄探聽着點那邊的情況,及時回我。是我讓這孩子進的門,若真出什麽事,我心難安啊。”
沈沖天跟在小丫頭後面,來到南邊院中,見裏面坐着白日被夏卿拉走的那個人,五官明媚,一團和氣,母親在她身側站着,兩人五官有幾分相似。沈沖天知這就是外婆,連忙下拜叩頭,被岑呂和夏流煙一把拉起。沈沖天這才擡頭望着外婆和母親,岑呂和流煙也細細端詳他,三人扶持相對呆立,許久都無人開口言第一句。
靜默了一時,夏流煙才慢悠悠言道:“孩子,今日事莫要責怪你外公,他并無惡意。”
沈沖天一聽這話,半是委屈半是憤怒,劈手厲聲道:“母親這番話好不輕松!他無惡意,難道我是有惡意的!我一心來這裏尋找雙親,未做他想。他倒好,上來不問緣由,不分青紅皂白,就趕我走,連家門都不讓我進,還口口說我是‘災星’。我怎麽就是‘災星’了!我在天狼國一十六年,風調雨順,政通家和,長輩和兄姊身體康健。我活到如今,雙手未沾血,十指不納垢,心中未藏奸,沒傷害過人,沒妨礙過人。怎麽到了這裏,就被他生生安上‘災星’的罪名!”
“我這個災星怎麽來的,別以為我不知道!當初好好一個嬰兒被你們妄下斷言,将要抛卻,抛卻不成幾近打殺。如今我僥幸存活,未吃他南經略神一口糧,未穿他一寸布,何苦上來對我斥責辱罵。也是堂堂禦賜的正神,存妄毒之念,開污穢之口,行狼子暴行。是,他是我外公,他可以罵我、驅趕我,可母親又是如何做的!天下母親難道不是都以孩子為重嗎,不然何以為母!你身為母親,可曾維護自己的孩兒?我被抛棄時,你可曾尋過我?我一十六年未在身邊,你可曾思念過我?我今日被拒之門外,你可曾阻攔挽留過?父親失蹤,外公不像外公,母親不像母親,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家!”
沈沖天激動之情難以按捺,突然一把扯開衣服,露出胸膛,岑呂和流煙這才驚見他整個左胸一片黑紫射肩透背。
沈沖天苦笑一下,指着外面道:“拜他南經略神所賜,所有人都說我沈沖天活不過二十歲。我不責怪他,難道還要謝他為人間除了一個禍害不成!”他一天連動幾場大氣,再加上接連旅途勞頓,突覺痛苦不堪,再說不上話來,只是以手扶心彎腰半跪在地上,臉色煞白,眼睛一吊,昏死過去。
經略神府地方本就不大,入夜後衆神仙都喜靜谧,府邸中忽起沈沖天那一聲高過一聲的诘問斥責,似半天滾雷一般,激蕩在人們周圍,五處院子從上到下所有人都停下手邊的事情,全部好奇地向外張望着,聽着。
聲音忽戛然而止,衆人以為事情終于安定。誰知緊接着,沁風的仙童急匆匆跑回去傳遞消息,其他院子的人也忙追出去詢問,這才知道沈沖天連氣帶累,昏死在岑呂的屋子裏。三位經略神和沁風心知這是夏家的家事,不便摻和,只在屋子裏等待進一步的動靜。各處仙侍則來回奔走,或是幫忙,或是探聽傳遞信息,整座南府熱鬧紛紛。
直到夜半時分,衆人才得知,沈沖天被他外婆和母親安置在東南角一個獨立出來的小院子裏,裏面大小三間空置房屋,岑呂還留下兩個丫頭服侍着。只是沈沖天情況不算太好,夏流煙一直想辦法醫治。天快亮時才傳出消息,沈沖天已無性命之虞,衆人才松了一口氣。
沁風待早間茶飯過後,帶了一個小仙童去看望沈沖天。誰料昨日還鮮活蹦跳、同自己說說笑笑的一個人,如今一動不動平躺床上,渾身癱軟,雙目緊閉,牙關緊咬,氣息微弱,上身□□着,左胸的傷觸目驚心。夏流煙正坐在床沿,低着頭認真為兒子施針。
沁風的心又疼、又驚、又疑,不忍多看,也怕驚擾了流煙和病人。她悄悄走開,來到外屋,問岑呂這傷是怎麽回事。岑呂低頭不語,還是飛熒在耳邊悄悄告知,孩子滿月時,被夏卿一掌打成這樣。
事已至此,沁風只能悄悄埋怨道:“原來如此,莫怪這孩子意難平。”接着又問了昨日對質吵架之事,沁風聞罷只得說一句:“母子兩個剛見面本就生疏,奈何一個嘴太笨,一個太急躁。第一晚就這樣,以後相處不易啊!”
過了一會兒,流煙起了針,出來看着母親及衆人,緩緩地說道:“這孩子的命算是保下,最遲明晚就能清醒,只是他的瘀毒從正面而入,直中心髒,早已穿心透背,每次發作都加重一分,壽命也減一分,這次亦屬萬幸。”衆人見此情形唯有搖頭嘆息。
又過了一日,沈沖天才清醒;三五日後,方能下床;半個多月後,身體才複原。自清醒,他再沒見過母親,外婆外公也沒來過,外婆派來的兩個丫頭倒被留下來,繼續服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