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天狼少年第二
天狼是北疆草原大國自拟的國號,如今的國主是壽廷,主母就是列依容。
百年以前,其時北疆草原之上,将士叛亂,國土離析,狼煙四起,各門閥氏族劃地而治,混戰數十年不休。直到當年的國姓後人找到壽廷的父親,合力剿滅各處勢力,中興國家,這才重新複國。誰知壽廷的父親在功成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兵戈向內,反手翦除掉原先的國姓後人,強占了皇位,自此整個北國就成了壽家的天下,受西北狼星感召,定國號“天狼”。
壽廷的父親在奪得天下之後,僅維持幾年就殡天了,留下壽廷兄弟兩個,壽廷居次,還有個女兒。老狼主臨死前下旨,令哥哥順勢做了皇帝,弟弟壽廷以國師職輔國,意在兄弟齊心,共同守住好不容易搶下的江山。壽廷一向心高氣傲,想到自己和哥哥同樣都是兒子,怎麽早生幾年便是皇帝,晚生的只能做國師,每每意難平。可是他孤掌難鳴,只能暫時壓抑住性子,等他娶列依容過門之後,屬于自己的天運之時終于到來。
列依容是飛熒的獨生女,自幼受母親教導,擅決斷,敢作敢為。有了她的輔助,壽廷如虎添翼,沒幾年就聯絡上妹妹及一群不軌貳臣,将哥哥詐出都城,幽閉在國土極北寸草不生的荒蠻之地。至于那些侄子侄女,不論在都城的、在外郡的,全部尋回下了大獄,靜觀群臣動靜。不出一年,壽廷矯罪将哥哥一支的所有後代男女、親近文武全部絞殺,一個不留,故意傳信給哥哥。哥哥心碎再無他想,遂舉刀自戕,壽廷這才在衆人擁護下登上皇位。
壽廷擅治國,自登基以來,對內開荒拓土,柔政寬民,識才納谏,對外除收回天狼原有國土之外暫不擴張,與周邊諸國訂立君子盟約,開放幾處邊關,行貿易往來之事。天狼國力、人口逐年遞增,漸成北方大國。列依容自己膝下一兒一女,女兒少桠十歲,兒子少樞八歲,皆是乖巧懂事,如今又添了沈沖天,她平時輔佐壽廷理政,閑暇便照顧訓導孩子,管理後宮,日子過得也算順心。
小沖天在天狼國皇宮大內,挨着一衆皇子之後,将他排在第十九,算是最“小”的一個,衆人多稱“小皇子”,受這重身份的保駕護航,一年年平穩無憂地長大。至于他的舊傷,列依容曾讓宮廷內外名醫輪番瞧看過,所言都與飛熒的話差不離。此傷不但影響身體,更會影響壽命,且發作一次便增一分,因此不可動大氣,受大累,饒是這樣,只怕還難過二十歲。
列依容對于自己“撿”回的這個孩子格外珍惜,恪守禦醫名家的話,牢牢看束住沈沖天,生怕他受到一點勞累磕碰。沈沖天會走路時起便每日被姨母拘在殿裏,一應事務,只要是動手的,皆由宮人代勞。可日久天長,列依容又怕小沖天憋悶壞了,便請來文章學問、資政韬略、琴棋書畫、各國語言、甚至百技百藝等諸多師傅國手輪番教他各色功課,陪他聊天解悶。功課倒在其次,只要他不動、不出門、不太勞累就好。即使這樣,衆多師傅仍舊時常誇贊,說小皇子在諸多皇子世子中,天資最為卓越,一點明,二點透,三點觸類旁通,不以功課為重,卻功課最為優秀。列依容每每聽說,十分欣慰。
等到衆皇子逐年長大,太子壽少樞也到了二十三歲,已經娶妻生子。壽廷、列依容夫婦見兒子也是做父親的人了,該學些治國之道、理政之事,準備在新年第一天,宣布由太子輔佐理政。同樣面臨抉擇的,還有即将成年的沈沖天。列依容喚沈沖天到身邊,不管他如何目瞪口呆,把當年所有的事情,包括他的家世,詢問出的他滿月時占蔔判詞,以及家人的态度等等一應合盤托出。
沈沖天尋思良久,小心詢問:“姨母也信我是災星?”
列依容笑笑:“我若相信,為何留你在身邊,養你長大。故作玄虛之言,千萬別往心裏去。”
沈沖天憂心忡忡地問:“姨母今日為何提起這話?”
列依容道:“你眼看成年,很多事還需自己決斷,我若是瞞你一輩子,于心實在不忍。這裏頭還有個緣故,你眼看成年,姨母同你姨爹商議,已經看準幾個世家女孩,若你一心留在天狼,待開春後姨爹就給你定爵位,撥府第,安排訂親。若是你想回中原看看,可安排你還鄉,找到父母再作打算。”
沈沖天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只是起身到地下整束衣冠,先行叩拜大禮,口呼感謝姨母多年養育教導大恩,餘再無話。
列依容伸手扶起沈沖天,寬慰道:“無論你如何選擇,決定的只有将來要走的路不一樣罷了,沒有對錯之分。行不同的路,遇不同的人,領略不同的風景。選擇之前細致思量,不猶豫;選擇之後踏實前進,不後悔,方是遇事行事之道。”沈沖天謝過姨母,默默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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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大年初一,百官朝賀之後,因着天狼國這些年內外安定,國力趨增,壽廷和列依容心情十分舒暢,按照國儀籌備宮中大宴。宴中酒過三巡,壽廷宣布由太子壽少樞輔國理政。少樞聽聞,雖說心中早有準備,一旦當衆宣布出來,聽着百官道賀恭維之聲,仍然掩飾不住喜悅,臉上堆起化不開的濃濃得意。
沈沖天看在眼裏,趁着大家語音剛落之際,站起身朝上施禮,笑撒嬌道:“新年之禧,姨爹不可偏心,我也向姨爹讨一個恩賞。”壽少樞和列依容見沈沖天發聲,立時收起笑容,嚴肅地望着他。
壽廷微微笑:“想要什麽盡管開口,只要朕不為難。”
沈沖天深深施禮,一字一句道:“今日乃新年伊始,萬物回春,諸事諸人皆有新氣象新風貌,方不負國主日日操勞、時時勤勉政務之功。少樞哥哥在國主督促、師傅教導之下,勤加學習無有懈怠,方有今日,做弟弟的由衷敬佩尊重。若說以哥哥為榜樣,弟弟不論天資還是體質皆弱,萬萬學不來,這輩子只是高高仰視罷了,如今怕是這個仰視的機會也難得。今日上至國主,下至走卒,舉國歡慶節日,共享天倫,是國主恩典,亦是國家之褔,方得如此。沖天見到,總覺心中若有所失,非是其他,想今年我就成年了,日後雖不能與哥哥比肩,卻也要成家之人,只因沖天自幼蒙姨母帶至國中撫養長大,諸事無憂,每日在姨母和姨爹膝前,可我的雙親卻不知在何處,想世間事總不能兩全,每每憂心。因此想着向姨母和姨爹讨一個恩典,準許我成年之後能出宮,去中原看看,回舊址找尋雙親。”
聽到這裏,壽廷和列依容對視一下,點頭言道:“你所說,朕恩準,但不是今日。待你六月生日之時,天氣暖和,草豐馬肥,那時出門豈不更好。”沈沖天謝過姨母和姨爹,少樞也松下一口氣,衆人開始宴飲。只有少桠看着兩個弟弟,一個離皇位越來越近,一個将要離開天狼遠赴中原,總是人心越來越遠,幼年的快樂時光再難現,心中無限惆悵。
六月十八,沈沖天生日那天,亦是成人之禮,衆人按照天狼國風俗大肆慶祝,自十七日戌時直喧鬧到十八日酉時,然後又大擺筵席,一為慶祝,二為踐行,筵席直開到夜半。
席間,列依容送上一件禮物,沈沖天興沖沖打開看時,竟是一條軟鞭。鞭子極細極輕,五尺來長,通體白色泛着銀光,雙手抻出兩頭,用力一扯,十分堅韌,放開又極柔軟,可随意盤曲繞指,亦可如蛇一般圈于掌心。
沈沖天謝過姨母,開心地問道:“什麽做的,這麽有趣?”
列依容亦笑:“這是龍筋鞭,取幼龍脊背上最柔軟堅韌的筋所制。一條龍只有一根這樣的筋,你手上可是百十條龍的性命呢,一定好好保存,丢了再沒有了。”
趁着沈沖天高興,列依容又諄諄教導道:“你同樞兒不一樣,他将來是個守成的君主,只要他不胡來,按照他父親的政令推行下去,可保一生無憂,若能建立新的功勳,自然再好不過。可是你,一生的變數太多,此番出去,會得到什麽結果,我也難下定論。依着你的天資,姨母信你成就自當非凡,可面臨的災難也是非凡。千萬記住,切切不可一戰論功過,一局定輸贏。凡事,都要依時依勢而定,依勢依時而動。既贏就贏得幹脆,贏了務必及時收手;既輸就輸得明白,輸了務必惜力存力。一生很久,永遠記着來日方長;一生又很短,莫負韶華。還要記着,這裏是你的家,別處不容你,這裏永遠等着你。”
第二日天亮,沈沖天見宮人早已收拾出幾大箱子的行裝,笑道:“何須如此,又不是搬家,又不是再不回來。”一句話惹得宮人心酸啜泣。
沈沖天忍住傷心,親自從裏面撿出幾身平素喜歡的、輕便、應季的衣服,常服丸藥,最愛的白玉蕭,包成一個包袱,另把龍筋鞭、小匕首、諸牒文印信、錢財等貼身藏好。列依容憶起南府對這孩子的态度,擔心無人收留,又給飛熒書信一封,交代母親,一旦孩子尋上門,務必收留照顧。沈沖天亦貼身藏好,再細細看看自己住了十六年的碩明殿,轉身大踏步離開。
在都城之外十裏亭,沈沖天将姨母準備的随行宮人、侍衛、車馬、行李一律強行謝絕,只牽過自己那匹名為“烈焰”的赤紅馬,紅腫着眼再拜依容、壽廷和兄姊,翻身上馬回望皇宮一眼,縱馬離去。送行的人眼見一人一馬漸行漸遠,走出淚眼之外,才坐車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