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神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哈喽，又見面了可愛的小姐，今天準備好與我共赴黃泉了嗎？”

男人語調輕佻一如昨日，笑容也極為燦爛的，令人難以與幸村口中“言辭如夕照般哀傷凄切”的文豪聯想到一起。

真正面對太宰治的時候，中島春宴才發現自己其實也沒有什麽想要問的。能問什麽呢？你的出現使我朋友的一段記憶如同霧霭般消失了，你怎麽不是作家反而成為橫濱的偵探？你知道自己究竟為何誕生于世而未來又将在何處？

諸如此類的問題，神明也找不到答案，她又何必去為難一個人類，而且抛開她個人的記憶不談，眼前的武偵社太宰治與文字化的二維太宰治根本就是兩個獨立個體——少女以目光描摹出青年高挑的輪廓，他的風衣，他的襯衫，他覆蓋到脖頸的幹淨繃帶，以及那對充斥着笑意的，使人看不真切的鳶色瞳眸。

國木田獨步試圖安撫小學雞脾氣的江戶川亂步時，還不覺得當下的沉默有什麽不對，太宰治不分場合的殉情邀約使人暴躁，但在社長不在，與謝野小姐假期輪空的現在，旁邊還有一個見習偵探中島敦眼巴巴看着他，自诩成年靠譜男性的國木田忍住了想要朝搭檔咆哮的欲望，優先投喂武裝偵探社唯一的支柱。

“這是社裏最後的pocky了，亂步先生。請務必不要與客人起沖突。”

——鞠躬。

既然欣賞的後輩都說出這樣的請求了，即使是江戶川亂步也願意後退一步，他從桌上爬下來，接過投喂的pocky極為孩子氣的朝某人方向“哼”了一聲，然而這回卻沒有與他繼續挑釁的對象了。江戶川亂步也不在意，壞心情來的快，去的也快，坐好後他重新把腿搭到桌面上，撕開包裝袋的同時，這個比起人類，習性更接近于貓咪的偵探極為輕快的來了一句，“怎麽樣，跟你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樣吧？”

作為旁觀者的國木田獨步只覺得這句話沒頭沒尾。

然而緊跟着的回應也挺令人意想不到的。

太宰治收回打招呼的手，笑眯眯的，“啊啦，我在可愛的小姐眼裏原本是什麽樣的呢？”甚至連上身都微微傾側過去，似乎要更方便對方觀察一樣。

然而，他是如何猜到自己想法的呢？

中島春宴不加遮掩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停留在太宰治身上，自從這個男人一出現，她好像就陷入某種思索的狀态。少女翩跹睫羽所包裹着的瞳眸過于清澈，心思全在裏面，太宰治又如何看不出，他只是壞心眼地覺察出對方對于自己莫名的困惑，想要引導她主動把話講出來罷了。

可愛的兇案嫌疑人中島小姐，明明一開始還對武裝社排斥的不得了，結果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事情，竟然第二天一大早就急急忙忙跑來橫濱了。

是為了他呢，太宰治微笑着想。

然而面對江戶川亂步貓咪似的幸災樂禍，中島春宴搖了搖頭，又點點頭，自己也不太确定的開口，“太宰先生，也只是個普通人啊。”竟然是失落的語氣。

“哈？！”中島敦對此不能理解，太宰桑這樣的人還能叫普通嗎！

無國界的混亂場景因為交戰中心彼此都已經心平氣和而漸趨于平靜，溫熱的茶水再度被擺上，中島春宴繼續看着太宰治——即使被別人用平庸這樣的詞語來定義，這個人也依然維持着獨屬于他的輕佻笑意，這表明他的情緒波動很難被外人挑動，中島自己其實也是這樣，但那是因為，她對于周圍出現的大部分人都不在意，而太宰治呢？

太宰治坐在她對面，手搭成橋，一副極為難過的樣子，“因為我太過于普通，所以可愛的小姐才拒絕與我共赴黃泉嗎？”

“夠了，太宰。”國木田覺得自己再不插手，這起案件就絕無成功的可能性了。

他想将話題扭回正軌，正要開口，卻見眼前少女聞言極為端肅地挺起腰板。

“我不是因為你太過于普通，才拒絕你的殉情邀約的，太宰先生。”

輕而柔和的話語挾着窗外的風聲而來，她看着男人糖稀色的眼底，目光長久地落在那裏。

兩對潮濕的瞳眸對視，太宰治無疑有着最上好的皮相，而面對這樣鄭重的、仿佛真的将對方的提議認真考慮過，然後才說出拒絕之語的情境，男人下意識的怔愣竟然有些可愛，然而被他很快略過去，再度出現的，就是标簽化過于濃重、獨屬于他自己，那種輕佻又甜膩的笑容。

那是中島春宴自誕生以來所見過的最不可描述的表情，仿佛不該是個笑，更像個雜質過多的面具，複雜到超出新生神明的認知，所以她也隔着桌子把身體微微傾側過去，像是要更仔細分辨對方臉上的神情，看這個人類的笑容底下到底是什麽。

太宰治問，那我究竟該怎麽做，才能邀請到可愛的小姐一起殉情呢？

對方似乎真的很想知道問題的答案，而她今天來本就是出于想要揭開真相的心理，一想到接下來可能會引起的麻煩，中島春宴就覺得龍神真是欠自己好大一個人情。

她重又坐回去，故意慢慢吞吞，“想讓我也死掉嗎？雖然我的世界裏沒有死這個概念，不過……”

“不過？”

除了江戶川亂步，其他人都被她話裏那個“死的概念”聽得一愣，連國木田獨步都有點被帶跑偏，沒有及時制止住這個一點都不理想主義的話題。

幾雙眼睛同時眼巴巴看她，中島春宴有些不自在，再度開口的時候，甚至提前清了清嗓子，“神明只會因為缺乏信仰而消失，鑒于我只是個信徒很少的新生神明，要是你能找到我唯一的信徒并且讓對方改變信仰，我應該就會很快消失了吧。”

說起來，得是什麽樣的家夥才會對着蘋果祈求神明幫助啊？聽上去更像不靠譜的小說橋段，然而對方真誠的祈求甚至提供了一個神明誕生的足夠信仰。

光憑這一點，中島春宴就很想看看自己唯一的信徒了，可他到底在哪裏呢？原本以為日本不過一個彈丸之國，即使用腳緩慢丈量，也早晚能在人海中找到對方，可眼下的情況越發複雜，除卻她在資料中原本就知道的人類死後的世界與妖怪，這裏甚至還有咒術與各種異能，誰知道還有其他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尋找的範圍被無限擴大了，還有那麽多學校裏的的事纏住她。

光下的少女發出一聲真心實意的嘆息，而随着她低頭的動作，背後長發也逐漸滑至胸前，同樣也遮住那對有着漆黑瞳仁的幽深杏眼。

中島敦有些愣愣的。

因為他實在無法将少女的言外之意落到實處。

畢竟那可是、那可是神明啊！

兩個字凝在心頭、含在喉嚨裏，他想要幹笑兩聲打趣中島桑開得什麽玩笑，嘴巴幾度開合，他卻發現自己整個人都仿佛凝入了周遭的寂靜裏，每個人都驟然放大了瞳孔，下意識屏住呼吸。

除了pocky被咬斷幹脆利落的聲響。

中島敦猛地朝聲源扭頭——

“你是想說，因為你是個高高在上的神明，所以其實根本不會與國中生少女一般見識嗎？”

不等對方回答，貓咪似的偵探已經幾口咬碎最後的pocky——真的是最後一根了，敏銳的嗅覺與出色的記憶同樣告訴他，其他存貨也都在昨天被自己消滅得一幹二淨。

江戶川亂步舔舔牙齒上殘留的抹茶味道，扭過頭帶着些嘲笑意味，“嘁，神明都是你這樣的笨蛋嗎？”

中島春宴昨晚在神社裏思考的時候，就已經提前預想過這樣的畫面，不過想想也是，人類雖然也經常敲鐘拜佛，但又有幾個會有純粹信仰呢？他們沒有用看瘋子的眼神把她抓起來，就已經挺有禮貌了吧。

人類的心理不好揣摩，她也不覺得憑着自己笨嘴拙舌的解釋就能使對方信服，所以她想了一個辦法，昨晚她躺在鋪蓋上苦思冥想，終于在月亮的陪伴下，想到了一個既不會對她有損害，又足夠有說服力的辦法。

就在幾天前，她不是剛在龍神的幫助下，收服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怪嗎？她賜予對方姓名，成為普天下唯一能驅使對方的主人，只要她默念對方的名字，即使隔着千山萬水，籠鬼也要循着靈魂上的烙印應和她的呼喚。

那麽跨越千年的時空，應該也是……可以的吧？

紙門外明月當空，群星璀璨，最早一批夏蟬已慢慢褪去幼蟲的姿态，攀附在枝幹上等待能讓它們縱聲鳴叫的時刻。就着一點點門外的月光，中島春宴面露狐疑之色，她沒敢發出太大動靜，生怕引來晴明的詢問，因此也不敢當場召喚籠鬼，她只得閉上眼。

現代的日本信仰稀薄，百鬼夜行的盛景再難重現，千年前靈力豐裕的平安京，妖怪即使不貪吃人心，耐心吸收日月精華也能潛心修煉，現在則是不大可能了。

信仰貧乏的二十一世紀也再難出現天生天養的強大妖怪，新生小妖與其說是延續了日本本土的妖怪文化，倒不如是人類思想的又一體現，比如“咒”，随着人類的惡意逐漸衍生出來的怪物，是只依托于人性最黑暗的産物，說起來有些好笑，她和那些咒靈一樣，其實都是因為人類才存在的呢。

随着少女神明的閉眸冥想，無數綠色光點從她身上慢慢浮現，漫布在神社她窄小的房間裏，如同熒火，明明滅滅，從神明血管中湧出，又流進四肢百骸——這是生命力的體現。

她靠着這點微薄的力量，如同纖薄的藤蔓觸須，跨越千年的時光感知籠鬼的所在。

然而就像二十一世紀其他天生天養的妖怪，籠鬼也在這漫長的時間洪流中選擇沉睡。她的觸碰只得到一陣類似鼾聲的回應，但與此相對的好消息是，她的小妖怪竟然也扛住了千年來無數次的浩劫與争鬥。

妖怪懷有比人類更可怕的力量，他們的鬥争也比人類更加原始而殘酷。

任性的籠鬼竟然在這樣的末日淘汰制中活下來了？說句老實話，這倒是蠻讓她意外。

少女緩緩睜眼，她漆黑的眼睫上，還殘留着幾粒熒光綠的光點。

*

所以即使對方提出質疑，中島春宴也依舊沉穩得端坐在窗下，初夏的陽光為她鍍上一層絕無僅有的光影，她慢慢側過視線，凝眸瞧對面站起身，還撣了撣胸前零食碎末的偵探。

然後擡起手，輕聲呼喚:

“朱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