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萬衆矚目的月考終于拉開序幕,只等坐在考場,中島春宴依然對接下來的考試躊躇滿志,她堅信自己在網球部的補課一定會有效果。少女目光左右搖晃,在發現右手邊就是自己欽點的朋友绫小路清隆時,好看的眉眼立刻盈滿笑意。
绫小路清隆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很在意這次考試,就像他現在可以确定,時隔24小時之後,中島春宴依然沒發現石原繪美的死訊一樣。
她捏緊了拳頭,悄聲說自己無比期待接下來的一切,還說幸村學長是個很棒的老師,臨考還給她押了不少題目。
押題,她在念出新學來的字眼時舌尖下意識碾過唇瓣,眼睛快樂地眯起。比起擔當「非日常」側懷有秘密的女生,更像一只被撓着下巴快要咪嗚咪嗚的貓咪。
绫小路清隆願意相信她此刻的快樂發自內心,他看着她,腦海裏慢慢凝結出另一個女孩被開膛破肚的屍體——石原繪美死得何其慘烈,绫小路無情緒起伏的眼睛和拐角攝像頭記錄了一切。
對于自己總能撞破“好友”私密事這一點,绫小路清隆直覺被設計,為此他強迫自己接受中島春宴帶着綿軟笑意的接近,反省自己究竟哪一個點吸引住對方,然而沒有結論。
柔軟、脆弱,蒼白可欺,所有這些被歸類到受害者範疇的詞語幾乎都可以成為她的前綴。
中島春宴是無害的,至少外表是。
如果不能從行為方式上尋找答案,那麽動機也是很重要的因素——中島她到底為什麽,會忽然選擇靠近自己?沒等绫小路清隆解開問題的謎底,他就從另一個愈發奇詭的角度觸摸到真相——中島春宴并不屬于人類的範疇。
真正的人類,又怎麽可能在衆目睽睽之下活生生地消失呢?
排除所有選項,即使再不可能也是問題的答案。與此同時,中島對生命近乎漠視的态度就很容易理解了,因為非我族類。她察覺到石原繪美不正常的恐慌與病态,但因為不在乎,和憤怒于另一件自己無法接受的事情,就沒有辦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她不在意。
很多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除了她為什麽會主動靠近。
绫小路清隆放下筆,試卷分數被控制在及格線以內,他沒有選擇用眼睛細細盯住,那太明顯了。中島春宴身邊有一位粗魯的守衛者,盡管他們倆誰都還沒意識到,但學生間的謠言如果再加一位主角,表面的平靜就不一定能維持住了。
他看向走廊,六月舒緩的風拂過陽臺上被擺成一排的學生綠植。這場是國文。中島春宴起筆猶豫,落筆後卻斬釘截鐵,她的日文書寫應當還算可以,因為态度過于鄭重,字裏行間能看出拘謹的意味來……不需用眼睛看,绫小路清隆就能從她的寫字速度推理出來。
試卷的最後一題是淺析日本一位小說家的手法特色,中島會選取哪個人物呢?绫小路清隆內心升起名為好奇的情緒漫不經心的想,一個還在昨天滿面怒容路過另一個女孩子死亡的人,會在自己期待已久的試題中寫下哪位大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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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懷疑幸村學長是不是在故意給我漏題。”
通體漆黑狹長的鋼筆在她指間不斷翻飛躍動,而比這更靈動的是少女的眼睛。中島春宴有和外國人一樣極其深邃的眼窩,這就使得當她在認真注視一個人的時候,總會讓被注視的人有種自己被重視了、是特別的錯覺。
绫小路清隆應了一聲,“不會吧。”
就見對方抿了抿嘴,小範圍的笑了一下:
“我也覺得學長應該不至于做這種事,不過太巧了,他前幾天剛跟我系統地講了點日本文學,然後就其中一個作家很認真地分析了風格。”
“那你這一科分數應當還不錯。”
“主要看下午的數學。”人生第一次的考試讓她大腦保持在一個興奮的波段,中島春宴還記得剛交上去的試卷中自己寫了什麽。
“不過在聽幸村學長講的時候,我還不太喜歡那個太宰治。”
“無賴派的作家啊……”
其實這種試卷都是約定俗成考最近學習過得東西,國文老師偏愛俳句,日常提近現代的俳句詩人就多一點,比如绫小路清隆自己就寫得小林一茶。
沒想到中島會看那種風格的書籍,感覺對她而言會過于傷感了。
“生活安樂時,創作絕望之詩。”
她念《人間失格》中有名的句子,眼睛彎得像一輪月亮:
“雖然還是不能理解對方的想法,不過看在他能給我帶來分數的面子上,我開始對這個作家有些偏愛了。”
*
說是偏愛也有失偏頗,幸村精市只開始講了太宰治,中島春宴從他那裏拿了幾本代表作來看,這是她關于日本作家知道的為數不多的幾位——剩下的全是一些民俗學學者。
在知道百目鬼遙是百目鬼靜的祖父時,她就感慨過日本真小,而百目鬼遙遺留在世上的諸多論文中,妖怪的比重尤其大。很難想象往前倒五十年,那位百目鬼先生要如何跋山涉水尋找隐匿了上千年的妖怪的足跡,但關鍵在于,竟然給他找到了。
中島春宴在他的很多作品裏,發現了千年前好幾位大妖怪的蛛絲馬跡,雖然名稱不同,但很明顯指向的就是某幾位。
鑒于如今的自己每晚都要經歷一些奇幻漫游,中島已經将妖怪研究提上了日程。
要是找那個人也能像現在這樣有很明顯的頭緒就好了。
由太宰治這般敏感細膩的作家很容易激起對生活的慨嘆,中島春宴在試卷上洋洋灑灑,文思如泉湧。過于順遂的國文使得她在應對下午數學時,即使出現了很多意料之外的空白也依然勉強維持了鎮定。試卷交上的一剎,女孩很明顯與上午的狀态不同,她的心思過于淺顯,微微垮掉的肩膀和被拉成直線的嘴角即能說明一切。她也不在笑了,在看到绫小路清隆後唉聲嘆氣,中島甚至湊過來小聲講:
“幸村學長肯定沒給我漏題了,數學押了這麽多根本就沒考中幾個。”
“他只是被稱作神之子,又不是真的神明的後代,想得高分的話偷試卷更快一點。”绫小路清隆難得為其他人辯解。
中島春宴臉上反而露出怪異的表情:
“別,別跟我提那個詞,只要想想都感覺頭大。”
哪一個?神之子嗎?
她臉上介乎于震驚與吐槽的表情太過鮮活,聯想到中島身上另一個不同凡響的角色,绫小路清隆只是順着她的話往下想——
立海大神之子的稱呼會有什麽問題?
如果非要往負面的方向想,可能也就只有冒犯了□□諱,但話又說回來,人間奇奇怪怪的稱呼這麽多,神明真的能在乎過來嗎?
換個角度思考,也有可能是幸村精市本人較為特殊的原因,特殊到神明也不得不正視這個說法。
總而言之,绫小路清隆覺得現有一切都複雜起來。
而這都是中島春宴帶來的。
始作俑者卻看起來完全不希望別人繼續關注這個話題的意思,對已經結束的測驗流露出擔憂,“怎麽辦,試卷上很多題目我都沒寫。”
“……”
(「非日常」的家夥到底為什麽要在乎這種問題啊?)
但绫小路清隆還是以常人能接受的最低标準,并不怎麽熱絡地安慰兩句:
“沒關系,切原君可能會更差一點。”
中島春宴:……這樣講是沒錯,但是赤也聽到了會一點都不覺得開心吧。
*
總的說來,那麽順遂的國文開局,結局卻極有可能以慘淡收場,中島春宴對自己的成績有種強烈的既視感,她總覺得最近的努力很大程度上會打水漂。
低落的心情一直持續到回到神社,而在她看到自己前兩天還起早貪黑翻看的《人間失格》時達到頂峰——男主角大庭葉藏對于生活喪曲般的退避态度,處于幼崽階段的神明已經慢慢可以摸索體會到了。
她坐在地上,想象一個身材瘦高勻稱的男人神色拘謹地坐在自己對面,目光卻始終如畏懼一般,顫抖着望着不遠處地板的方向,像一尊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被供奉在佛龛裏的端莊神像,明明怕得要死卻避無可避。
大庭葉藏昏沉而怯懦地茍活在人世時,不知道太宰治本人對生活究竟是什麽态度。神明的注意力由眼前的坎坷發散到哲學思考中去,她翻開書頁,卻意外發現了有人在書裏寫下“古寺鐘聲,鄰牆月死”幾個字。
格式上不符合國文老師講過的俳句格律,筆跡也與扉頁上幸村精市留下的題字不同。很明顯,這是在她開始看書後,有人在這本書上有感而發的內容。
中島春宴完全無法理解這只言片語所蘊含的感情。
她俯過身,輕輕觸摸書頁上早已幹涸的字跡——月亮死掉了?她嘴中喃喃有詞,黃昏稀乏昏暗的光線于她眼睫下落下一層濃重的剪影。
中島春宴感到疑惑,可是月亮怎麽會死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