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外面的雪驟然間停了。
風雨飄搖的夜似乎也為他們的連夜離開清了場子。
那張曾經如同聖母般的臉突然喪失了所有的仁慈,她站在旋轉樓梯的最高處,俯視着一臉懵的孩子以及……付之一笑的沈祈。
“你們應該聽得懂普通話吧?”
“沈栖月,沈栖年,也不至于在美國學了幾個英文單詞,就聽不懂人話了吧,”她的話語冰冷而毫無溫度,“快跟着你們了不起的爸爸一起離開吧。”
沈栖月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這會兒錢絮的矛頭對準了自己。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窗外的天,曉得了錢絮原來不是沒有脾氣的,她和平常一樣撒了個嬌,“Aunt,人家要睡覺啦,你能不能再講一個故事?”
錢絮到底無法将怒火對準無知的小孩。
盡管他們的一些做法十分可惡,然而錢絮深知背後的始作俑者為誰。
她扭頭,重新對準了不以為意的沈祈,她最厭惡的原來不是他的清冷,而是清冷背後真正的莫不在乎,能讓沈祈在意的還能有誰,怕是他的兩個小孩也無法做到,恐怕自始至終只有程雙意一人。
“不是要走嗎?”
錢絮質問的聲音微微顫抖,“現在不走,待到何時走?”
三年了,他們在自己的生命當中占據了整整三年,這本應該是自己人生當中最美好的三年,可現實卻是慘淡的。
夢境的預期和指引,她不願意信的。
可她知道,沈祈這人卻真真正正做得出來,假使她今日不願意切斷亂繩,他日自己蒙受旁人異樣的眼光……恐怕墜入深淵的唯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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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祈仍然站在角落裏,洞若觀火,語氣不緊不慢道,“今晚走的話,或許太遲了,我的意思是就算要走,至少也要等到明天早上。”
“錢絮,我明白你的難受。”
沈祈覺得可笑,原本以為錢絮只會平靜從容地接受他的安排,卻不料,女人這會兒功夫鬧了情緒。他以為她比別的女人懂規則,識趣,卻發覺女人骨子裏都是本質一樣的胡攪蠻纏。
他蹙眉。
錢絮就這麽害怕失去自己?
沈祈不喜歡多事的女人,開車疲乏過後,他只想找個舒适的地方睡一覺,并不介意這家的女主人是錢絮或者換做是其他什麽女人……如果這個場所無法提供一個靜谧的環境給他,那他也不介意大晚上轉身走人。
只怕,到時候難過的人還是她。
所以,沈祈留下了些許分寸,留足了臺階給她下。
“不,你不明白,”錢絮蒼白的小臉上不再寧靜柔和,她只身走向窗邊,眺望遠處如同白晝的黑夜,過了良久,她低喃,“如果你明白的話,你現在就會帶着你的孩子們走。”
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
這是盡心勉力照顧着沈栖月和沈栖年的錢絮第一次區分得如此清楚。
就像是從一叢灌木當中摘除了原本不該長在上面的長青藤葉。
……
沈栖年和沈栖月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爸爸要帶着他們走,錢絮這才發了好大一通火。
沈栖月完全不顧錢絮的感受,以往她便是這麽做的,所以當下她完全理所當然,她當場問起自己爸爸的行程,兩眼簡直放光,瞪大的圓眼滿是不可置信的熠熠光彩,“爸比,我們真的要準備回國了嗎?”
語氣甚至有幾分急不可耐。
她的父親氣質冷然,給了令人十足确信的答案,“我預定了這周的航班。”
原本記恨的為了錢絮而不值的情緒統統抛到腦後了,剛剛不明所以的小孩還在怪罪着錢絮大晚上的舉止粗魯,很不優雅,這一瞬間,沈栖月只會幻想起回國後種種美麗的光景來——
她出生在美國,也一直長在美國,如果她能回去的話……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她終于能夠見到自己的媽媽啦?
小孩子的欣喜若狂是難以遮掩的。
她總不至于要為了一個陌生人,一個僅僅照顧自己一陣子的人的不快,而刻意逗留在這俄亥俄,這裏是俄亥俄,是美國的大農村,無聊得要命,想來媽媽也應該是看不上這破地方的,不然也不至于從紐約直接飛走。
沈栖月的笑臉頓時變得甜馨蜜意,她的口吻甚至有些耀武揚威,似是在說,讓你今天傍晚不背我吧,這下爸爸和我們一起回國可不會帶你了吧。
但是,沈栖月非常擅長做表面功夫。
“Aunt,你別難過,等有機會我就回來看你。”
“不必。”
錢絮回答得不假思索。
這輕率的許諾,與她的父親如出一轍,那這會兒她是不是應該為了這父女的良心放鞭炮慶祝?
錢絮不知道為什麽,她以為她可以完全不在乎的,卻發覺一件可怕的事,就是沈栖月那種無法隐藏好的快樂還是一眼就被識破了。
沈栖年雖然沒有主動問什麽回國的事,但已經把出門時常帶的安撫小熊抓在掌心了。
他們兄妹對回國的期許可見一斑。
本來她心頭僅存的一絲幻想就此徹底破滅,但假如他們真不舍得自己,哪怕顧念一絲相處的緣分,但凡有一絲的留戀,也斷然不可能是現在這副等待着回國飛機、翹首以盼的模樣——
所以,要是沒有這場惹人心慌的亂夢,她大概率會全心全意地繼續相信男人同小孩的鬼話連篇,甚至會為此急切地從俄亥俄大學畢業、回到華國,等着她的即将是他和程雙意既定且無法更改的事實婚姻……當然,她在這場戲當中也并非全無參與的可能,這不,他們男女主的兒女将自己當作犧牲的工具,偶爾用來刺激一下程雙意的神經,等到程雙意反應過來要去珍惜她的小孩的時候,她将再度被一腳狠狠踹開。
從頭到尾,他們一家人都視自己為得心應手的工具。
他們怎麽可以這麽做?
他們怎麽敢啊?
“走嗎?”錢絮無法理智,她驅趕再三,語調裏已經沒有摻雜着一絲往日的情分了,“你們不走的話,我走。”
“如果你能好受些的話,我帶他們走,”高高在上的沈祈不再無動于衷,終于他一把從桃木色地板上摟起了孩子,“我們就住在附近的希爾頓,你有什麽事的話也可以随時聯系我。”
他們走後,錢絮的背抵靠在門上,久久沒有地一動不動,最終又無力地滑落下來。
……
俄亥俄,哥倫布,3900 chagrin drive.
一棟标準的紅白建築,挂着希爾頓的牌子。
沈祈冷若冰霜地讓工作人員辦理了入住,自己深陷沙發,扶額卻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今朝“趕走”他的女人。
他不明白錢絮今天怎麽回事,從看見的第一眼開始竟有些不對勁。
以往從來不必在意這個女人的喜樂的。
無關緊要的人,他為什麽要勞心費神地去在乎,更何況,世間萬物皆是物盡其用,每個人都有自己合适的位置,她或許天生就适合為自己帶這幾年的孩子——
如果她非要回國跟着自己的話,那替她安排個活計大概也不難。
沈祈記得這幾分情分,但也不會忘記自己的打款,某種意義上,他從來不覺得他虧欠過錢絮。
至于情感,男人在外逢場作戲也都是常事。
他自認為他已經沒有情感了。
那早就随着年少時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消磨殆盡,如今的他只剩下一個麻木的空殼。
曾經為他和所有那些愚蠢的少年并無太大的區別,為了一個虛榮且自私自利的女人,他瘋狂地追到肯尼迪國際機場,等待他的只有女人無情的背影。
他來得更早一些,或許能夠在機場接吻、擁抱;但沈祈深知,這些于事無補,他無法挽回這段短暫的需要金錢維持的感情。
錢絮出現的時機很湊巧,那會兒他家道中落,紐約高昂的物價迫使他待不下去了,他打算帶着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去俄亥俄暫時避避風頭。
他讀大學的時候正好有個班級同學在美國中部有塊土地,算是個農場主。
沈祈來到這裏,恰好認識了來朋友派對幫忙的錢絮。
他一眼就能看破錢絮對自己的那種小女生的好感疼訓裙八扒散另七起吳傘六收集上傳不迷路,放在以前,他是不屑的,天之驕子沈祈用不着利用一個年輕女人對自己的好感來為自己解決後顧之憂。
可當錢絮出現的那一刻,他意識到他的無恥。
他需要一個女人按部就班地維持穩定的生活,至少,不會讓兩個孩子成為他創業路上的累贅。
他早晚有一天是要回國的,但絕對不可能是在一事無成的時刻回去,他的後方需要這麽一個人,而錢絮溫和,悉心,情緒穩定,一般情況不會像今天晚上一樣對自己大吵大鬧,她總是心平氣和地坐在派對的角落裏,推了推學生氣的黑框眼鏡。
她并不勢利。
清澈見底的眼睛像是見不到一絲的渾濁。
毫無疑問,她是年輕而貌美的,但她的美當中有種說不上的淡雅。
這種淡雅當然是全無攻擊性的。
她既不喜歡出風頭,也不會因為容貌而比誰略輸一籌。
沈祈猶記得,當錢絮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抱起沈栖年,她懷中小男孩的哭聲頓時消失不見了。
從那以後,錢絮的确成為了他接下來伴侶的最好人選。
而至于他們之間,如果她真的想要的話,他可以去滿足她,但是這些年或許是錢絮的害羞矜持,又或者兩個小孩的存在感并不低,他們的關系實質上并無太大的進展。
沈祈這才注意到了這一點。
他總覺得食色性也,想要擁有更多的女人是男人的天性,總之,他認為他并沒有對錢絮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錢絮拿了那五十萬美刀,按理說算作這幾年的工錢是綽綽有餘的。
沈祈恍然回神,卻發覺自己今晚破例被錢絮擾亂了心緒,決計不再想這個在此之後和他并無半點聯結的女人。
他緊捏眉骨。
然而,他可以選擇性遺忘,不代表他的孩子也能瞬間忘卻。
他沒什麽照顧孩子的經驗,一味地以自己的威嚴督促着兩個孩子去睡覺,而沈栖月和沈栖年還算聽話,沈栖月嚷嚷過兩聲“想聽故事”,沈祈微擡眼皮,根本不需要說半句重話,一個眼神就足以将她打發走了。
這一晚,沈栖月沒有再冒失地出現在自己的視野當中。
沈栖年卻糾結了好久,妹妹已經心滿意足地在總統套房休息睡覺了,等待着明早曙光浮現,一早奔赴俄亥俄克裏夫蘭的機場;可是他卻一直翻來覆去,對陌生的酒店很不習慣,安撫小熊也無法解決他這一晚的苦惱,終于跑到了父親沈祈的床頭櫃邊上。
站姿如同是在軍訓般,繃緊且不敢有任何懈怠。
沈祈注意到了自己兒子的貿然打擾,他不得不放下他手中的華爾街日報。
“有事?”
沈栖年:“我們這樣一走了之,是不是對錢絮阿姨來說不大好?”
小孩子稚嫩的詢問聲回蕩在偌大的總統套房裏。
沈祈不為所動的臉色突然多了一絲凝重,似是對禁忌話題的不快。套房內,窗簾自動緩緩閉合,杜絕了外面雪地如同白晝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