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讨好
第35章 讨好
淩晨兩點,蘇音躺在床上,她在凝視天花板的同時,也在凝視自己的不幸。
夜終于深了,蘇音終于不必羨慕外面萬家燈火。不與別人比較,是不是就不會顯得自己太慘。她很想再進行一次撕心裂肺的體驗,以此來證明自己是一個有靈魂的人。這樣要死不活地躺着,毫無意義,她需要一些力量促使自己堅強起來。
可她原本是個堅強的人。
過往的每一秒,她的背脊都挺直,哪怕生活的鞭子直往身上抽,她也不曾倒下。可現在呢,還能走出陰霾嗎?
“死路一條。”
蘇音腦海中呈現出傍晚雨中的情景,她将當時除她以外的景、物,和人全部抛除,唯餘一個狼狽的自己,她看着,一直看着。不知何故,她竟坐了起來,然後将濕淋淋的衣服脫掉。
只有自己靠得住。
蘇音不想再目睹一遍那場悲傷,也不會再放任其在日後重演一遍,她清楚自己幾斤幾兩,她不能再經受一遍那種罪。她必須瓦解掉心裏的結,瓦解掉對許傾塵的崇拜,信任和依賴。
沒有無盡的痛苦,只有不願從痛苦中抽離并明知是苦海卻心甘情願并痛苦折磨的蠢人。蘇音看不起這樣的人,所以,她才不要成為這樣的人。
情緒發洩出去,人也該冷靜了。就當是生了一次大病,病好了,還是要打起精神活。
這天晚上,蘇音與自己達成共識:無論如何,都要邁過去這個坎。
是啊,只是一個坎。
可蘇音不知道,這只是第一個坎,往後,還有千千萬萬個坎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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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第一個周,蘇音得了重感冒,她體弱,一受涼就容易生病,更別說淋了那麽長時間的雨。
政治課上,蘇音很想打起精神,但她頭昏腦脹,根本睜不開眼,她強撐一陣,最後還是趴到了桌子上,但沒過幾秒,耳邊傳來一聲巨響,她被驚到,猛地坐了起來。
原來是許傾塵拍了桌子。
只見她站在蘇音面前,眼神非常冷漠,隔着空氣,蘇音被這把冰刀刺到了,真痛。
許傾塵眼底一片冷色,她轉身繼續寫板書,剛寫一個字,手中粉筆斷了,靜默幾秒後,她忽然轉頭并嚴肅道:“坐在這裏是讓你睡覺的嗎,蘇音,你搬回你原來的位置。”
聞聲,蘇音臉色一變,下颌線條越繃越緊,頃刻間,她的心又開始隐隐作痛。
許傾塵見蘇音不動彈,低聲呵斥,“立刻搬,現在就搬。”
教室裏鴉雀無聲,這是大家第一次見許傾塵這麽生氣,而且生氣的對象,竟然還是蘇音。
蘇音心如刀絞,舊傷還未痊愈,許傾塵便又朝她捅一刀,蘇音任由痛苦扼住她的喉嚨,她講不出話,只是深深低着頭,她不願任何人看見她痛苦。
許傾塵臉色很差,正要催促,可當她看見蘇音漲紅的耳朵時,心猛然一揪,呆滞一瞬後,她去寫沒寫完的板書。她的字一向寫得好看,可現在,潦草不已,她擦掉,打算重寫,但身後傳來的搬桌椅的聲音,還是不可避免地讓她分心了。
許傾塵轉身。
瞬間,嗓子像被什麽哽住。
蘇音搬着桌子,艱難地往前走,她腳步踉跄,仿佛一個不慎,便會摔倒。
許傾塵下意識往前跟一步,她臉上湧出擔憂的神色,想去拉蘇音一把,但她不能這麽做,她只能背過身。
最後,把眼圈逼紅了。
蘇音用盡所有力氣才把桌椅搬好,直到坐回座位,終于沒人關注她,那在眼眶中打轉半天的眼淚才掉下來,慢慢地,眼淚将書頁打濕一片,她抱緊自己,靜靜地看着座位後方的垃圾桶。
“老師,你不喜歡我是不是,要不然怎麽會像丢垃圾一樣,把我丢到垃圾桶旁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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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第二個周。
蘇音長期飲食不規律,瘦了很多,她的胃也時不時隐隐作痛。
這天下午有體育課,蘇音需要重新去找許傾塵開一張假條,但她沒去,因為她已經沒有勇氣再去看一遍許傾塵冷漠的臉了。
蘇音不能進行劇烈運動,可她依然跟随隊伍跑步,男生帶隊,跑得很快,蘇音體力不支,慢慢落在排尾,但她并沒停。
她是被人拽出來的。
蘇音怎麽都沒想到,這個人會是許傾塵,她只看一眼,便迅速收回視線。
因為她不敢看。
而此時,許傾塵漠然的聲音響起,“為什麽不來找我請假,命不想要了是不是?”
蘇音死拽着衣角,聲音喑啞道:“你是在關心我嗎?”
許傾塵眼神閃爍,她穩住快要崩掉的表情,語速很快道:“你現在馬上回教室,我去跟體育老師請假。”
說完,她便準備走。
蘇音卻忽然拉住她的手,她握得很輕,一點力氣都沒用。
如果許傾塵想甩開,只需要輕輕一晃便能甩掉,但她沒有,她怔怔地看向蘇音。風吹散她的發,吹濕她的眼。這秒,她似乎又變成以前的那個許傾塵了。
蘇音恍惚了。
她緩緩伸出另一只手,試圖将擋在許傾塵額前的碎發拿走,但許傾塵躲開了。
蘇音的手愣在半空,虛握一下,然後放下了。她低聲道:“老師。”
兩個字,像要快碎了一般。
許傾塵心裏一顫,她差一點就要去摸蘇音的頭,好好哄哄她了,但差一點就是差一點,她終究沒有這麽做。
她冷眼看着蘇音。
這一眼,又刺到蘇音了。
蘇音本是一個滿身帶刺的人,後來,她為了取悅許傾塵,親手将身上的刺拔掉。這些刺,是她的保護傘啊。可現在,全都沒有了。
該後悔了吧。
不。
蘇音不悔。
蘇音很犟,別人撞南牆撞一遍感覺疼就回頭了,她偏不,她要撞千遍萬遍,撞到頭破血流,不撞到心不死絕不罷休。
蘇音這顆心,活了又死,死了又活。她想要鮮活地活着,所以她可以卑微示好,她緊握住許傾塵的手,滿臉賠笑道:“老師,是我不好,你消消氣好不好?”
明明她什麽都沒做,明明她連許傾塵為什麽這樣都不知道,可她還是放下自尊去讨好。
許傾塵不是鐵石心腸,她動搖了,她看着她們交握的手,看着蘇音的顫抖。
——她只是個孩子,她才十六歲,上一輩之間的糾葛,和她無關,她是無辜的,錯不該由她承擔…
——如果不是她的出生,媽媽也不會死,是她害死了我的媽媽…
這兩種聲音,在許傾塵腦海裏不斷周旋,誰也争不過誰,許傾塵頭疼得厲害,不願再想了。而且,這是個兩難的選擇,無論她怎麽選,都是錯。
許傾塵身心疲憊,她很想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躲起來,再也不去管這些事。但成年人哪有不難的,每個人身上都背負重擔,除了負重前行,別無他法。
沉默一陣,許傾塵将手從蘇音手中抽離,她搖搖頭,重重嘆了一口氣後,離開了。
蘇音只需上前一步,便能抓住許傾塵,但她沒有勇氣了。
這種想擡手,卻擡不起來,想邁步,卻邁不開步的感覺。真磨人。
片刻後,蘇音默默往教室走。
“老師,你讓我回教室我就回,我很聽話,你能不能不要不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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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第三個周。
11月20日,是許傾塵的生日,學生們不知從哪打聽到的。這天,她的辦公桌上擺滿了禮物,有鮮花,有禮盒。
這些禮物,大多沒有署名,許傾塵想退又不知退給誰,她只好囑咐學生們,以後不許再送她禮物了。
這會兒,許傾塵坐在辦公桌前,看着這些禮物,她卻沒感覺有多快樂。确切來說,她很久沒快樂過了。原來,人真的可以失去感受快樂的能力。
這些天,許傾塵不再像前陣子那樣針對蘇音了,不僅如此,她甚至在看見蘇音時,會繞路走。她開始逃避了。
不看,不想。
可她還是控制不住地去關注蘇音。她看蘇音越來越瘦,看她不停地吃藥,也看她偷偷流眼淚。
許傾塵知道,蘇音變成這樣,她是罪魁禍首,但又能怎樣。她真的快要透支了。她太累了,除了逃避,她想不出別的更好的辦法。就在她心力交瘁時,她從一堆禮物中,拿起一個禮盒。
這個禮盒是透明的,透過包裝,可以看見裏面擺着的一支紅玫瑰。
真好看。
許傾塵把禮盒打開,可當她拿起玫瑰時才發現,玫瑰是斷的。
斷玫瑰?
她繼續看,只見禮盒裏還放着一卷膠帶,最底層還有一張卡片,許傾塵打開卡片看,只有簡單的祝福——
老師,生日快樂。
許傾塵忽然笑了。
教室裏。
蘇音趴在桌子上,她手裏攥着一片玫瑰花瓣,花瓣已經枯萎,她依然死握不放。
“老師,膠帶可以把斷玫瑰黏住,那你呢,你能不跟我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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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最後一個周。
下雪了。
蘇音穿得很暖和,棉襖裏面是校服,校服裏面…是許傾塵送她的毛衣。
她站在雪地裏看雪,眉頭緊鎖,應該是在和這場雪比誰更悲傷。
這時,有人從身後拍她。
“許老師找你。”
瞬間,蘇音眼眶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