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橄榄樹
橄榄樹
午後,黃雀市下起迷朦的細雨,整個黃雀墓場籠罩在重重煙雨之中。
理完發,洗完澡,換上新衣服的陸齊走到母親的墓碑前,緩緩跪了下來,鄭重地叩了三個頭。
叩完頭,陸齊愕然發現母親的墓碑旁有一塊新碑,而那塊新立的墓碑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父親。
陸齊失神了一瞬,以為自己是眼花了,湊近去看。只見墓碑上的照片是自己父親的,而墓志銘上面寫着“陸紹林”三個字。
陸齊只覺頭頂有一道響雷轟然劈下,他不自覺哆嗦了一下,眼睛裏滿是複雜和淩亂。
他木然地回頭看向陸晉。
陸晉目光垂視着父親的墓碑,不悲不喜地說:“爸半個月前走了。”
他離開黃雀市的那一個月就是回帝都去照顧生病的父親。
只可惜陸父沒能撐下去,撒手而去了。
陸父死後,陸晉一個人在帝都處理父親的身後事,最後将父親帶回故裏,歸葬黃雀墓場。
陸晉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爸是來不了接你。”
陸齊眼神幽怨地盯着父親的墓志銘,冷笑:“他沒死也不見得會來接我。”
陸晉捏了捏陸齊瘦削的肩膀:“你別這樣。”
陸齊甩開陸晉的手,咬牙道:“我十八歲那年他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我陸齊不再是他陸紹林的兒子,他要和我斷絕關系。我現在可記得清清楚楚。”
陸晉皺眉:“爸也是說的氣話,當年你出了那樣的事,爸是一時心急生氣……”
陸齊好笑:“好,就當那時他說的是氣話,但我被指控殺人時,作為父親,他陸紹林有相信過我嗎?他在骨子裏就認定我是個殺人犯!”
說到這,陸齊眼睛勾勾地盯着陸晉:“哥,如果是你被指控殺人,他說什麽都不會相信的,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只相信你,在他眼中,他陸紹林只有一個兒子,那個兒子就是你陸晉。”
“你誤會爸了。”陸晉沉着氣,隐忍道。
“我沒有誤會,我心裏門兒清呢,從小到大,他總是偏心你,你聽話懂事,你學習好有禮貌,你還是我們家唯一一個考上名牌大學的人,你要什麽有什麽,而我,爛泥扶不上牆,社會小混混一個,只知道惹是生非,他當然最疼愛你呀。”
陸晉抿着唇:“我不否認爸以前總是偏心我,我也覺得很對不起你,但爸不是你想的那樣。爸生病那些日子,他一直念叨着你。他每天都很積極地治療,因為他想快點好起來親自來接你出來,可是爸還是撐不到你出來。他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拉着我的手說,對不起你,讓我替他向你說一句對不起。他還說讓你原諒他來不了接你。”
陸齊冷笑:“你以為你這麽說我就會相信你嗎?他巴不得我一輩子在牢裏吧,我入獄第一年,我想見一見媽,他死活不肯讓媽來見我,以至于媽死了我都沒能見着她,這事要不是姑姑來告訴我,我都不知道!”
說到這裏,陸齊眼睛唰一下紅了起來,聲音哽咽道:“我見媽最後一面是最後判刑在法庭那天……”
陸齊的字字句句擊打着陸晉的心髒,那一瞬,就連呼吸都抽着痛。
他默然低着頭,握着拳頭,一語不發。
在陸齊面前,他永遠是虧欠的。
陸齊強忍着眼淚,推搡了一把陸晉:“你現在好了,你是人生贏家,名牌大學畢業,又有體面的工作,你日子過得挺潇灑自在的呀,像我這種低賤的爛人,你應該瞧不上吧。”
陸晉壓抑着情緒,沉靜道:“陸齊,我知道這麽多年來,你心有一直有怨恨,沒關系,我理解你,我也不奢求你能原諒爸生前對你的所作所為,更不奢求你可以放下對我的成見,我只希望你從今天開始能從頭開始,別再執着于以前的那些人和事。”
陸齊哼笑:“陸晉,你知道我最讨厭你什麽嗎?我最讨厭你這份即得利益者的清高,你永遠都是高高在上地去理解所有人,你真能理解嗎?你不能,你只會站在我面前勸我改過自新,勸我從頭開始。”
陸晉微微嘆息,他知道自己現在說什麽陸齊都聽不下去的。
只見陸晉掏出一把鑰匙和一臺手機:“這是家的鑰匙,房間已經收拾好了,手機給你買的,裏面存了我的電話,有事找我。”
陸齊壓根沒有要接的意思。
陸晉料到了,就将東西放在母親的墓碑前,随後轉身走了。
那天,黃雀市的幽幽煙雨下了好久。
陸晉坐在車裏悶悶地抽着煙。
他很少抽煙,只是偶爾心煩意亂時會抽上一兩根,然而這一個下午,陸晉竟抽了一整包。
入夜後,他開車到了夜巴黎。
相比抽煙,心情煩悶的時候,陸晉更喜歡喝酒。
他一個人來了夜巴黎,安靜地坐在一邊喝悶酒。
不知道喝了多少,也不知道喝了多久,陸晉感到有一絲的微醺。
彼時,耳邊響起了《橄榄樹》的前奏。
陸晉掀起眼皮望向舞臺中央,迷幻的金黃色燈晃動,讓整個舞臺籠罩在一種流金似的光芒中,而光芒深處,是少女翩然的身姿。
陸晉不由聚焦目光在舞臺上的女歌手身上,就見溫黛穿着一身素白的棉布連衣長裙,一頭及腰的長發随性地披散下來,頭發沒有一絲的裝飾,一切回歸到最自然的模樣。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有遠方,為什麽流浪,流浪遠方,流浪……”
悠然空靈的歌聲讓整個歌舞廳沉靜下來,陸晉的心也在歌聲中漸漸沉寂下來。
随着柔和飄逸的歌聲,他目光一瞬不移地落在臺上的溫黛身上,卻怎麽都瞧不真切她的神态,仿佛臺上的溫黛是被一層層金色的光圈籠罩着,讓人遙不可及。
一曲唱罷,臺下傳轟鳴的掌聲。
溫黛在掌聲的簇擁之下,離開了舞臺。
陸晉目光一直追随着溫黛的身影,直至溫黛消失在舞臺上。
忽地一襲甜膩的脂粉氣息撲鼻而來,陸晉不由得皺起鼻子。
“帥哥,一個人喝悶酒呢?要不要我來陪你?”
陸晉看過去,就見一個妖嬈美豔的女人身子骨軟綿綿地靠坐過來。
陸晉只消看了眼那女人,便淡淡地吐出兩個字:“不用。”
女人卻是是媚然一笑,勾着陸晉的肩膀:“一個人多悶呀,我也一個人,咱倆一塊呗,酒搭子。”
陸晉眉頭不自覺蹙緊,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少女鈴铛般嬌媚的笑聲。
陸晉循聲看過,只見溫黛顧盼生姿地走過來:“親愛的,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喝悶酒呀。”
說話間,就見溫黛軟若無骨地坐到陸晉的大腿上,雙手摟着陸晉的脖子。
旁邊的女人看到這一幕,有些傻眼。
溫黛挑眉瞥了眼那女人,柔聲道:“不好啦姐姐,我家男人不解風情,讓姐姐尴尬,我在這裏替姐姐賠不是,姐姐大人有大量,不要見怪。”
勾搭不成反倒正主陰陽怪氣,女人吃了癟,有氣不敢撒,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沒關系,我還有事。”
說完話,女人羞恥地快步離去。
溫黛伸長了脖子,見那女人走遠才大聲笑出來。
陸晉鼻間氤氲着溫黛身上的香水氣息,是一股清新充滿水氣的玫瑰香,花香中夾雜着一絲白花皂感的香氣,純淨的氣味有些誘人進一步探索。
陸晉深吸了口氣,穩住心神,淡然地望着溫黛:“你可以下來了吧。”
溫黛後知後覺地從陸晉身上下來。
陸晉看着溫黛,一身裝束是剛才在臺上的樣子,模樣看着文藝又清純。
“大叔,你今天是抽了多少煙呀,你身上不是酒味就是煙味,熏死人了。”
陸晉見溫黛做出一副嫌棄的表情,下意識低下腦袋去聞了下自己肩膀上衣服的味道。
溫黛坐到陸晉對面,翹着二郎腿,一派閑散地說:“你還說自己很少抽煙,睜眼說瞎話。”
陸晉好笑,解釋道:“今天心情不好。”
溫黛剔着修長的指甲,哦了聲,随後又問:“不開心呀,出了什麽事?”
陸晉斂去笑意,暗自思忖着如何開口,就聽見溫黛猜測道:“不會是失戀了吧?”
陸晉:“……”
看陸晉的表情,應該不是失戀,溫黛摸着下巴,又說:“該不會是離婚了吧。”
陸晉:“……”
陸晉見溫黛還要繼續猜下去,他搶先一步說:“我沒戀愛沒結婚,別瞎猜了。”
溫黛眉尾一挑:“呦,黃金單身漢呀。”
陸晉:“……”
溫黛見陸晉無話可說的樣子,忍俊不禁,也不逗他,就說:“大叔,很少見你來夜巴黎呀,怎麽樣,我剛唱得還行吧。”
陸晉點頭贊許道:“挺好的,你聲線很好,挺适合唱歌的。”
“那是。”溫黛揚着臉笑得燦爛,“小時候我爸最喜歡聽我唱歌了,他還說要給我買鋼琴,讓我長大學音樂呢。”
聽到溫黛的話,陸晉臉上的笑容淡了許多,神情有些許凝重起來。
溫黛嘆了口氣:“我爸說我七歲生日那天要送我一架鋼琴的,可惜我爸沒趕上我生日就死了。”
陸晉眼皮止不住地跳動起來,他猛眨了幾下眼睛。
溫黛臉上的憂傷一瞬即逝,她粲然笑起來:“說回點開心的事,你覺得我的歌聲能不能讓我實現財富自由?”
陸晉僵硬地勾唇一笑:“你是可以靠唱歌實現財富自由的。”
“那就承大叔吉言了,我明天發工資了,明天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有錢了哦。”陸晉收斂着情緒喝了口酒,笑說。
溫黛得意極了:“說不上有錢,但請大叔你吃頓便飯還是可以的。”
二人正說着話,趙耀走了過來。
他看到陸晉,頓時急紅了眼:“黛黛,這個男人……”
溫黛急忙控制住趙耀:“別激動,那是我朋友,我再和他聊兩句,一會找你。”
趙耀不悅地瞪着陸晉,說:“我先出去等你。”
趙耀走後,陸晉目光一下子沉郁下來。他冷冷問道:“你和他什麽情況?”
溫黛賠笑道:“我和他呀,我們和好了。”
陸晉沒好氣地問:“你有男朋友剛才還為什麽坐我腿上,勾着我脖子?”
“大叔,我剛才是幫你解圍好吧,你不感謝我就算了還說這樣的話,被你氣死。”
陸晉轉開眼睛,眉頭皺得很深,沉默片刻,他又問:“什麽時候的事?”
“什麽什麽時候的事?”
“我問你什麽時候和他和好的。”
“就前幾天……”溫黛說,“趙耀這人吧其實挺好的,上回那事做得确實混蛋,但他說已經知道錯了,向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了。”
”所以你就這麽原諒他了?”
溫黛瞧出陸晉語氣神色的變化,不禁問道:“你什麽表情什麽意思呀?”
陸晉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說:“我的意思他不值得你的原諒,他這種強迫過女生的人不值得被原諒,上回在連山旅館,如果不是我出現。你早被人家吃幹抹淨了。”
溫黛唰一下來氣,紅着臉,梗着脖子:“原不原諒是我的事,你操什麽心?你是不是有點多管閑事了?”
本就心情不好,被溫黛這麽一激,陸晉也火氣上頭。
他使勁捏着杯子在手上,手臂上青筋凸凸暴起,說道:“我他媽就是多管閑事才幫了你那麽多。”
溫黛尖聲地沖陸晉吼:“誰讓你幫我了?是你一廂情願的。”
陸晉狠狠地咬着牙齒,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白眼狼!”
聽到這三個字,溫黛徹底被點燃,滿臉怒容,全身氣得發抖,情急之下意動手推搡了一把陸晉。
溫黛邊推搡邊質問:“你說誰白眼狼?你說誰呢?”
陸晉任由溫黛推搡自己,一句話沒說。只見他氣得臉都漲紅,胸膛上下起伏着,眼睛往別處看去。
“陸晉,你今天把話給我說清楚了。”
陸晉仍舊沉默着。
溫黛不依不饒地追着他問,一遍又一遍地問。
陸晉被煩到頭痛,脫口就反問:“還有什麽好說的?我只是不希望你被那樣的男人傷害,你到底懂沒懂啊?”
溫黛氣笑:“那我現在告訴你,我和你非親非故,頂多算普通朋友,我要是被人傷害也不需要你擔心,你管好你自己吧。”
陸晉點點頭:“好,很好,你是我祖宗,你說什麽都對,是我多管你的閑事,我他媽犯賤行了吧!”
說着,陸晉重重地放下酒杯,霍地一下起身往外走。
溫黛望着陸晉的背影,憤然地張着嘴:“什麽人呀,明明自己蠻不講理還一臉委屈的樣子,像是我欺負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