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該說不說,慕容澄這段日子睡得安穩不少,幾乎沒再因為噩夢驚醒在黑夜裏幹瞪眼珠子,睡得好了,白日裏也不再恍惚,脾氣都變得平和許多。
平安這幾日還念呢,說世子爺這腿壞得真玄乎,整個人都跟着轉性。
當然他也只敢在背後議論,當着慕容澄的面最多偷偷觀察,世子爺是有哪裏不一樣了,不是腿的事,是別的地方,精氣神?不全然,更像是變回兩年前還未出征大渡河的世子了。
那時候的世子爺雖然一樣驕矜,一樣偶爾讨嫌,但性子遠沒有後來那麽急躁,高興了還知道和宮人們打趣,臉上也總有笑意。
真好啊,世子爺回來了。平安拍拍手掌,心想時間果真是最好的良藥!
這日蜀王檢查兒子功課,背着手來在書房外,透過大開的窗寮看三個兒子在案前聽教習講課,教習看見了他,他便掩唇低頭,示意不要聲張。
書房空間寬敞,教習手捧書冊漫步講桌前,講桌下是三張書案,慕容澄坐在為首的一張,慕容汛和慕容潛坐在下首。三人坐姿各異,屬汛兒最端正。潛兒散漫,小動作頻繁。澄兒……
澄兒高架着一條傷腿在邊上,單手持書靠坐椅背,看上去,看上去非常柔韌。
哎……
眼見教習講得差不多了,蜀王清清嗓,邁步進入書房。
衆人作勢起身請安,蜀王道了聲免禮,“世子腿腳不便,都坐下吧。你們可都知道我今日來是要驗收什麽?近一個月的時間,你們可要交出一份說得過去的答卷。”
“說得過去”作為标準實在門檻太低,沒辦法,自己的兒子自己心裏有數,澄兒潛兒都不是讀書的材料,唯有汛兒從小便對詩書有濃厚興趣,願意刻苦鑽研書本上那些看似乏味的道理。
其實最初定下這個題目便是蜀王心血來潮,蜀地百姓并不歸蜀王府管轄,而是由各州府的官府治理。各地藩王與藩地官府關系各異,關系近了必然引起朝廷注意。
蜀王是太.祖帝的嫡四子,也是先帝最信任的弟弟,蜀王自幼脾性軟弱,是太.祖皇帝眼中最沒有帝王之相的一個,也因此因禍得福,封地川蜀,住在偌大的蜀王府只等着頤養天年。
但蜀王潛心向佛,仁慈心善,時常造福蜀地百姓,西番蠻子進犯,他便從王府拿錢為邊城百姓重建家宅,赈災施粥。此番讓三個兒子做這道功課,也是為了叫他們關注民生,将來承接其衣缽照拂蜀地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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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三個兒子依次叫起來,慕容汛是第一個,他起身道:“兒子從衙門借閱了近五年來成都府的稅收賬冊,按照大豊律法,凡官田畝稅六升四合五勺,民田減兩升,重租田十升五合五勺,沒官田一鬥三升。相比較成都府夏秋兩季畝産,占比約是三十稅一,就太平年來說這樣的比重可謂輕徭薄賦,但兩年前西番戰事吃緊,因此朝廷加收蜀地田畝稅作為糧饷,光是一個成都府,其一年稅收便高達二百八十萬石。而同年浙江一省的稅收也只有二百七十三萬石。”
說到這裏,慕容汛躬下身,兩臂平放于身前朝京城方向作揖,“兒子認為,官府若能向朝廷請令,減少蜀地戰後五年賦稅以緩解戰時增收,可以令蜀地百姓恢複往年進益,逐步使蜀地振興。”
說罷書房內十分安靜,慕容汛直起身來,目光卻看着桌案,可見他自己也知道這番話有多逾越,大豊賦稅由太.祖帝在開國時制定,就連當朝皇帝都不敢輕易變動,他一個藩王庶子豈敢妄議?
他說得不假,但也不可能實行,甚至這番話也只能留在這間書房,決不能帶出去。
“汛兒,你坐下吧。”蜀王看向慕容潛,叫他起來說話。
慕容潛頭都快抓破了,站起來笑笑,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胡說一通,臨坐下前不忘附和慕容汛,“兒子認為瓊光說得不錯,賦稅減免當是唯一出路。”
蜀王對他本就不抱期望,叫他落座,看向慕容澄,“輪到你了,澄兒。”
慕容澄從凳子上将腿撤下來,撐着桌角起身,“瓊光說得是不錯,當年加收賦稅的确叫農戶們吃不消。”這話不出所料,蜀王一早知道哪兩個兒子會跟着渾水摸魚,卻聽慕容澄又道,“只是他給的辦法不大可行,不對,是半點不能實施,因此我最開始就沒打算和官府打交道。”
“這是何意?”
“父王,除卻佃農領工錢度日,農戶們多是自産自銷,都知道蜀地農耕糧食産量是大頭,但瓜果蔬菜這些不能征收進賦稅的作物才多被農人拿來換錢,一是因為屯不住,二是因為種類多适合交易。所以兒子便以為管理好市集就可以使農戶維持穩定進益,也避開了朝廷和賦稅。”
“嘶——”蜀王雙眼被驀地點亮,乍聽有些意思,但也并無頭緒,“市集向來無人承管,你如何想到要管理市集?若要管,又該從何管起?”
“從買賣的貨品開始管。”慕容澄道,“我看到市集上多是作物和織物,還有些農具,雞鴨豬牛之類的活畜,除卻那些雜項,多數貨物都可以靠品相劃分定價,還要有人維持秩序,統一用錢幣交易,當然這些該由專人來定,我不懂,只是覺得這是百姓錢財交易的地方,不該亂相頻出無人監管。”
他之所以能例舉得如此清晰,是因為這都是他親眼所見,自己不過是在指出問題,至于解決方案,大家各有所職,他一個藩王世子何須操那份心?
一番話叫蜀王頗為驚喜,市集,他怎麽沒想到?現今成都府最大的交易市場便是蜀王府外不遠的長街,因此蜀王府的府兵在長街駐守,那條街也算是蜀王府的管轄。若要從市集入手,和官府打交道也順理成章。
從書房出來,慕容潛追着慕容澄誇,“太厲害了,世子怎麽對外頭集市如此了解?我聽說世子所的人偷摸出府,還以為是為着享樂偷摸出去,想不到是為着打探民情!”
慕容澄拐棍一撐走得比腿腳好的時候還快,猛然頓住,“你從哪聽來的?”
慕容潛笑道:“府裏那麽多雙眼睛,那麽多張嘴,雖說都不敢議論主子,但要想一點風聲不走漏是不可能的。”
說的是,這些宮人們私下裏也要到處打探,也有自己的圈子,這世上有的主子還得聽下人的,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還有那獨輪的車子、長脖子的麒麟、綠眼睛黃頭發的洋人,可惜慕容澄一輩子出不了蜀地,若非皇帝召見,藩王和藩王世子都不得離開封地。
“瓊光!”慕容潛扭頭見慕容汛走在後邊,招呼道,“一起上世子所坐坐?”
慕容汛微一颔首,兄弟三個都到了世子所去。
其實這局面叫慕容澄有些腦袋發緊,上次慕容汛拜托自己的事還一直擱置着,但他斷了腿身邊要人伺候,不能把随身侍候的婢女拱手讓人,這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這麽想,他也就心安理得了。
世子所內,蓮衣正在膳房教庖廚炖揚州獅子頭,聽吉祥說世子爺回來了,随行還有兩位郡王,她連忙掣過巾子擦幹手,囑咐庖廚注意火候。
眼看入了冬,氣候卻暖和起來,這種暖洋洋的日子維系不了幾天,等第一陣雨下下來,馬上就要轉寒。
蓮衣走在廊上半個身子被日頭烤的暖融融的,心情大好,端着茶盤去正殿廳堂,廳裏兄弟三個正說起慕容澄提出的市集經管,都覺得十分可行。
茶水注入杯中聲響打斷了三人探讨,慕容澄裝模作樣舉目看向蓮衣,就好像不知道進來的人是她一樣,“怎麽是你?平安呢?”
蓮衣覺得慕容澄見了自己起碼有大半時候要問她平安在哪,這是雷打不動的開場白,究竟多嫌棄她從旁伺候,難道只有平安才是合他心意的?
平安也不過是會拍馬屁,這種小伎倆她還不願意使呢。
“世子爺今日瞧着真不一樣!”蓮衣笑盈盈端了茶湯到他手邊,狗腿道,“今日瞧着面色格外紅潤,格外俊朗!許是能下地走了,心情好起來,人也跟着一并精神!”
她殷勤撲面,慕容澄顯得異常矜重,背打得筆直,“我瞧着沒什麽不同,今早照過鏡子,我一直都是這模樣。”
慕容潛笑了笑,幫腔蓮衣,“世子今日是瞧着格外俊朗,特別是父王問起課業站起來答話的時候。你說對不對?瓊光。”
慕容汛正從蓮衣手中接過茶盞,跟着微微一笑,先謝過她的茶,“對,世子今日風采出衆,不比秋狩那日遜色,策論周全,令人欽佩。”
蓮衣好奇地眨眨眼,“沒能見識到世子爺今日風采真是我一大損失,敢問是發生什麽事了?”
慕容汛目露溫柔笑意,飲茶與她娓娓道來,幾句話說明白了今日學上慕容澄的精彩表現,蓮衣驚訝于慕容澄偷摸外出的真實目的,同時也很陶醉在慕容汛溫潤如水的話語聲中,想看又不敢看地瞧着他低垂的眼眸。
“咳咳。”慕容澄指節敲敲臺面,冷聲道,“杯子不幹淨,拿下去洗洗。”
蓮衣端起那汝瓷杯細瞧,彎着腰歪着頭,門外的光照透了瓷盞,在她手中仿佛一顆明媚的珍寶。
沒看出來哪不幹淨,“世子爺,杯子是幹淨的。”
“你看不到麽?”她總看着瓊光,叫慕容澄心跳得很煩,他抄起拐棍随手一指,“明明有灰。”
蓮衣以為他要拿棍子打她,吓得直往後縮,腳底慌亂左腿絆右腿,眼看着要仰着臉摔下去,趕緊揮動胳膊把握平衡。
可這一揮不要緊,整盞涼透的茶水悉數潑向了慕容澄。
“哎——!”
慕容潛從座位上跳起來,慕容汛也放下了茶杯,四人表情各異,姿态各有各的張牙舞爪,時間都像是定格在了這一刻,這一刻隔着水幕,慕容澄來不及躲,只想伸手拉住她。
不過蓮衣根本沒有摔倒,她靠自己穩住了身形,同時護住了手中昂貴的汝瓷。
驚慌失措擡起頭,卻見慕容澄雙眼緊閉,長睫打绺,白淨淩厲的下巴瀝瀝拉拉往下着滴水。他擡手捋一把濕漉漉的臉,難以置信地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