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蓮衣見到大活人,心裏也有了底,只是腿還軟得像兩根柳條,站不起來。她緩過勁來直想逃,這破世子所太吓人了,好端端的大晚上還會撞鬼。
慕容澄見她這副探頭探腦心驚肉跳的樣,不由暗惱,“…你到底在做什麽?”
蓮衣如實道:“我,我來收衣服,白天洗了您穿到外頭的苎麻衣,我擔心被人看到,就晾到了後院。”
她說着,眼睛不時往屋裏瞟,瞟完又被吓到,嘴角便怕得直往下咧,眼睛裏分明沒有眼淚,慕容澄卻覺得那裏該有兩汩小溪似的淚水,順女孩圓潤光潔的面龐滑落,就像那天晚上在康平宮看到的那樣。
慕容澄本來一腦門子火,倏地被這兩條他想象出來的眼淚澆熄,化成一縷無可奈何的煙。
“哭什麽?有什麽好哭的?”
她壓抑着嗓門,狐疑地輕聲說:“我…我沒哭啊,我是害怕啊世子爺,您看得見那牌位嗎?是只有我能看見,還是您也看得見?”
“怕嗎?怕你還不退下?”
“噢…”蓮衣委屈極了,但也意識到門裏的牌位是慕容澄知情的,從地上爬起來,撣撣屁股,“婢子告退。”
蓮衣捧着衣裳連忙就走了,半點不敢耽誤,她走遠了又回頭看一眼,見慕容澄也看着她的方向,天色昏暗,目光幽深,身後又是煞白的兩根蠟燭,真叫駭人。
她吞口唾沫,心說自己大約撞破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首先她定然不是撞鬼了,那牌位分明就是慕容澄吩咐下去準備的。誰呀?叫他如此上心,又不能擺到臺面上祭奠。
蓮衣回到屋裏仔細想了想,有了一個猜想。畢竟她也在蜀王府待了幾年,對各個宮裏的事情都算有所耳聞。
算起來時間也差不多,兩年前的今天慕容澄還在戰場,那麽這個牌位祭奠的,應該是當初跟随他出征大渡河的哥兒康健。
早在慕容澄入随軍出征以前,他身邊最親近的哥兒不是平安,而是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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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健本來和平安一樣,都是家生的奴才,但是因為體格健碩,被安排從小和慕容澄一起操練,後來也順理成章跟着慕容澄上了戰場,只不過他沒能回來,死在了大渡河。
蓮衣見過他幾面,說來滑稽,那是個高高壯壯的漢子,卻十分害怕老鼠,說話的聲音也輕輕的,純良溫厚,根本不是個當兵的材料,若非為了照顧世子,他是絕對不會入軍營的。
如果那牌位上的名字真是康健,那就說得通了。配殿原本是康健和其他哥兒的住所,後來康健死了,整一溜屋子就被用來供奉他的靈位。
“想不到世子爺還挺重情義的麽。”
蓮衣在被窩裏嗫嚅着念叨,一覺睡了過去。為了驗證這一猜想,第二日清早,蓮衣起個大早去找吉祥打探。
吉祥是個精瘦的伶俐蟲,正盯着仆役們灑掃,笑嘻嘻湊上來,“是蓮衣啊,世子爺還沒起嗎?有什麽吩咐?”
蓮衣抿抿嘴皮子,問:“向你打聽件事。我來了也有幾天了,一直有個疑問,大家為何要從配殿搬出來,睡到外院去?那配殿現今是什麽用處?”
“你說後院配殿啊。”
吉祥聽她如此問,聯想昨天的日子,料到她肯定看見了什麽,如實道:“後院裏你就別去了,康健你知道吧?你來得早,應當是聽說過他的,自從康健死後,原先奴才的配殿就不讓住了。你可知道前年世子所嚴懲的事?就是有個小子不長眼,動了康健的遺物,被世子爺打了二十棍子。這下莫說不讓住,就是讓住,我們也不敢住了。”
還真是和她猜想的一樣,話又說回來,她昨夜只是摔在地上,沒動什麽東西吧?
蓮衣後怕地謝過吉祥,“昨天誤闖,往後我就知道了。”
吉祥嘿嘿笑道:“沒事,世子爺沒看見就都好說。說起來你還是康健的老鄉,你們都是揚州人,說話都一個腔調。”
蓮衣一愣,不知該擔心前半句,還是該感慨後半句。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宮門口撞見世子的那回,慕容澄初見便聽出了她的江淮口音,原來是和故人相似。
她小心地問:“你說世子爺沒看見我誤闖就好說,那我要是被看見了呢?”
“那你可要小心了。”吉祥想了想,皺着臉道:“輕則扣月例,重則吃板子咯。”
蓮衣果然大驚失色,“你說反了吧!哪有比扣月例更嚴重的事情?不和你說了,世子爺該起了,我去當值。”
如臨大敵的蓮衣決定稍微彌補一下,可是未等她想到彌補的辦法,康平宮那邊就派人來偷偷将她給叫走了。蓮衣像個從敵營回來的探子,回到康平宮傳遞情報。
其實也簡單,蜀王妃問什麽她就答什麽,全是些與世子起居相關的,別的她也不知道,也就只能答一些“吃幾碗飯”、“幾時入睡”這樣的問題。
問到最後,王妃抛出個頗具水平的提問,“蓮衣,還沒有問你在世子所怎麽樣?還習慣嗎?世子可為難你了?”
什麽叫為難。這問題可高深了,足夠仆役們鑽研半輩子,是拳打腳踢叫為難?還是髒活累活叫為難?蓮衣腦袋裏轉過八百個彎,殊不知蜀王妃問的根本不是這個意思。
“沒有,世子爺寬厚待人,半點沒有為難婢子。婢子在世子所很習慣,沒什麽不一樣的。”
蜀王妃眉梢微挑,從蓮衣清澈透亮的眼睛裏看到了答案——世子沒瞧上她,更沒有擡舉她。
倒也好,省得慕容澄和他的父王一樣,把庶子生在嫡子前面。
她之所以送蓮衣去世子所也有她的考量,首先蓮衣老實,好過那些心眼子多的,其次還是因為蓮衣老實,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他驕矜慣了,未必看得上這樣實心眼的老實丫頭。
就這麽雞同鴨講地傳遞完消息,王妃授意梁嬷嬷給蓮衣賞錢。蓮衣受寵若驚地從康平宮退出去,心想這可真是攤上好差事了!何愁不能賺得盆滿缽滿歸鄉回家?
蓮衣掰着指頭走在長廊,“二等婢女月例是一兩,一等卻有二兩,再加上賞錢……只要不扣我的錢,那這一年賺得都能頂上過去四年了。”
她盤算着回去剁點豬肉糜捏個獅子頭,給康健的靈位供上,也算是她這個小老鄉為昨天誤闖賠罪了,希望世子可以看在兩顆揚州獅子頭的面子上,不要扣她月例。
回廊對面來了人,定睛一看竟是身姿翩翩的慕容汛,他想必是到康平宮來請安的。蓮衣望得出神,心想自從去到世子所,她就再沒機會觀賞到瓊光郡王仙姿玉骨的身影了,這可對眼睛不好。
先頭在康平宮她還能給他引引路,倒倒茶,這下是見不着了,瓊光郡王幾乎不到世子所走動。
她将腦袋一低,候在邊上等慕容汛先過。
豈料慕容汛在她面前站定,俊逸的身影在蓮衣身前圈出一小塊影,“蓮衣?”
“…見過瓊光郡王。”
“最近幾天來康平宮都沒見到你,你到哪裏去了?”
蓮衣微微一怔,沒料到慕容汛還會留意她的動向,舉目道:“回郡王的話,我奉王妃之命調任世子所了,現在是世子所的一等婢女。”
“是嗎?”慕容汛似乎并不知道此事,但他的确聽說王妃往世子所送了一個婢女,因為不感興趣,就沒有打聽,沒想到這個婢女會是蓮衣,“可是因為近來世子與王妃鬧了矛盾,所以王妃特意讓你去世子所照看着世子?”
蓮衣想了想也差不多,雖說明面上王妃什麽都沒囑咐她,但今早将她叫去那一通問話,顯然就是在打聽慕容澄的動向。
于是她欠欠身,答了一句是的。
慕容汛笑道:“也好,恭喜你升任一等。”
“多謝瓊光郡王。”
蓮衣走遠了回首看過去,距離太遠,她只看得清慕容汛溫柔的體态,心想慕容汛要是世子就好了,就能天天見到。可他身體弱,又不是嫡出,将來等慕容澄繼位就要搬出去自立門戶,以前她就盤算過,要是回不了家,能被指派到瓊光郡王的府邸也是好的。
不過現在不用想了,她要是回不去家,就要一輩子在蜀王府提心吊膽了,還是先把獅子頭落實一下,彌補昨天的事吧。
蓮衣唉聲嘆氣回到世子所,小廚房這時間沒什麽人,她拿布條在身上繞一繞,将袖子高高固定在手肘,再拿上一吊肥瘦适中的豬腿肉,丢在案板先切片再切絲,三下五除二斬成肉糜。
再切蔥姜,用滾水激發出香氣,将蔥姜水和進肉糜,一個方向攪打上勁,直到肉餡彈潤,扣盆不掉。
吉祥聽說她在膳房開小竈,溜進來等着吃一口,卻在邊上看呆了,半張着嘴圍觀,“好厲害的手法!這是要做包子吃麽?”
“做獅子頭,揚州獅子頭。”蓮衣用手腕擦擦汗,将肉餡放在一旁備用,起了油鍋炸肉丸。
油鍋起了細小的白泡,溫度正好,蓮衣在手掌抹上香油,抓起一大坨肉糜,在光滑的掌心來回搗騰,團成圓潤聽話的大肉丸,一個個滾入油鍋,泛起大量白泡。
香氣霎時在膳房充盈,蓮衣用箸兒翻滾油鍋裏的大肉丸,直到表皮金棕才将肉丸子撈出。
吉祥想偷吃一顆,被蓮衣用箸兒打手,“沒熟呢!芯子是生的,還要炖煮入味,那才是正宗的揚州獅子頭。”
“我還以為就是炸丸子呢,怎麽還要下鍋炖煮?”
“沒見過吧?可好吃了。香料的用法還是我家的老方,你別看啊。”
“我不看我不看,只要你賞我一口,我保證不看!”
蓮衣忙活着起了另一口鍋,吉祥為了一口吃的,主動請纓幫她燒火,蔥姜香料一下鍋,混合着空氣中純粹的肉香沁人心脾,她往料頭爆香的鍋裏加入庖廚吊好的高湯,嘩啦啦升騰大量氣味濃郁的白氣,火燒得旺,一下子就開了鍋,獅子頭井然有序入水,咕嘟嘟炖煮。
半個時辰後,慕容澄下學回到世子所,差點讓膳房飄出來的肉味香一個跟頭,那香氣回味悠長,不是煎不是炒,像是炖煮了一鍋湯,但又遠比炖湯濃郁。
他問平安:“你聞到了嗎?”
平安連連點頭,“聞到了,好香!咱們膳房今天怎麽這麽早就開火,這味道可真香啊世子爺,聞着是個大菜。”
“難道是庖廚換人了不成?”慕容澄嘴上雖然不說香,但提出的質疑也算給予肯定。世子所的廚子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個菜,若非是王府老人,真想将他換掉。
平安朝廚房的方向看一眼,撓撓脖子,“沒聽說啊,沒準是聽世子爺說得多了,他也發憤圖強去學了新菜。”
人以食為本,誰也逃不掉美食的吸引力,慕容澄清嗓子往殿內去,心下也不免期待起今日的晚膳。可是等到傍晚膳食端上來,卻沒有一道菜具備白日聞到的香氣。
一下子連拿起銀箸的心情都沒了。奇怪,慕容澄叫住傳菜的平安,讓他去膳房問問庖廚。
平安跑了一趟,回來面帶驚奇道:“世子爺,膳房說白天炖的那是獅子頭,不是庖廚做的,是蓮衣擅自生火做的。”
“蓮衣?”她還有這一手?
“嗯,炖了三顆,底下人分了一顆,說很好吃呢。”
“還有兩顆呢?”
平安遲疑道:“在後院,供在康健的靈位前邊。”
慕容澄皺了下眉,“為什麽供在靈位前邊?”
平安道:“庖廚說獅子頭是揚州菜,應當是蓮衣專門為康健準備的,話說回來,蓮衣上哪知道康健是她同鄉的?”
能怎麽知道,當然是找人問來的。
“自作聰明,誰許她到處打聽。”飯也顧不上吃,慕容澄起身到後院配殿。
配殿內,只見康健的靈位前被打掃得纖塵不染,一碗湯水明亮清澈的獅子頭擺在案前,霎時讓邊上的供果都遜色許多。獅子頭已經涼了,但看上去依舊誘人,香氣也依舊撲鼻。
平安拍大腿道:“我記起來了,康健以前也做過這道菜。他過生辰的時候就想吃一口家鄉的肉丸,不過他做得不怎麽樣,那肉丸用筷子一碰就散了,我還以為是肉糜湯呢。”
慕容澄當然也還記得,康健唯二念叨過的家鄉菜就是獅子頭,另一道叫肴肉。
可惜康健廚藝不精,根本做不出他口中的家鄉味道,吃着名為“獅子頭”的肉糜湯,嘴硬說那就是正宗淮揚菜。那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他看向靈位,将酒盞滿上。
平安覺得稀奇,“世子爺,您說這蓮衣真有意思,怎麽就知道康健喜歡獅子頭?這事也就只有世子爺您清楚啊。也不是我說的!我可沒告訴她!”
慕容澄看着案上冷炙,到底洩了氣,“哪來的膽子,她就不怕自作聰明弄巧成拙。”
*
晚晌蓮衣到後院去收碗,卻看到碗不在了,她四下看看,沒看到野貓來過的痕跡,要是野貓吃了,少不得要弄得到處都是湯湯水水,更不可能連碗端走啊。
蓮衣正愁沒機會讓慕容澄知道自己給老鄉做了家鄉菜,連忙去正殿求見世子,慕容澄問她所為何事,她眨巴眼睛問:“世子爺,您可曾看到後院靈位前擺的那碟獅子頭?”
慕容澄正埋頭做先生布置的功課,一擡頭,“你覺得是我偷吃了?”
蓮衣一愣,“…我沒這麽說啊世子爺。”
諒她也不敢,慕容澄問:“那你來找我做什麽?”
蓮衣總算品出了些慕容澄話語中的作難,蹙起眉頭,小心打量,“世子爺,我不知道昨天是什麽日子,無意驚擾了逝者,今天得知他是我的同鄉,特意做了這道揚州名菜供在案頭,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拜拜老鄉,也彌補一下昨日的過失。”
她說完覺得自己這回真的太聰明了,世子爺非但不會扣她的月例,只怕還得賞她點什麽。
慕容澄擱下毛筆,問:“你既已經将獅子頭放在案頭了,又回去做什麽?”
蓮衣心說這不是常識嗎?“供臺上的東西都是要收走的,不能放隔夜。”
慕容澄坦然道:“平安已經替你把東西收走了。”
“那也行。”蓮衣點點頭,腦子一轉,心道平安收了碗,那難說世子沒有嘗過她的手藝,連忙笑盈盈道,“世子爺,我明天還做,我看到膳房裏還有一大塊肉呢,我明天多做點,您也嘗嘗我的家鄉菜吧,還請不要嫌棄呀。”
平安今天“試毒”嘗到了第一口,到現在都回味無窮,欣然問:“你們江淮是不是還有一道菜叫肴肉?你會做肴肉麽?”
“會!”
平安狐疑,“你怎麽什麽都會?不是說大話吧?”
蓮衣道:“我爹以前是揚州酒樓的庖廚,我從小看他在廚房,學到不少,絕不是說大話。”
慕容澄斜插進一句話,涼飕飕的,“你還挺厲害。”
今天的馬屁拍對了,情勢不錯,蓮衣笑道:“那我明日做肴肉?”
慕容澄沒作聲,算是答應。那獅子頭味道的确很好,絕不僅限耳濡目染的水平。再看她那自鳴得意沾沾自喜的模樣,真像個壓低了耳朵讓人撓下巴的小黃狗。
為什麽非得是小黃狗,大概是因為小黃狗的氣質最厚道吧。
慕容澄往椅背一靠,雙手抱胸,話語帶着他自己都未必察覺的興味,“想不到你還有這個本事,我賞你點什麽吧。你自己選,是要下月随我去秋狩,還是要一貫賞錢?”
“多謝世子爺!”蓮衣先行大禮道謝,然後才道,“可惜秋狩園林不是婢子能去的地方,婢子只要賞錢就心滿意足了。”
說罷眼巴巴望向桌案那頭,等待賞錢降臨。
雖說只有一貫,但也抵得上以往一個月的月例,她當然選錢,傻子才選秋狩。
誰知慕容澄俊臉一沉,“你不想出府去看看?秋狩沒意思嗎?”
蓮衣當然想,但不是現在,等放良名錄下來,她想出府看多久都行,“想去是想去,秋狩聽着就很有意思…可我去了也沒什麽用,既不能陪您打獵也不能幫您驅趕獵物,不如拿一貫錢實在。”
這和慕容澄的設想不符,他替她拍板,“想去就去,要是秋狩你能打中兔子,另有重賞。”
蓮衣半張着嘴,拿手指向自己,“我打兔子?”
慕容澄揚眉,“打兔子有什麽難的,平安就能教你三種不同的陷阱。”
原來是做陷阱啊,還以為叫她學射箭呢,要是陷阱裏真能有兔子,那她這個月不就又有月錢又有賞錢?再算上康平宮那邊賞的,天吶,這世子所她真來着了,富貴險中求原來是這個意思!
慕容澄見她眼睛滴溜溜轉,模樣滑稽地思考,問她:“怎麽樣,去不去?一只兔子一兩銀,我叫人教你做陷阱,能得幾兩全看你蒐狩那日的表現。”
“去!我去!”
蓮衣連聲答應,一兩銀子一只兔子,她非打得山上兔子就此絕戶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