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棺中有豔色
“若不斷淫修禪定者,如蒸砂石,欲其成飯,經百千劫只名熱砂。何以故?此非飯本,砂石成故。汝以淫身,求佛妙果。縱得妙悟,皆是淫根。根本成淫,輪轉三塗,必不能出。如來涅槃,何路修證。必使淫機身心俱斷,斷性亦無,于佛菩提斯可希冀。了德師弟,你癡念不除,紅塵未了,與我佛無緣,終是入不了佛門。你且随這女子下山去吧。”
飛來瀑激流如練,穿雲破霧,其聲隆隆,俯沖直下。深潭湯湯,終分解成數條溪流,滋潤着這竹雞山。譚中有一巨石,猶如盛放的石蓮,自深潭中緩緩仰面而出。此石名為蓮華石。
禪機習慣每日在此石上入定,身前身後,細雨洗風光。可,今日卻不同往時,釋善老方丈的話總在腦中響起。索性,他便緩緩睜開了眼。
這一眼,剎那芳華。那雙長眉,簡靜自持;他的眼中有煙雲浮世,有天涯路遠。身後虹橋昭昭,他并非世俗人眼中的玉樹臨風,也并非面如冠玉,他只是蓮花盛放時剎那間的光華。
如水中倒映的佛塔,遺世而獨立
禪機坐在蓮華石上,觀這濤濤飛來瀑。他的師叔——不惑之年的了德和尚,因多年前以僧人身份與婦人茍合生下一女,昨日事發,遂被逐出苦吟寺。衆目睽睽下,了德脫下僧衣,三拜老方丈,終不敢入大雄寶殿,只跪在山門前含淚向佛祖忏悔、拜別。
僧人皆驚,禪機卻并無多大觸動,佛祖在心中,一切皆随緣。
水聲隆隆震耳,忽然傳來一聲,“禪機師兄。”
禪機自蓮華石上起身,唇角含笑,“闡明,師兄在這兒。”
闡明跑的滿頭大汗,“我就知道你又來這兒,嗚,累死了。”
闡明三兩步跳上巨石,一屁股坐在了石面上,一張臉拉得老長,“師兄......”
禪機重新坐下,“還在為你師父的事難過?”了德是禪明的師父。
禪明長嘆一口氣,倒頭仰躺在石頭上,雙眼望着天空的雲彩,“師兄,你說我師父現在怎麽樣了?他在苦吟寺修行了大半輩子,這一下子還了俗,他可怎麽過啊?”
禪機望着遠處枝頭上尋食的長尾鳥兒,微微一笑,眸有光華,“僧人有僧人的過法,世俗也當有世俗的活法。師叔還了俗,你只當他會日子難過,豈知他不會幸福?”
禪明一骨碌爬起來,“幸福?他是被逐出佛門的,怎會幸福?”
禪機的手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小把粟米,“依你看,了德師叔為人如何?”
“那還用說?我師父當然是慈悲至極!除了這件事....”
長尾鳥從樹枝上飛下來,幾步躍上禪機的掌心。禪機微微笑着,任這長尾彩羽的小鳥在自己掌心上啄粟米,“既是慈悲心,這八年他可過得安心?”
禪明拖着兩腮,眉有苦惱,“也是啊,昨日見那母女倆面黃肌瘦,日子一定不好過。這八年師父對她們不聞不問,但內心肯定很煎熬,很內疚。”
長尾鳥踩着兩條高挑的小細腿,在禪機的掌心上繞了一圈。這會兒正歪着小腦袋看他,像個小機靈,禪機失笑。
“逐出佛門,于了德師叔來說是他的自我懲罰,他甘願如此。唯有如此,心中愧悔才會減少以求心安。”
“嗯...師父還俗,以後要供養妻女了吧?或許這樣,對誰都好。”
禪機看着長尾鳥從自己掌心上飛走,他輕輕拍了拍雙手,“師叔自有他的緣法,你也不必太難過。今日的早課,怎的又遲到了?”
禪明聞言,身子登時一立,撓着光溜溜的腦袋,“那個....早上,拉肚子了。”
禪機起身,“出家人,不打诳語。”
禪明低頭耷腦,“師兄教訓的是,其實是睡過頭了。”
天色變化,太陽隐去,烏雲很快便漲上來了,烏沉沉的。
“師兄咱們快回去吧,漲雲了,怕是要下雨。”
才躍下蓮華石,雷聲由遠至近,禪明嘀咕,“這雨來的可真快,說會兒話的功夫就打雷了。”
“噼啪,轟嘩——”
這聲音,不太對啊。
禪機餘光所見,似乎有什麽巨物自飛來瀑中飛出!尚未來的及擡頭,那巨物卻已經以極其強勢的姿态砸入深潭,濺起的潭水潑濕了禪機和禪明。
“哇,什麽東西啊!”
禪機抹了一把臉上被噴濺的潭水,只見那碧油油的深潭咕嚕嚕冒起無數的水泡,像是潭下挖通了泉眼。禪明抖了抖濕漉漉的僧衣看着禪機,“師兄,你看清了嗎?”
“過去看看。”才行至潭邊,潭底下忽然有什麽東西鼓了上來。
那東西巨大,先是露出一端,像個又大又長的匣子。等那東西,半面浮出水,兩人大吃一驚,那竟是一副漆木棺材!
棺木簇新,新漆豔豔,不像是從墳包裏刨出來的。
“這.....”
禪機在此參禪多年,從未見過如此令人訝異之事。
“師弟,快,把棺撈上來。”
中原死者講究入土為安,可從來沒有葬在水中的慣例。
禪機跳進潭中,寒潭冰得人渾身戰栗。天公不作美,适時的下起了雨,禪明要罵人,卻只能嘴裏念着,“出家人,不妄語、不惡口。不妄語,不惡口......”
“師兄,好沉啊....”
“用點力,推到岸上去。”
就在這時,棺身突然傳出一聲碎裂聲,“嘩”一下子裂開兩條大縫隙。似乎稍稍用力一掰就能成兩半。可能是方才從高處跌落的時候撞擊猛烈所致。
只是不知道裏面葬的是誰,被撞成什麽樣子了。
“哇,這年頭做死人生意的都偷工減料了!”
“師弟,加把勁。”
雨勢追上來,兩個和尚被打的眼睛都睜不開。禪機與禪明兩人合力,好不容易将棺材推到岸邊。
兩人淋在雨中,喘着粗氣。天色陰沉,驟雨不歇,天外飛來一副棺材,怎麽看怎麽瘆人。但出家人慈悲為懷,在他們眼中魑魅魍魉皆是衆生的,所以沒什麽好怕的。
禪機念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禪明,“阿彌陀佛。”
“師兄,這棺材漏水呢。怎麽辦?要不咱們給找補找補?”
房屋漏水還要修葺呢,棺材是死者的居所,漏水也是要不得。
禪機望一眼烏雲濃稠的天幕,還未說出半個字,只聽眼前的棺材一聲脆響,“啪——”
徹底裂開了。能看見棺板下火紅的層疊裙擺。
“紅衣裳.....師..師兄啊,咱們會不會遇上厲鬼啊?”
“不要胡言。”禪機起身,上前去,“阿彌陀佛,施主見諒,貧僧并非有意冒犯。”伸手将坍圮的棺材板收拾開,只見棺中的人,紅衣紅褲紅緞鞋,彩鳳呈祥大喜袍,頸戴天官鎖,臂挎子孫袋,頭戴珠玉鳳冠,耳铛明明滅滅。
這,這不是新嫁娘嗎?
“陰婚?”
禪機與禪明對視一眼,再看棺中人。
鳳眼未睜,朱唇一點。眉宇袅娜,鉛華絕豔。如果非要問,其豔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棺中女子,可傾城。
只是她額上有傷,又靑又腫,尚有鮮血滲出,應當是方才從高處墜落時撞在了棺板上。
禪機卻眉心一凜,“不對,趕緊救人!”
若為死者,她額上不可能被撞青腫。此女子還活着。
禪機,“啊?!”
禪機将人從棺中抱出,拔足而奔。禪明七手八腳地跟在後面撿女子腳上掉落的鞋子,“我的佛爺爺,誰這麽殘忍,如此美貌之人竟被活活釘入棺材裏。”
這是要活埋啊。
禪機自大雨中抱着一身火紅嫁衣的女子出現在寺中,僧衆驚得目瞪口呆。
昨日他們的師叔才因為女子被逐出寺廟,今日竟又有女子進來。還是被禪機抱進來的....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禪機将女子安置在寮房,一擡頭,便看見禪心等僧衆齊齊擠在了寮房門口。
禪機手上有血,女子後腦處有傷,傷要處理,這身濕透的嫁衣也要換下來,“禪心,寺中尚有女香客在嗎?”
禪心皺着眉點頭,“有啊。”
“速速請來。”
禪心雖然不滿禪機對他的支使,但這麽多人看着,他還是不情不願的去了。主要是,他想看看那個紅衣女人長什麽樣子。
禪明一手一只紅繡鞋,滿身水汽,靠在門框上呼哧呼哧喘,“師...師兄,你跑的太快了。”分開擋在眼前的師弟,抹着臉進來,“籲.....她的鞋。”
禪機在飛瀑潭救了個美豔的年輕女人回寺,一時間傳遍了整個苦吟寺。
女子從被救起到第三日,一直未醒。也不知她姓甚名誰,也不知她是何處人氏,更不知她為何被釘入棺中。但瞧這女子的氣質與滿身的珠玉,便知此女出身定是不凡。
第四日晌午,陽光燦盛。
釋善方丈,“那位女施主可醒過?”
禪機搖頭,“不曾。三日了,除了勉強喂些米水藥汁,什麽都吃不進去。大夫切脈,言此女施主此前服過一種致人昏死的藥,心脈短時間具停,俗稱假死。如今藥效已過,按理說應該醒,但照這情形來看,恐怕是腦部受撞擊所致,大夫也說不清什麽時候能醒。”
“阿彌陀佛,殉葬也罷、其他緣由也罷,将活人釘入棺中妄圖活埋,造孽啊。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禪機你好生照看着。”
禪機用過齋飯,照例端着湯藥入寮房。
一開門,禪機卻愣住了。
只見床上被子掀開,女子随意盤腿坐,容顏灼灼勝芙蓉。本為賞心悅目事,卻見這傾城女子正愁眉苦臉,歪頭掏耳朵。一擡眼,看見他,愁雲苦雨的眸中頓現亮色,“和尚,快幫忙看看我是不是腦子進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