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們
我們
就在成昀出院後的一個星期,《她的死亡》上映。
這是萬斯然第一部電影,對于她第一次接觸大熒幕就接拍含有同性元素的電影這一行為,公衆褒貶不一,有人說這是炒作噱頭,也有人敬佩她的勇氣,萬斯然沒有過多在意,如今她已經十分了解,沒有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事能讓所有人都滿意。
上映第二天,萬斯然來Z市路演,竟然在影院看到了兩家父母。
四個人坐在一起,萬爸最活躍,還沖她揮手,成爸收斂一點,偷偷給她比大拇指,兩位媽媽端坐着不動如山。
觀衆提問環節,有個戴口罩的女孩子站起來,她很緊張,聲音都有些抖。
“斯然,你為什麽會接這種……呃敏感的題材?”或許是怕自己聽起來像個挑刺的,她又笑着趕緊擺擺手,“那個我、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喜歡的就是女孩子,但家裏不同意,我知道這部影片後一直想帶着父母看一看,可是他們也不願意,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所以想問問斯然你接這部片子的原因。”
當她說出她喜歡女孩子時,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或許是不習慣被人注視,她把口罩拉得更上,手也開始不自覺抓緊。
萬斯然輕笑,把場上的關注從女孩身上轉移。
“我個人認為,不管什麽樣的生活方式,沒有傷害到別人,那它就應該被當做一種普通選擇,和喜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樣,是一種不必引人注意的很普通的自由選擇。”
“說實話,其實我經紀人一開始也不同意,我接下這部影片也不是為了宣揚或是發聲,只是想讓更多人看一看,在這個故事裏,有這樣一個人,她的出生,她的家庭,她的愛人,以及她的結局,不同的人會從同一個故事裏得到不同的體會,我只負責做講述故事的人。”
需要應付環境的話講完了,萬斯然盯着提問的女孩,言笑晏晏。
接下來,是我個人要對你說的——
“最後,我想和你說,你是一個很勇敢的人,已經做出了很勇敢的事,其他的,交給時間,你抓緊自己想要的就好。祝你幸福。”
場上有人帶頭鼓起掌,萬斯然望向父母的位置,雖然緩慢,但何钰和吳秋雲最後也跟着拍手。
萬斯然微微低頭,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起,自己也和提問女孩一樣抓緊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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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愛上同性的我們,都不可避免地會去在意身邊人的眼光,會渴望得到家人的諒解祝福。
在千萬條寬廣大道中,我們選中了崎岖泥濘的那條小路,可我們和你們擁有同樣鮮活明媚的心髒,我們也會萬千次祈求路的終點通向極樂。
“我們”都曾痛恨自己為什麽不是“你們”,然後怨恨“你們”為什麽不能理解“我們”。
而“你們”曾試圖弄懂“我們”為什麽會成為“我們”,最後“你們”中一部分化為豺狼虎豹,給“我們”打上心理疾病的标簽,烙下歧視嘲笑的傷痕,勇猛而至暴行。
可明明,世上原本沒有“你們”,也沒有“我們”,鴻蒙初辟時,世上只有“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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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7年新春,成萬兩家依舊按約定一起吃了頓飯,只是這一次對六個人來說都不太一樣。
昔日聊得最熱火朝天的何钰和吳秋雲悶不做聲,萬斯然和成昀雖然坐在一起,在這樣的氣氛下她們也只是安靜吃飯,只有兩個父親偷偷摸摸地隔空幹杯。
幾杯酒下肚,萬爸熱絡起來。
“哎呀好了,不是都說開了嘛,大家都開心一點,大過年的,都要開開心心!老成你說對吧?”
成爸比萬爸酒量好一點,但也只是好一點,所以他僅僅比萬爸收斂了一點點,“對對對,”他舉起酒杯伸向中間,“來,新的一年,我們大家都要健健康康順順利利!”
萬爸剛夾起一塊牛肉,也不顧上吃,大喇喇放下,第一個碰杯。
萬斯然決心不去看何钰和吳秋雲的臉色,緊接着舉杯。
成昀跟着萬斯然。
何钰看看兩個孩子,加入了,接着她對吳秋雲笑笑,吳秋雲瞥開眼,但到底沒缺席。
短暫熱鬧之後,飯桌上又恢複寂靜。
萬斯然戳着碗裏的飯粒,兩個爸爸應該沒什麽問題了,她媽媽也在慢慢接受,只是吳阿姨……她看不透吳阿姨的态度,好像在軟化,但又一直死死守着最後那條線,怎麽都不肯承認她和成昀的感情。
擱在腿上的左手被成昀握住,從指尖捏到掌心,最後牢牢扣緊。
萬爸還是小萬時就是個懂眼色心思多的,如今成了老萬,就更明白人與人之間的彎彎繞繞。見何钰吳秋雲這倆小姐妹之間還是別別扭扭有隔閡,他沖成爸使眼色,給她們倆一人倒了一杯酒。
在需要談心卻又缺少契機和勇氣的場合,酒精能解決90%的問題。
果然,在酒精的催化下,何钰拉過吳秋雲的手泣涕漣漣。
“秋雲啊,秋雲啊,”何钰拍拍吳秋雲的手,再抹把眼淚,“咱們怎麽就冷淡了呢?”
吳秋雲也是悲從中來,但她喝酒後是個安靜的主兒,不像何钰化身話痨,她只是垂着眉眼目露哀傷。
何钰這邊還在喋喋不休:“三十年的感情啊,三十年啊!不是三年!”
油濺到手背上,萬斯然此刻正好去抽紙巾,何钰的視線被她這一動靜吸引過來,又是一陣搖頭嘆息。
“然然都沒三十歲呢,咱們就已經認識三十年了。”
無端被提及的萬斯然默默坐回去,成昀看得好笑,抽了紙巾替她擦着。
“是啊,我們然然都還不到三十歲呢,好年輕,難怪吃個飯還能把油濺身上。”成昀小聲逗她。
萬斯然忿忿瞪她一眼,明明是溫柔姐姐挂的,怎麽偏偏就多了腹黑屬性。
等萬斯然再去關注媽媽那邊的動靜時,卻發現何钰已經啞了口,沒再握着吳秋雲的手,眼神清醒,不似醉酒。
“媽,你還好嗎?”
當一個醉酒的人突然狀似清醒,她一定不是真的清醒,而是醉得更厲害的前兆。
何钰擺擺手,算是回了萬斯然的話,下一秒又面向吳秋雲。
“秋雲,我能明白一些你的心思。其實你沒想着太為難兩個孩子對不對?”
這番話讓萬斯然和成昀同時擡起頭,吳秋雲也在發愣。
“你是覺得對不住我和老萬,你愧疚。”
霎時,吳秋雲的眼睛紅了一大圈。
成昀比萬斯然大六歲,既當過她老師,又是她從小到大的姐姐,不管這份感情是不是萬斯然主動的,在外界的眼光裏,成昀都難辭其咎。
吳秋雲別過眼,她自然明白兩個孩子的痛苦,可只要何钰和萬爸不接受,成昀就注定有錯,那她就沒有資格先妥協。
每次和成昀溝通,她總會罵成昀辜負了所有人,其實在她心裏,辜負了何钰他們的是自己,如果孩子有錯,父母又怎麽獨善其身?
她罵成昀的每一句,其實都是在罵自己。
何钰去握吳秋雲的手,這雙手有些顫抖,也有些濕潤。
“可是秋雲,我和老萬沒有怪過你啊……”
“我說過的,我一直都很喜歡小昀,這一點沒有變過的。小昀是個好孩子,秋雲,你和老成把她教得很好,別再怪她,也別再怪自己了。”
何钰又轉頭過來看成昀。
“小昀,阿姨之前對你是有些冷淡了,那個時候太突然了,你和然然……”她嘆聲氣,“算了,小昀,阿姨依然把你當親女兒看,雖然兩個女人……兩個女人怎麽産生愛情我還是不太明白,但只要你和然然這輩子真的能幸福,或許我也沒必要執着于這個問題的答案吧。”
“何阿姨……”成昀動容,想說些什麽,何钰笑笑擺手。
“其實你們出……櫃?是這麽叫吧?哈哈,我看科普視頻裏說的,其實你們出櫃之後,除了最開始的震驚和不理解,我想得最多的是,以後要真遇到了什麽困難,你們兩個女孩子,要怎麽撐過去。”
喝多的萬爸眼窩子也淺了不少,在一邊默不作聲地抹眼淚。那段時間,他和何钰确實惡補了很多性少數的知識。
“但後來我又看了好多這方面的書和視頻,唉,是我們這輩人觀念陳舊,明明自己就是女人,還總不自覺地将女性放在弱勢地位。可男人就一定能撐過去嗎?千千萬萬的人,千千萬萬種性格,單用性別去劃分确實太局限。”
“小昀,然然,或許我早該用你們是什麽樣的人的态度,來看待你們之間這份感情,而不是想着,你們是什麽樣的女人。”
看着努力忍住不哭的兩個孩子,何钰也冒了眼淚,又很快往眼睛上一抹,“哎呀,不說了不說了,大過年的,都哭喪個臉,多不吉利啊。”
何钰風風火火地把酒杯斟滿,瞧見身邊的吳秋雲悶着流眼淚,遞張紙巾過去,“秋雲,我們友誼如舊。”
吳秋雲将眼淚抹去,然後舉起酒杯伸向中間。
萬爸依舊第一個碰杯,嘴上還開着玩笑:“都沒有祝酒詞。”
其餘幾人也很快跟上。
萬斯然還含着眼淚,她清清嗓,笑容穿透淚光,“那就祝大家新年快樂!”
“好好好,最樸素的祝福就是最真摯的,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祝願你我,此後每一天都是快樂。
六只酒杯相碰,餘生又是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