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靡它
靡它
不過诏丘再一想,又想明白了。
齊榭剛被他帶回莫浮派的時候,身子骨還不是很健實。
可能是在下界待久了,冷不丁被提溜到淩空山,當晚就生了病。
淩空山地勢高絕,山上常年都比山下冷不少,诏丘将自己的披風讓給他,将人裹成了圓滾滾的土豆一路抱回來的,千般小心,但還是在什麽地方出了差池,惹出風寒。
但除了風寒,還有一些奇怪的病症。
诏丘看不明白,自然要去叨擾聞理,于是他師叔三步并作兩步的走到他的生蘭閣,屁股墩往床邊一放,神神叨叨弄了半天,蹦出一個“水土不服”。
為求方便,诏丘将自己的床讓給了尚小的齊榭,不在書房湊合就是和嚴溫擠一擠,偌大的居室裏除了放着一個小娃娃,餘下空處大多擱置着褚陽早就為他配好的一大堆藥,說來萬事俱備,不該有什麽差池。
但顯然,所有人都沒有料到事情是這個走向。
聞理将藥包翻開一些,随手撥弄幾下,轉頭在紙上寫出龍飛鳳舞認不清的幾個大字,交給下頭的小弟子,讓他們配藥去了。
此藥非彼藥。
對于褚陽的手藝,聞理自然沒什麽好挑,但水土不服來得快些,因為齊榭人小底基不穩,勢頭看着還尤其猛烈,事有輕重緩急,聞理自然先讓他棄了褚陽配的那些,先将他這一帖吃幾天再說。
這個“幾天”之後,齊榭确實精神頭好了許多,但藥有忌口,他能吃的東西不多,加上口淡嘴苦,被折騰了幾天,看着反而更瘦了,隐隐有厭食的意思。
如是,自然是将藥方子再換。
幾輪弄下來,一邊是聞理顧着小孩子的病症和嗜甜本性,二是诏丘啰唆起來,時不時去聞理耳邊念叨,讓他不要折騰這麽小的娃娃,別把他當成自己,故意弄些有的沒的長教訓,到後面幾帖藥,熬出來已經不苦了。
且怕他喝出脾氣,每每喂藥之後就有潤化且不相克的糕點等着。
但還是讓齊榭生出點畏性,見着聞理就覺得喉嚨苦。
褚陽是和他一般的醫修,且下手更狠,藥方子都是往黑咕隆咚和苦不拉幾的弄,這十多年來,為求知根知底妥帖為上,但凡齊榭又生出什麽差池,嚴溫必然是要逮着褚陽薅的,想必他的手段齊榭不能更清楚了。
所以盡管褚陽歸隐,他們都是以書信往來,齊榭避他是下意識的,甚至比小時候對聞理更甚。
想來他這些日子,只在人多的時候出現,但凡诏丘說自己困了乏了,他就找借口道自己要打坐清修,也跟着遁得遠遠的,像下界的學童挨打挨久了,見着夫子就會縮脖子一般,帶着孩子氣。
既然是要放松,诏丘怎好和一個可比藥罐子的人湊到一處,惹他緊張,便早早和褚陽商量好了,各走各的,互不叨擾。
燈火輝映,明明暗暗繞了長街十裏,蠟燭光從燈籠紙裏析出來,便成了華彩不一的模樣,在各處搖晃着。
護城河裏一順溜的蓮花燈,映得其下河水都朦胧璀然。
诏丘環顧一圈,選了和褚陽相反的一條道,興致頗高:“走,先去買吃食。”
要甜的。
他出手向來闊綽,自己沒什麽特別想要的,就挑着齊榭可能會喜歡的去買,如果遇上攤販嘴甜或是面相和善,見他們師徒二人都是一般的容色出衆,會在遞交油紙包的時候順口說幾句吉祥話,他心情好了,就彎着眼睛非要給人家賞錢。是以小攤逛了沒幾個,诏丘手裏已經拎了幾個紙包,林林總總,全是點心果子。
他一一問過齊榭,後者都說“晚膳吃過了,還不餓”,一口都沒動。
诏丘就任由裹束紙包的紅線勒住他的指腹,又随着重物向下抻,一晃一晃的墜着。
長街人頭攢動,不時鑽過來一對嬉笑打鬧的孩子,或是什麽男女沒辨清路,低笑着從他們身邊借道,将人撞得歪斜。
有雜耍戲臺,壯碩的漢子穿着闊褲,腰上系一條布巾,除此以外什麽也不穿,閉着眼朝外噴火,圍觀的人足足三圈,不住的拍手叫好。
诏丘的身量很高,黑夜沉沉,這道火光又太過顯眼,他不需踮腳仰頭,只是輕輕的掃過一眼,便能看清那漢子手上的青筋和轉身時肩背露出的汗。
然後又一道火光噴來,正逢另一處打鐵花,炎星細碎,如九天星子下墜,漫天噴薄飛舞而來。。
因為眼前沒什麽遮擋,诏丘被晃了眼,下意識擡手要去擋,修長的手指剛好抵在眼睑某處,身側人流攢動過甚,他被擠開一寸。
齊榭從頭到尾走在他身側,似乎想擡手抓住他的手腕,臨了突兀的改了主意,手心朝外,在他後背抵了一下。
诏丘知道,他是想穩住自己的。
但那只手的落點有些怪,他只感到一道極其輕微的按壓,五指壓過層疊繁複的衣裳,似乎是扣住了脊骨的某一個凸起,讓那只手頓了一下。
齊榭的五指修長,點過來時像是一個觸感柔和的枝條輕輕掃了一下,片刻之後卻收了。
莫名其妙的,诏丘反而被推遠。
于是他站定,生出一點無奈,在又被行人磨撞的當口挑着眼睛笑了一下,隔着不近不遠的距離道:“不要為師了麽?”
聲音溫溫沉沉的,笑聲從喉口逸出來,可能不甚分明。
齊榭愣了一下,似乎想張嘴說什麽,卻只是很輕的阖了一下眸子,喉結微動。
這一瞬,雜技漢子沒了新的招式,沒有捧場的歡呼,這一片陡然顯得安靜,燈火晦暗,僅有的光線正好落到齊榭腳邊,像是劃出一道不規則的地界,将他和旁人分開。
恍惚間,他覺得齊榭面上一晃而過的神情有些眼熟,但又似乎不曾見過。
心底淌過一股極其難言的情緒,什麽尖細的東西爬進來,悄無聲息的抓了他一下。
他突然說了一句:“阿榭……”
齊榭擡眼望過來,靜默地等着。
但诏丘卻忘了自己剛才那一瞬是想說什麽,于是搖搖頭笑道:“沒事。”
人流中混進來一個賣糖葫蘆的,吆喝一聲大過一聲,越來越近。
诏丘走過去問:“吃不吃糖葫蘆?”
這一次齊榭倒是沒拒絕,眼風朝遠處掃了一下,在某一處定住,然後點點頭。
左右人多,他們不好去擠,幹脆找了一個空地站着等。
賣糖葫蘆的男子看上去是個年紀很輕的小生,面容白淨,笑起來尤其明朗。
他在慢悠悠晃過來的路上停了一停,俯首和一個小孩兒說了句什麽,又咧着嘴過來了。
诏丘先邁出腳,因為衣袍的緣故,開的路頗為寬闊,齊榭走在他身後,沒和任何人撞上。
等走到那小販跟前,他便笑着說:“快來挑。”
小生見來了生意,笑得再親切不過了,問:“買幾串?”
诏丘照搬,問齊榭:“買幾串?”
彼時齊榭的眼神正從草靶上掃過一圈,不知怎的皺了皺眉,不肯放過的又盯了一圈,惹得那小販都來問了:“這位公子,是挑花眼了?”
齊榭比他高了大半個頭,是以他這一問,就不得不微微揚起頭才得成,齊榭要答話,自然也微低着頭,很客氣的問:“請問,這裏之前紮着一串糖葫蘆?是賣掉了?”
他伸出一指,極快的在某個草窟窿前劃了一圈,又極快收起來。
齊榭雖然是笑着的,但那笑只是客套,眸中一瞬的焦急閃過,讓他看着有點緊張。
小販“呀”了一聲,道:“公子眼神真好,這串糖葫蘆确實被一個小孩兒買走了。”
他踮起腳,朝某處望了一眼:“沒記錯的話,他手裏可多吃食呢,可饞人了。”
齊榭卻沒管什麽饞人不饞人,聞言垂下眼睫,手指壓住衣袖邊抹了一下,再擡眼,笑得就有點勉強:“那我不買了,抱歉。”
诏丘一挑眉,攔住他:“為何?”
好不容易遇上他主動說要吃的,功未成呢,怎麽作罷了?
齊榭生得頗高,拔高抽節之下,也只比诏丘矮了一寸餘,但終究稍遜,因為要詢問緣由,恐涉及到他的什麽喜好或性子,算是私密的事情,诏丘攔他的手不收,順着衣擺往下落了幾寸将他微微推開,不顯眼但恰到好處的站在齊榭和小販之間。
街巷人數可觀,其聲吵嚷,盡管他們此刻占的是個稍微偏僻的角落,交談笑語亦傳達無阻,有些吵鬧。
诏丘微微俯身,一張精致的臉正好懸在他肩膀之上,側耳過來,眼簾半垂,密長的睫毛幾乎要打到下眼睑,問道:“真的不要了?”
他聲音放得極低,語氣遺憾又不解,明明是認真在問,卻更像是哄勸。
說完不再追問,垂眸等着回答,呼吸偶爾掃過齊榭的肩側和耳廓。
有三兩孩童路過,手裏還舉着風車,跑得過于歡脫,诏丘莫名緊張,借勢将他往懷裏一攏,兩人虛隔一拳,又是近乎耳鬓厮磨的模樣,呼吸聲交錯,各異又綿長。
等那些人跑遠了,诏丘才放下一顆吊着的心,自然而然的松開他。
因為齊榭是背對長街的,輪廓被近處的燭燈照得很朦胧,五官英挺,含化隆冬冷氣,像是蒙了一層細薄初雪,某一瞬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在诏丘看不見的地方摩挲着手指,張了張口,依然沒說出什麽。
诏丘拍拍他的肩:“稍等。”
他轉過身,自作主張挑了整整三大串糖葫蘆一并握在手裏,又另外給了小販錢,對他颔首笑道:“這位小公子,可否幫我看顧他一二?”
小販得了賞錢,又聽得這樣帶着欣賞和敬意的稱呼,心裏一萬個樂意,也不問他去做什麽,去多久,心甘情願的将草靶就地一頓,笑得見牙不見眼:“您放心去。”
齊榭問:“師尊是要去找師伯和宛童嗎?”
诏丘含糊道:“剛才看見了一個東西,有點喜歡,我去買來。”
齊榭道:“我自己等也可以,不需要人看顧。”
他這句話,顯然以為诏丘是将他當成了小孩子,怕他走丢才留在此處,诏丘解釋,“并不是……”末了又說不清,不知意味地笑着搖了搖頭,幹脆将他往街道裏再推一點,免得他沾染了風雪。
他攏了攏披風,将一張臉遮好,不露出一絲白發,闊步朝外。
那小販站在原地,就和齊榭說話。
他恐怕是極其人來熟的,即便齊榭看着清清冷冷的,也能自認熱絡的湊過去,問道:“兩位原來是上界的修士。”
齊榭颔首,眼神卻不落在他身上,只盯着街面看,但诏丘走得很快,這處街道并不平直,攤販又多,稍稍一拐角就看不見身影,讓他尋無可尋。
小販繼續唠嗑:“剛才那位公子真是仙人一般的好容色,也是個好人,錢尤其給得多,我這樣拿着太占便宜,這樣……”他指着除去被诏丘挑走的三串外,最大的一串糖葫蘆,“這個我就送給小公子吧!”
齊榭客氣的笑了笑,搖着頭:“多謝好意,不必了。”
那位小販忍不住一聲嘆:“真是一位執着的小公子啊!”
他又不傻,且販賣時日不短,見過不少客人,心思活絡,往往能憑借來人反應猜出他們最想要什麽,卻不想在這位公子身上栽了跟頭,知道他想要的,卻給不出來,甚至連相似的,也一并被回絕了。
這樣不好做的生意反而讓他更加躍躍,他似乎是不信邪,一股腦追問:“非要那一串不可?”
齊榭猶豫了一下,微微颔首,那人奇得要上天,真是沒忍住,追問:“為什麽呢?”
據實論,這句話并非兩個生人之間可以談及的,須知買賣一事,最重要的就是一句你情我願,絕沒有上趕着逼人買。只因為那小販覺察出一二,已然明了他心思了,此番問是奔着探他心性去的,且有些咄咄逼人,失了分寸。
齊榭有那麽一瞬覺得有些發笑,但心底明白他是一片好心,只是性子太活潑了些而已,沒作答,只是抿着唇,無奈又溫和的掃過他一眼。
就這一對視,那雙深色的瞳孔映出燈火波瀾,被寒冬添了霧氣,深邃又漂亮。
小販從他眼底晃過,又流轉消散。
驀然,他想到一個詞。
之死靡它。
小販被這個怪念頭驚得愣了愣,不知為何,總覺得剛才心裏有一點異樣,讓人覺得很不舒服,其意寒徹,終久不化,又好似是他被夜風吹久了的錯覺。
冷不丁,他問:“這位公子,可有心上人了?”
這句話,當真是駭了齊榭一大跳,他直勾勾看過來,千萬種疑惑,卻愣是一句沒出口,只眼神複雜得像是糾亂的線,勾着人,又将他自己掩着。
他答不出來。
所幸有腳步聲傳來,耳熟萬分,頃刻解救他于危難之中,他立刻撇過臉想叫一聲師尊,話未出口,又被驚得沉默。
被诏丘拿出去的三串糖葫蘆,只剩了一個。
不好說他是不是發了什麽善心,天女散花般将東西送了人,也不曉得是丢了還是偷偷吃了,那小販詫異得很,長長“哎”了一聲。
齊榭卻走過去,幾乎是一步一停,不可置信。
那是一串并不飽滿的糖葫蘆,糖層偏薄,吃多了也不會蛀牙,很像是下界尊長愛帶着孩子去買的那一種。
诏丘拿着那串糖葫蘆的串把,踏着燈影,笑意吟吟而來。
纖細的竹簽從他食指繞過,抵住中指,在第二個指節處留下一條紅印,竹簽繞了一個漂亮的花,又穩穩當當的回到他修長瘦直的手中。
腳都沒定住,他來邀功:“今日運氣有點好。”
他攥着三大串糖葫蘆,沿着小販曾随意一指的方向走走停停,尋了好一會兒,找到了他口中那個貪吃的小子。
正因為貪吃,可能家裏還有點錢,小胖子手裏的吃食一大堆,糖葫蘆是極其鮮豔的,某種層面上來說寓意着新年的喜氣,可能是為了留喜,更可能是他沒吃過來,這東西他一口沒咬過。
诏丘對着燈火瞅了半天,還拉着人問了,确定他也沒舔過。
以三換一,真是劃算。
他便喜滋滋的快步走了回來。
将手上東西一遞,诏丘都開始得意了,強行掰扯:“這可是吉兆,寓意今年順遂無傷,遇難呈祥。”
诏丘催促,“快吃,否則不作數了。”
齊榭頓了一下,極其淺淡的阖了阖眼眸,微冷發紅的指尖正好按上诏丘攥過的竹簽部分:“好,多謝師尊。”
诏丘笑道:“不客氣。”
一聽就是鬼話,說出來哄人的,若是這樣一件小事都可以征兆長久順遂,觀宇都不需要招待香客了,只要囑咐他們去碰運氣做好事就是。
那小販心想這人怎麽打胡亂說,還為人師表呢,唬人連臉都不紅一下,雙手揣着在一邊看稀奇。
卻看到身邊的小公子嘴角勾起。
其實也不算笑,他早就看明白了,這位修士尤其淡漠疏離,他這樣熱心腸的人也絲毫不能叫他放下戒心來交談一二,天生捂不熱。
這人的所有動作都淡得異常,好像不願和別人有過多牽扯,随時随地都可能隐去身跡,消失在世間。
但剛剛那麽一瞬間,他好像有點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