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尾巴
尾巴
夢境深長,牽扯到難以分說的往事,又與性命相系,難免悲怆,到後來更是幻境疊起,走馬燈般在他腦中一遍遍地過,顏色紛雜,混跡着高矮胖瘦全部不同的身影。亂糟糟的,看得人很不舒服。
屋內香爐不得閑置,偶爾刮遞過來一絲一縷的冷淡香氣,和夢中曾嗅到的東西重合,便讓他緩緩睜開眼。
诏丘側身躺着,單手落在枕上,修長的中指被纏上一縷白發,飄薄的帷帳在床邊垂挂,帶得帳外的一切都隐隐綽綽。
邊帳是純白的顏色,可能是店家覺得輕逸出塵,好看。
但在诏丘眼裏,這就和合蓋的棺材差不離,躺着折壽,是以他意識到這個掙紮就要起身。
躺久了四肢發疲,第一下竟然沒動成,只是腦袋往外湊了一點,眼睫正好挨着帷帳,目光所及就更加虛白了。
不遠處有一道人形剪影,因為床基太高,看不清他是空坐着還是落在茶案前,只能窺見不太清晰的輪廓,頭部微垂,雙手可能垂在身側,也可能放在膝上,乍一看過去,甚至是跪着的。
客房外有人行經,低語細碎,窗格落影被這樣的叨擾壓住,屋內也是同樣的明暗交替,燭火淌過來,像是被映了日光,澄黃顫動的湖水。
心頭空跳了一下,熟悉的同時,還有一絲心慌,于是他叫了一聲:“阿榭?”
那人動了一下,同樣從桌案邊清醒過來,慢吞吞站直身,卻陡然讓诏丘覺得怪異。
褚陽掀開簾帳,看見的就是這麽個古怪不解的神情。
因為诏丘要和他對上視線,後者微垂着頭,從下往上看過去他的面容被光遮擋了一半,模糊又朦胧,那種怪異的感覺就更加明顯。
某一瞬,他覺得那裏應該是有一個人,長久的凝望過他。
诏丘眨了眨眼,視線在桌案邊和這張臉之間來回掃過,遲疑了一下:“你有點高。”
褚陽真是覺得他睡糊塗了,利落拉開帷帳,肅穆又峻秀的五官一覽無遺,被怼到他面前:“不然呢?我該是矮子麽?”
那點朦胧褪得幹幹淨淨,诏丘心底的恍惚一閃而過,打着哈哈道:“褚師兄扶我一把,我起不來。”
褚陽拉他都十分敷衍,手臂遞過去讓他自己撐着了事,全然不如齊榭慣有的溫柔體貼,卻正好将他腦中有的沒的驅散幹淨。
看來這一覺睡得久且深,诏丘問他:“現在是什麽時辰?”
褚陽道:“辰時初。”
他打了一個哈欠,眼珠蒙上一層霧氣,诏丘彼時正在穿鞋,漫不經心的問:“怎麽了?沒休息好?”
褚陽說:“也不是,就是照顧完你,又去看了看子游,睡的時辰少了點而已。”
他模樣看着冷,但實則愛操心,這麽多年一點沒變,又因為自己是醫修,恨不得每時每刻都将這個身份發揮到極致,诏丘都習慣了。
但褚陽突然問了一句:“你徒弟是開過什麽陣法,用了靈力嗎?”
诏丘被他這句話問得一頭霧水,差點脫口而出,“他能用靈力?”旋即明白自己确實睡糊塗了,褚陽問的是夢外已經長成翩翩青年的這個,而不是夢裏晃過幾面的那個小的,仔細想了半天:“沒有吧?”
若是現世,那就只有下界這幾天可供回想,無外乎是去了不明山和孟宅,足跡稀薄。
“除了畫過幾道類似于明火符的低階符紙,沒見得動大筋骨。”他有點緊張:“是阿榭哪裏不對勁嗎?”
褚陽推開窗,在清晨的冷風裏閉了閉眼,話音微頓:“不是,就是覺得他身子有點虛,可能是近日奔波,沒時間打坐調息,內力有點亂,你多看着他點。”
他說有點,但诏丘拿捏不好分寸,擔心自己意會有偏差,會漏掉什麽,便追着問:“有點是指多少?”
褚陽竟然沒有不耐煩,一掃而過的眼神裏帶着辨不清的情緒:“和你差不多。”
他這麽說,诏丘自然要去探自己的丹田,他本是走到褚陽附近湊熱鬧,聞言在半路定住腳,閉眼靜立着。
許是這一覺實在睡得久,本該多少有些波動的靈力恢複平穩,不知是不是他心大産生的錯覺,還隐隐有豐盈之感。
這就很讓人放心了。
他說:“我應該沒什麽大礙,平日裏會多看着阿榭的。”
結果他剛說完,虛掩的房門被從外推開,一個束着矮髻發的小腦袋湊過來,莊宛童咧着嘴,露出雪白的牙齒:“長溟師叔,要看子游師兄什麽?我幫你。”
诏丘正想說沒什麽,褚陽呵斥他:“沒規矩,不敲門就進?”
莊宛童吐着舌,乖乖縮回腳步,诏丘看得發笑,卻聽得緩慢又溫和的三聲輕叩。
齊榭比莊宛童快一步,自發替了他,叩門之後問:“師尊可起了?”
诏丘的眼裏漫出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直接進來就好。”
因為褚陽的那句囑咐,他特地在齊榭進門時多看了幾眼。
青年的眉眼低垂,五官精致,除去皮膚有點發白之外沒什麽不對勁。
他們進門後就找了茶案邊的位置座下,莊宛童挑的是南位,齊榭則坐在東位,仔細說來,正是褚陽打盹位置的對面。
過差不多一刻鐘,店小二就會送早膳過來,幾個人自然是要圍坐在一起的,诏丘繞過屏風而來,正站在齊榭對面幾尺遠。
他驀然頓住,眸色沉沉在齊榭臉上掃了一下,然後很輕的眨了眨眼:“阿榭,坐這邊吧。”
他指的正是距離自己最近的位置,褚陽從倒水的空隙裏擡起頭,沒明白這有什麽特別。
若是想要自家徒弟離自己近一些,即便如此,他們也是面對面落座,并沒有起到什麽縮距的作用。
琢磨了一下,他說:“不必跑這麽遠,子游坐我這兒。”
他坐的是首座,齊榭不敢逾越,眼尾上挑攢出一點笑意,聲音溫緩:“不用麻煩師伯。”
褚陽就盯着作怪的诏丘,顯然是把責任推到他身上,滿臉都是“你怎麽無緣無故折騰你徒弟?”
诏丘不答。
只是他剛才望過去,看見齊榭面朝外側,垂眸半跪在那裏時,心頭突然生出點難言的情緒來。
說不清具體是什麽,反正不舒服。
他嘻嘻哈哈落座齊榭坐過的地方:“這裏風大,我沒睡醒,吹一吹也是好的。”
齊榭不動聲色的将他全身掃過,又無聲收回眼神,只盯着手裏的清水:“師尊吃過早膳可要再休息?”
褚陽道:“你別慣他,他不能睡。”
先不說這是不是慣,诏丘笑問:“為什麽不能睡?”
褚陽道:“我熬了藥,你如果裝死,我怎麽讓你喝?”
原來是為這個。
莊宛童總是喜歡挑着各種時機往他身邊湊,聞言就挪着屁股貼過來了,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長溟師叔,你怕喝藥嗎?”
诏丘搖搖頭:“這倒不是,只是……”
他沒能“只是”出什麽,褚陽卻鑽到了空子:“你自己說的,再要逃可就沒理由了。”
诏丘很想辯駁,褚陽看準時機加碼,一句接一句:“良藥苦口利于病,又不是毒藥,你怕我害你不成……”
他說完這一句,眼看着要接,臨了卻沒動,不知想到什麽,沒滋沒味的閉了嘴。
就這樣一頓,屋內短暫沉寂下來,顯得他那句話落空得很突兀,莊宛童好奇心勝:“師父你怎麽不說話了?”
诏丘逗趣:“他覺得逼我喝藥理虧。”
褚陽瞪他:“委屈也忍着,這個要喝好幾天呢,不看着你喝完了我是不會走的。”
诏丘一愣。
他說的走,顯然不是出個房門客棧這麽簡單,褚陽近些年都是游醫,隐士,想來不會多待,既然如此一句,那就是在告別。
這還真是……有點突然。
诏丘問:“什麽時候?”
誰料褚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冷哼一聲:“趕我?好歹要過了十五,這些日子你就安分些吧。”
诏丘其實不是這個意思,但他這樣想,自己也樂得順着空隙去試探一二,看能不能将人早激走,“長洐還在莫浮派等着我們回去。”
他平日裏對此置若罔聞,如今要喝藥了,裝出一副師兄弟情深的樣子,看得褚陽語塞:“下界十五有一場大集,冬日裏藥材不好挖,屆時我去集上買一些,配好了,讓子游監着你喝,之後要去哪随你便,我不管。”
正月十五,何止是大集那麽簡單,上元節一過,年節也就過了,是以這最後一天,下界幾乎所有人都會相約聚會,放燈祈福。
诏丘可不想在這樣的日子陪他逛藥材,就問:“阿榭,要不要去過上元節。”
上界會過的佳節不多,想他多年在淩空山修行,大多日子都是枯燥無趣的,又沒什麽人相陪。而身為同輩,莊宛童卻是跟着他師父到處撒歡,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好不容易下界一趟,诏丘想着帶他出去散散心,也算休憩。
齊榭愣了一下,問:“師尊會去嗎?”
诏丘答得理所當然:“自然去,我怎會丢下你一個人?”
便見得齊榭彎了彎眼角,喜色并不顯眼,讓他渾身蒙着一層松散的沉沉氣質,好像長舒了一口氣似的,點頭應下來。
于是到了正月十五,诏丘換好衣裳披上毛領披風,站在行館門口等人。
嘉州城素來繁華,往來商賈丁匠數以萬計,城中百姓更是繁多。
高樓林立,層臺累榭,最近一處的酒肆中,琵琶女柔荑微動,流水之音引得來客撫掌叫好。長街上人潮洶湧,骈肩累跡,攤販叫賣之聲不絕于耳,各色貨郎不斷向行人介紹自己的小玩意兒,是百卉千葩,繁盛之至。
诏丘好好的捯饬了一番,穿着藍色長衣,白發高绾,束着墨色的發冠,無點綴的銀簪穿發絲而過,很有下界高風君子的味道。
藍袍質地柔軟,衣領偏高,衣襟處用銀線滾了邊,矜貴大方,束帶比衣裳顏色要深一些,熨帖束好了,腰上扣着一條玉墜子,流蘇細絮,掩蓋了些衣擺上的刺繡式樣。
衣裳瞧着有些厚,一般人不太撐得起,诏丘是個例外,身上穿得越繁複,反襯出他驚為天人的一張臉。
而齊榭則相反,他是穿得越清淡,反而越如泓水般溫朗。
可能是沒料到師徒二人穿了截然不同的衣裳式樣,莊宛童牽着褚陽的手慢悠悠踱出來的時候,“哎”了一聲。
他覺得兩只眼睛有些不夠用,困擾的要去詢問褚陽的意思,問他究竟今夜跟着誰比較好。
但仰着頭時,棱角分明的臉沒露出任何驚嘆之色,顯然是見慣了,莊宛童又覺得自己有點輕浮。
齊榭的眸光先掃過來。
莊宛童看着就要往他那邊走了,突然又頓住腳。
因為诏丘的眼神此時正好落在齊榭身上,長街燈火璀然,在他眼底映着薄亮的一層,看着近乎是溫柔的。
而齊榭敏銳的捕捉到這道眼神,卻不作回應,眸子很輕的阖了一下,像是眨眼,又不像。
莊宛童說:“我今夜還是跟着長溟師叔吧。”
褚陽終于舍得低頭了,頗長的束發帶垂落下來一截,唇峰明晰的兩瓣唇一開一合,低聲說了句什麽。
某一瞬,莊宛童覺得,自己師父也蠻好看的。
然後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家低調到一身麻布衣從頭穿到尾的師父說的是:“你還挑上了?”
這句話冷飕飕的,毫無疑問重現尊長威信,莊宛童已然知道了他的身份,景仰的同時又想起諸多關于他往日脾性的傳聞,瑟縮了一下,不敢挑了。
但褚陽并不是吓唬他的意思,雖然确實不想莊宛童跟着他們走,但還是決定尊重他的意見,随口問了一句:“你就這麽喜歡你師叔?”
喜歡到非要擠過去,湊成三人行,留他一個正兒八經的師父孤苦伶仃?
他重點在後面,但莊宛童顯然想的是前面一層,忙不疊搖頭:“我并不是要去打擾師叔和師兄。”
他說:“只是我不敢……”話畢又覺得不對,別別扭扭的改成,“不想……”卻仍然覺得不對,幹脆含糊過去,直截了當道,“我覺得我不應該跟着子游師兄。”
褚陽明白了,他不是硬湊,而是二選一,但這個選擇的标準他不是很懂:“你怕他嗎?”
莊宛童将頭搖得像撥浪鼓:“當然不。”
他看人獨有一套标準,說來全憑莫名其妙的直覺,大多時候很靠譜,所以他将這當成秘訣,緊緊奉照。
旁人覺得齊榭太冷清,太疏離,莊宛童的腦筋要獨特一些,總覺得他很溫和,甚至少年氣很重,于是他日複一日的等着,等着看一眼。
不知道是期待他改變成那副模樣,還是下意識等他恢複成那副模樣,他總是很喜歡齊榭。
只是期待太過主觀,并不是齊榭真正表現出來的東西,久而久之,連莊宛童也不知道自己的直覺是從何而來,慢慢的也就和別人一樣對他看他了。
诏丘被昏睡符按着睡覺的時候,他曾半途醒過來,掀了身上的被子和鬥篷,看見他師父也在打盹,于是縮着手腳跑到隔間,打算去看一下自己的子游師兄。
他站在門口,還在琢磨着該悄悄溜進去做惡作劇,還是乖巧的敲門等應,門扇呼啦掀開,齊榭就站在幾步遠的地方:“有事?”
那一刻,天色深重,行館裏早就沒了走動的客人,連大堂的燭火都被熄了,陰陰泛冷。
而齊榭的屋子裏卻是一片溫柔的燭光,爐火暖意湧出來,烘得人舒舒服服。
于是他又羞又期待的掐着薅過來的被褥:“我可不可以和子游師兄一起睡?”
他喜歡一個人,就是越親近越好,越黏糊越好,可能是這個表達方式太直白,太少見,齊榭愣了一下,存粹是被驚的,明明什麽話都沒說,手卻已經掠過來,連人帶被褥迎進了屋子。
他說一起睡,那就是躺在一張床上的那種一起睡。但齊榭不然,他可能不喜歡這樣,或是并非此意,将莊宛童抱到床上掖得嚴實,然後衣衫完好整齊,單手托腮坐在床基邊當木頭。
莊宛童不好厚着臉皮再邀請,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人上來,就想着要不這樣睡覺算了。
只是阖眼半晌,越閉越清醒,越閉越不對勁。
他小心翼翼睜開眼,正對上齊榭幹淨的眼睛。
因為屋內昏暗,沉得像是冬日的寒潭水。
莊宛童扭動身軀,大呼一口氣:“子游師兄,我睡不着,我有點難過。”
齊榭問他:“為什麽?”
莊宛童心想我哪知道呢?我就是想問來着。
斟酌字詞間,齊榭望着他,那道從他阖眼就一直未變的眼神再次投過來,莊宛童往後退了半寸,突然多問了一句。
“子游師兄,為什麽和你待久了,我總覺得難過?”
這句話,齊榭沒答。
就如同此刻他子游師兄似是而非的阖眼,在眼睑徹底蓋過長街明輝的某一瞬,他眼底透出極其淺淡的情緒。
來得匆忙,散得了無痕跡。
褚陽道:“你怎麽想不管用,今晚只能跟着我。”
說了這麽多,想了這麽多,冷不丁得到這樣一個結果,莊宛童有些悻悻:“好吧。”
他乖乖的作了一個禮,然後牽着褚陽的手走了。
齊榭不解:“他們不和我們一起嗎?”
诏丘已經走到他身邊,打算挑一個順眼的方位開始晃蕩了,聞言彎了一下眼睛:“跟他們去幹什麽?弄得一身草藥味,不喜歡。”
齊榭就點頭“嗯。”一聲,表示自己明白了。
但實則,事情并不是這個模樣。
那是诏丘特意吩咐的。
不知道為什麽,齊榭在褚陽面前有些拘謹。
明明都是看着他長大的人,甚至因為某些不能細說的原因,褚陽嚴溫這一類,照顧他的時候恐怕比诏丘自己要多很多,他們合該很親近才是,很多時候卻截然相反。
齊榭喜歡跟着他,他看得出來。
小時候可以歸結為黏人,或是門派生人太多,心裏不踏實,尋個庇佑。
長大了亦然如此,诏丘就不知道了。
但在等上元節來臨的這幾日,他百無聊賴時也曾細細觀察過,齊榭在禮數方面做的絲毫不差,但鮮少和褚陽走近。
甚至從沒有和他單獨待在一個房間裏過。
莊宛童愛鬧,性子也活潑,喜歡往人堆裏鑽,對自己師父很親近,所以也是個走哪跟哪的尾巴,每每讓褚陽後面多出一個叽叽喳喳的跟屁蟲。
到這時,齊榭就會恰如其分的出現,如同對面那一對師徒的翻版似的,不近不遠的跟在诏丘身邊。
這四人兩隊十分和諧,但又在某些時候顯出一點隐形的區別,像是誰刻意加了楚河漢界,将他們劃撥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