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咒術
咒術
雲見山道:“不是親傳中的任何一個。”
他沒有責怪诏丘多想,只是解釋:“其他事情他知道,雲見聰的事情他被瞞着的。”
這個他,自然指代的佟立遠。
雖然不曉得雲見山是怎麽和佟立遠聯系,且還能知道這麽多,诏丘向來對雲見山的話深信不疑,立刻打住念頭。
最裏面還是一片死寂,聽着是沒人答話了,佟立修淺吸一口氣,将抄起的手慢悠悠放下,意味不明的摩挲了一下指節,顯出一種與方才的肅色割裂開的漫不經心:“我明白了。”
他沒明說,诏丘卻隐隐猜到他的意思,眼神變得古怪。
裏面的人沒想到他這一層,卻能感到一種不屑,甚至是一股莫名的鄙夷,就在佟立修悠悠轉身的當口,有人憤懑大呼:“你是懷疑我們嗎?這裏分明是雲見山最值得懷疑,他連自己的師兄都下得去手!”
诏丘正要心道一句破綻百出,陡然聽出不對勁。
怎麽連褚陽染疫的事情他都知道?
雲見山已然快人一步的站起身,長腿一邁越過三層矮石階,正趕上他說出最後一句:“他師兄已經快不行了,不去找他,找我們幹什麽?”
咯噔一下,诏丘一腳踩空,膝蓋猛的撞到地上,生疼。
他慌問:“怎麽回事?”
雲見山不管不顧,已經奔過去,剎在那人跟前,因為要高一頭,威壓沉沉,平日溫和的氣質消失得幹幹淨淨,峻厲如刀,聲色頓重:“我師兄怎麽了?”
佟立修将他強行拽走,塞到诏丘身邊,掩不住急色:“你冷靜點!”
雲見山掩下手指些微的顫抖,雙眸阖了片刻,再睜眼時,眼神又變得鎮定,只是有些冰冷:“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佟立修緘口不言。
那便是也知道了。
可他自己不知道。
雲見山抿了抿唇,修長的十指攥緊收握,不可置信的咬緊了腮幫子,面容痙攣了一下。
诏丘統共見過他兩次失态,次次都是因為褚陽,這可是雲見山最信任的師兄,若是這件事換到他身上,他也是無法泰然處之的。
就見一瞬慌亂之後,雲見山終于找到了支點,眼中的焦躁被不易察覺的生機取代,他在全身上下摸索,然則什麽也沒摸出來。
诏丘看不過去自然要問,雲見山有點亂了章法,手腳并用的在原地轉了半圈,嘴裏念了一句:“傳信符呢?”
只可惜時機不對,他身上沒有,诏丘恰巧也沒有,佟立修亦然。
毫無疑問這東西是想傳給褚陽和褚掌門,多多少少要套點信息出來才能讓他心神稍緩,見狀雲見山腳步一邁要走,卻被人狠力拽了一下。
那小修士怒火偃息,便只剩譏諷,全程冷眼旁觀,嗤之以鼻,好像樂得他找不到,巴不得他找不到,将人攔下還要再拖延:“現在知道着急了?找到了就能救你師兄嗎?能救我師兄嗎?”
雲見山一袖子甩開,将他推得踉跄:“走開!”
那人不讓,咬牙切齒,“你又要走?”
雲見山怒火隐隐:“與你何幹?”
推搡過頭,那修士拉拽不成,胡亂塞了一拳頭,雖然雲見山避得快,沒讓他打到實處,但正因如此他更加惱怒,竟然動上身法,手腳并用的扭着又頂了好幾拳。
雲見山正心煩意亂,難免被誤傷,但他卻不還手,只是東讓西躲,上身晃得越厲害,腳下定得越穩,從某個角度來看,就像他在單方面被毆打欺負,雖然诏丘曉得事實絕非如此,但雲見山不知為何死不還手卻真讓诏丘十分冒火,氣急敗壞地兩手去拽,竟然沒拽動。
他們一個怨氣滿滿,恨不得吞噬天地,将人嚼碎和骨頭咽下去才好,一個渾身泛冷,面色卻坦然淡淡,竟像是傻了,對生死全然無忌,毫不在意。
旁人拉的拉勸的勸,卻全然沒有成效,反而被波及。
一時間慘叫和痛罵一齊出來,似乎有人挂了彩,混亂中不知是敵是友同樣塞了那修士幾拳,悶哼之後,便是掩不住委屈和崩潰的哭腔,罵聲更大了,鋪天蓋地的叫人頭疼,場面混亂得要命。
恰逢此時,一道利劍破空而來。
不知來處,不知何主,快到射出虛影。
劍身銀白偏長,脊刃鋒利,森寒涔涔泛着冷光,锵然直刺地底,一道劍風席卷而來,将本就難看的屋室劈成了廢墟一片!
地面應聲豁開一條大縫,前後綿延成深達數尺的溝壑,土石乍然崩裂。
雲見山早有感應,終于舍得動一動,沒什麽悲喜地退到一側,其他人卻未能幸免,被磅礴劍氣震到牆上,又被反撞在地,灰塵撲起如蒙,滿地狼藉。
堪堪穩住身形的诏丘都快哭出來了。
其他人不熟悉這把劍,他卻清得不能再清。
劍柄修長泠然,定在地面上幾尺,雲目深紋中陷着兩個陰刻的古字。
破魄!
他如蒙大赦,深揖下去,激動出聲:“弟子長溟,見過師尊!”
聞端踏風而來,衣袍獵獵。
雪白長靴踩過土石瘡痍,卻如履平地,闊袖生風蕩蕩,在他面前幾尺定住。
“何意争執?”
诏丘直身,與一雙淡漠到近乎無情的眼眸對上。
來人一席深藍長袍,白玉腰牌不茍垂落,再往上是熨帖無極的衣襟,外罩甲衣精致低調,上面垂落着幾根流光溢彩的冠尾銀絲,驟生端華,襯出一張俊美無俦的面容。
他只輕輕掃過诏丘一眼,薄唇微啓,一雙淩厲到極致的鳳目微挑,威勢無當:“都站好了答話。”
一行人爬的爬,滾的滾,以畢生最快的速度收拾穿戴和容發,最後都規規矩矩站好了,揖禮道:“萬掌門。”
随聞端而來的,還有同樣冷着臉的褚從正,他身着太山派常服,雪白的昙花紋随着走動不時折起一道微褶,又很快平複。
兩尊大佛。
诏丘高興得恨不得向一百二十多位先輩祖師磕頭,其他人卻是面色惶恐,深埋其首,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
褚從正先是掃過堪堪能站穩的那位弟子,這才來得及收拾局面,聲音辨不出情緒。
“見山,過來。”
雲見山低眉順眼,就過來了。
且不等褚掌門細數他的罪名,他已然躬下身,誠懇道:“弟子有罪。”
那位被打的弟子哭喪着臉抽泣了一聲,雲見山的自罪突然被染上了幾分诙諧。
但他确實是有罪的,褚掌門質問他:“你都做了什麽?”
雲見山眉目低垂,眼神晦暗:“弟子私自禁閉,罔顧大疫要事,違令出行,有背曹門主囑托,行止無狀,還因他人激斥生怨,求師尊責罰。”
褚掌門面色如常,無謂地好像他早已知曉,但字字如驚雷:“不遵戒律,不友同袍,心性歪斜,罰你回門後禁足三月,罰抄門規三百遍,自去戒陣領十道法鞭,罰掃山門一年,可聽清了?”
诏丘想為雲見山解釋一二,被聞端一個眼神掃過,立刻眼觀鼻鼻觀心,噤聲了。
雲見山接受良好,不無恭敬地回道:“弟子聽清了。”
說來這是太山派弟子和那名鼻青臉腫修士之間的恩怨,不需聞端置喙,是以此地靜然之後,聞端就一副無妨無礙的淡然模樣。
褚掌門審完了自己的弟子,自然也不能放過其他人。
他徑直向前,越過聞端造出的孽,站到還在默默抽泣的弟子面前。
“你做了什麽?”
他已然給雲見山下了可謂狠厲的罰,即便雲見山做得多麽不對,其他人也沒得說了。
失去這一層可供拿捏的把柄,那人畏畏縮縮,眼神亂飄:“我……我……”
他支支吾吾,不知道是被吓到了還是裝出來的,憋了半天什麽也沒說出來,褚從正自然是不着急的,但卻另有人看不過眼,貿貿然開口:“褚掌門,我知道……”
一道冷淡的眼神掃來,蜻蜓點水一般,卻讓開口那人立刻打了一個寒驚。
褚從正不理門中事已久,太山派一半交給他的大弟子褚陽管,一半則分給各個能幹的長老,他算是避讓俗世好幾年,但這并不意味着從前那些雷霆手段都是虛的。
據诏丘所知,褚從正莅位一年便大刀闊斧改訂了門規,改換下界絡點,甚至親自踢走了門內一批混吃等死的弟子,将大權全部攏在手裏,一令出,死不悔改,亦無人敢不從。
聞端初登掌門寶座時,遇到大事甚至曾向他詢問對策,可見如今這位挂名掌門,從來不是個花架子。
久不見他這般沉肅模樣,即便是親傳雲見山都有點杵,枉論诏丘和諸多外人。
他短短一句:“讓他自己說。”
多嘴的弟子就夾着尾巴站了回去。
所幸,褚從正并不是诏丘的正屬,因為聞端在此,他自然是要站在自家師尊後面的,便規規矩矩走了過去。
那位被質問的弟子似乎真被吓狠了,在褚從正面前不敢造一點次,好像剛才出手傷人咄咄斥罵的不是他自己,哆哆嗦嗦老老實實說完了前因後果,縮成了鹌鹑。
在褚從正無聲思量該如何處置的當口,聞端淡淡道:“褚掌門。”
褚從正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微微颔首,任他帶着诏丘走了。
踏出房門,那種不見行跡但無處不在的威壓才稍稍消減了一些,诏丘很想長籲一口氣,但不敢,因為身前這位從某種層面上來講不比屋內那位好說話。
佟立修本是來收拾殘局,但既有人鎮場子,他也就識趣跟着出來了。
聞端淡然,開口端得是一派冷靜,卻并不是問自家弟子:“立修,是有什麽想說的?”
诏丘和佟立修待在一處,愣是什麽都沒看出來,十分詫異自家師尊為何會有此問,佟立修已然旁若無人的答話:“之前下界疫症擴散,卻不為上界所知,想必是有人搗鬼,裏面那個……”
他沒說裏面那個如何,也沒給出什麽懷疑的理由,甚至話說了半截就恭敬揖了一禮,不作聲了。
聞端道:“辛苦。”
他再答一聲:“弟子本分。”然後朝诏丘掃了一眼,折轉而去。
诏丘驀然悟出一點自己也被蒙在鼓裏的意思,聞端已然回頭。
他将诏丘渾身掃了兩遍,說不清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其他的什麽,反正眼神松和了些,問他:“長洐何在?”
诏丘的這位師尊,說話就是這樣的調調,能簡短就絕不廢話,高深莫測的同時還十分扼要,往往一句見血,根本不給任何人琢磨他語氣和思量的機會。
且他語氣總是很淡,但越是如此,威壓反而越甚,诏丘這個親傳在他手下已經混了好幾年,豈有不知之理?聽了這短短四字,心裏一個咯噔。
他不知道。
心虛的樣子太過明顯,且即便他裝得好,自家師尊就是自家師尊,對他了然何止如指掌,眉梢稍稍一擡:“去尋。”
诏丘得了令要往疫人居處拐,臨走時想到一件要緊的事,折返躬問:“師尊,褚師兄他……”
他不是很想用“死沒死”這樣的說辭,詞句猶豫,聞端眼風一掃,終于溫和了些:“放心。”
就這二字,便可讓他松一大口氣了,喜色爬上眉梢,诏丘連行禮都忘了,單手捏着衣袖就去尋嚴溫。
他的小師弟不在疫地,诏丘就要去修士居舍尋,半路正好和人碰了個照面,一手摟過嚴溫的肩膀:“走走走,你一定想不到是誰來了。”
嚴溫說:“師尊和褚掌門,我知道的。”
诏丘問:“你怎麽知道?”
嚴溫道:“我聽其他弟子說了,本就是要來尋你,看來此番是有大事?”
诏丘心道真是不巧,兩撥人各找各的,竟然還湊得正好。
但将他們幾個聚在一起絕不可能是為了敘舊,诏丘被他拖拽着,步履匆匆:“那褚師兄沒事你也知道了?”
嚴溫道:“性命無憂,但也好不到哪裏去。”
诏丘忙問:“什麽意思?”
師尊不是已然說了他無事嗎?
嚴溫拉着他邊走邊嘆:“褚師兄自從染疫後,便被下令不許操勞,被一幹弟子死死扣在床榻上,一步都不許邁,褚掌門和師尊自然是使勁渾身解數替他延續性命,也日日看着,但總有疏漏的時候。”
他想起點不好的事情,眉目間全是不忍回首:“你知道褚師兄曾拿自己試藥吧?”
诏丘心道不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這種時候,他還要拿自己當靶子嗎?”
嚴溫沉重地點點頭。
褚陽染疫頗早,因為某個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可治三日疫的藥對他沒有效果。又一直沒得解方,病症發作起來尤其快,不過三日,他便纏綿病榻。
褚掌門自然知道他的性子,且因為尋配解方的事情一直是他在辦,自然清楚他不會放過自己。
但渾渾噩噩到有一半時日神志不清的褚陽一開始沒機會對自己下手。
符咒,音器,湯藥,凡是能續命的都被用上了,他日日受着這些,頭疼也無可奈何。
褚從正盯了他幾天,沒盯出什麽異常,亦不能不顧掌門之責,看他就逐漸松和了些。
各家弟子除去守着他,還有其他事情要做,是以他還是找到了空子。
在某個驚醒的當口,昏沉大半日的褚陽踩着綿軟的步子下床,發覺正好是夜間,無人來擾。
他便沒支燈,從櫃子裏摸出來自己早先悄悄留下來的藥材和一應器具,摸索嗅嗅,給自己配成一方藥灌了下去。
第一方藥自然是沒用的,他便不停的試,
第二方……
第三方……
他身子不好是幼年落下的毛病,根治需得徐徐圖之,褚掌門好不容易尋到了辦法,監看着他喝了十多年藥,這些年才稍有好轉,不至于要奪人性命了。
卻不想他治疫的法子無所顧忌,且因為神思多少混沌,配得很雜,有幾味藥恰巧和壓制他自身病症的方子相沖,讓他受了大罪。
沒人能比他自己了解自己,于是不知用了什麽辦法,他竟然生生瞞了下來,白日裏軟磨硬泡,讓人給他拿醫書,夜裏就繼續折騰自己。
直到近些日子,他本在喝粥續命,卻猛的嘔出一口血來,直接暈了過去。
聽說褚掌門從他私密櫃子裏搜出藥渣時,一向波瀾不驚的臉上出現一絲裂痕,很難說是惱怒還是痛心,雖然即便如此他也依舊沒有什麽重話,但連三道的禁制一落,褚掌門生氣一事,傳得要多遠有多遠,那之後半月,除了聞端,誰也不敢近他的身,連不得不見禮,一聲“掌門”之後,都盡量裝死保命。
然則這沒完,褚陽這個人是見到了棺材都不落淚的死性子,拗得很,辦法多得出奇,全然不同平日裏的規矩死板。
他爹都被氣出難得的紅塵喜怒氣了,他卻不回頭,說好聽點,這也是一種本事,畢竟脾性清奇的修士往往要修為了得才能保下小命,不至于被仇家殺死。且他上瞞下欺還要苦苦研究,也能被稱贊一句“一腔悲憫,志性了得”。
只是,這樣的執拗在醫修中吃香,對于一幹認為愛惜性命最重的旁人來說,就是大大的不值得。
有人說,那夜他穿着純白的裏衣,身上還纏着止血的白布,一頭長發披散,眼圈青黑,手裏死死拽着一張紙,鞋襪不穿,每兩步便吐一口血,吐得一條長廊都是絲縷灘流的血痕,跌跌撞撞跑出來,把巡夜弟子吓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他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路奔到褚從正房前,被喉口血液嗆得哽咽了一下,大聲道:“父親,我解出來了!父親!”
然後再度暈倒,至今沒轉醒。
嚴溫說完這些,眉頭深深鎖在一起。
诏丘聽出一身冷汗,追問:“所以他到底有沒有事?那個解方有沒有用?”
嚴溫好歹松了一口氣:“人沒事,藥方,算是有用的。”
诏丘道:“什麽叫算是?”
嚴溫也是在褚掌門下侍那裏待了一會兒,聽得寥寥一耳朵,又被一個從齊府來,恰巧知曉內情的小弟子添油加醋一番才知道更細,現下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有沒有理解對。
“藥方是對的,有用,這已經很厲害了,但治的是百年前那場化骨病,不是如今這場,褚師兄身上的紅斑已經開始退了,這還歸功于他平日折騰自己……”
他們走了一會兒,現下已經到了居舍,裏面必然有兩位尊長等着。嚴溫不禁放低了聲音,“至于其他人,恐怕要問望雲宗那位。”
對于他說的是誰,诏丘心如明鏡。
不堪其擾地閉了閉眼,诏丘頗有些煩躁,但因為不能表露出來,只好強裝無事,踏入門檻,正好聽到雲見山一句:“雲見聰不能死。”
诏丘和嚴溫對視一眼,選擇簡單行禮後裝不存在。
雲見山對面正是褚從正,前者神色焦灼:“師尊,弟子并不是心軟。”他頓了頓,臉上浮現一絲糾結,片刻後豁出去道,“弟子挖過雲見聰同黨的屍首,在他身上發現了滅生的咒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