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攀污
攀污
他神色微動,呆站在原地,默默的吞了口唾沫。
屋地偏遠,方位也安排得不是很妥,天光稀松,一路垂到這裏,單薄如紙。
屋門狹窄,最多只能供兩人并肩蹭進來,上框不太高,以至于他站在那裏,就擋了一大半的光。
前面是同樣驚異,但顯然怒氣旺盛的一堆修士。
身後是虛渺的落影,和暗沉又冰冷的天色。
弟子們不知所以然,自是要尋個出處,他們一齊回首,眼神就全部落在诏丘身上。
某一刻,他頂着這樣怪異的眼神,甚至不明白自己是想先替雲見山解釋或是辯解一二,還是和他們一樣,變得茫然。
但沒等自己被為難,最前方的修士眼神上擡,瞧着什麽東西,已然掀開縫隙的唇瓣阖上,眼中驚喜和惱怒并起,如同冰火。
出于情誼,身份種種,诏丘要愣得更久一些,肩上落下一只手,隔着衣料也可察覺其上冰涼,駭了他一跳。
回頭便正對上一雙無波無瀾到近乎冷漠的眼,像是一方寒潭。
雲見山回來了。
畢竟是白日,他站在門框之下,臺階之上,屋外明光照得他一身常服發白,不作聲站在那裏時很像潛行而來的魑魅。
他松開手,诏丘又一驚,掠過生氣寥寥的眼睛,又看見他蒼白的臉。
明明什麽話都沒說,但帶頭破開房門的弟子卻驀然心虛起來。
诏丘站在裏側,被他輕手推了一下退到房門外,雲見山問:“怎麽了?”
站在最前的弟子将兇器藏在身後,氣勢不足的發問:“你去哪裏了?”
雲見山不答反問:“找我有事?”
那人說不出什麽一二三,雲見山似乎有些疲乏,沒心思繼續問,就側過身讓開一條道,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雖然他沒說什麽重話,也不曾失禮,從頭到尾客客氣氣的站着,但诏丘就是覺得他不高興。
不是那種一瞬而過的不耐和煩躁,而是濃得化不開的疏離,明明毫無痕跡,卻讓诏丘陡然察覺出一點他想把自己也趕出去的意思。
那群人沒動,這點避人感背後隐藏的燥意終于冒出點頭,雲見山擡眸冷冷掃了一圈:“這個地方旁人不能進,你們都知道吧?”
這是要算總賬了。
不曉得為什麽,對面一群人一直繃着,一副不想走但也不想離他太近的模樣,燥意比他還甚,聽了這樣一句話就都瞪大了眼睛,像是被火星撩撥的枯柴一瞬燃起來。
诏丘甚至不知道他們在炸什麽,就有人向前一步:“這麽些時日你都不在,沒有相助任何事不說,現在還從不明不白的地方跑回來,不該給我們一個交代嗎?”
這句話落定,诏丘十分疑惑這是從何得出的結論,“不明不白”又是什麽意思,餘光瞥到雲見山長靴邊的一點泥土,還濕着,像是不小心蹭上。
但細看下來,他又覺得不是那麽回事,因為除去一點濕泥,他的鞋邊都是濕的,像是才洗過鞋沒汲幹就又穿上了。
這下,他也很想問雲見山究竟是去了何處,幹了什麽,但直覺告訴他此刻不宜開口,他也就沒問。
那些弟子不是統管這些事的,雲見山自然說:“無可奉告。”
他連面子功夫也不裝了,光明正大的下了逐客令:“請走吧。”
那群人還是不走,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和他耗。
說來,諸多修士平日都是客客氣氣,不曾有什麽龃龉,且因為下界境況不容樂觀,甚至和氣得過分,今日突然劍拔弩張,還很不講理的破開了雲見山的房門,想必不是什麽熱血上頭做出來的蠢事,應該是聽了什麽或是曉得了什麽。
若論此時,能讓他們莫名其妙生出怨氣的也就只有此疫,诏丘不敢不防備,走到雲見山身邊捏了捏他的手腕,示意他說話不要太沖,忍一忍,然後道:“知道諸位是擔心雲師兄的安全才做了此等不妥之舉,疫症急需幫手,如今他已然在此,大家就各去忙吧。”
他的臺階已然遞到眼前了,若是他們不想真發生争執,惹出什麽不必要的禍端,此時輕輕揭過就好。
然一人道:“我們就是為此來的。”
心中猜測得到證實,诏丘暗道要糟,将雲見山往身後拽了一下,卻沒拽動,後者面上沒有任何波動,不知是早猜出他們的來意,還是什麽都無謂了,顯得很淡漠。
有人問:“這個疫病,是望雲宗的人幹的,對嗎?”
雲見山無波無瀾答道:“是。”
便聽得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不可置信的瞪大了雙眼,低罵了一句:“混賬,當日就不該對他們心軟。”
雲見山眸色沉沉,只一掃過去便是無邊的威壓,眼尾顫了顫似乎在忍耐怒氣。
最前面的那位稍微有理智一點,他并非來吵架的,除了想要一個真相,更想把這個疫症趕快解決了,忍下焦躁:“那你有沒有化解此疫的辦法?”
雲見山抿了一下唇,移開眼神:“沒有。”
沉沉烏雲壓在衆人頭頂,這畢竟不是好消息,在場的人顯然不太想聽。
雲見山轉身要走,有人冒出一句突兀的一句大喝:“站住!”
他先是焦急的同列前的人說了什麽,然後快步行近,直怼到雲見山面前,像是質問:“你沒有?那雲見聰呢?這事關人命,你別瞞我。”
雲見山甩開他緊緊捁過來的手:“我知道人命關天。”
诏丘實在很想知道他們都是從哪裏知道的消息,但他不好開口問,因為只要他開口,勢必表明自己也知道這些事,更會讓這些弟子覺得他們親傳一黨,将旁人當猴耍。
畢竟事情沒有解決的辦法,這些消息告訴他們也無用,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但旁人看來,這就是欺瞞诓騙,和始作俑者沒有區別。
那人沒得到想要的答案,不知是心中希望破滅還是本就不信,生出的怨氣幾乎要化為實質,朝着雲見山已然踏出房門的身影大吼:“那現在要怎麽辦?難道要由着你們望雲宗害死所有人嗎?幾年前是這樣,幾年後還是這樣,你們望雲宗就是一個禍害!”
诏丘忍不住了,斥道:“你說什麽!”
驚慌和心虛之外,有人駭得去捂那名修士的嘴,但他們都帶着面巾,有一層布面的遮擋在,這個捂的效力就要打折扣,只是讓他剩下的幾句話從字字分明變得含糊黏連了而已,仍能聽出是幾句不堪入耳的痛罵。
诏丘被他這幾嗓子吼得頭疼,額頭青筋直跳。
有人拽着那名修士,将他往外拖,一邊艱難移動一邊道歉:“你們不要聽他的胡話,他的師兄染疫了,他一時着急才會如此,并不是真的恨雲見山。”
他拽得重,那修士反抗的力道更重,兩相抵抗,過猶不及,便讓架勢愈演愈烈,如同往烈火裏倒了一桶滾油,他破罐子破摔,劇烈翻滾掙紮起來,直接将所有困住他的人甩開。
眼角劃過幾顆淚珠,那人連防護的東西也不要了,一把扯下面巾,滿眼通紅,一半是怨憤一半是哀怮,大聲道:“我就是恨他,如果沒有望雲宗的人,師兄就不會染疫,他就快死了……”
他如是說完,支撐不住地蹲在地上大哭起來,诏丘沒見過這陣仗,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不尴不尬的杵着。
那人的同伴并不曾砍削這間屋門,雖然對于雲見山的多日缺席也頗有微詞,但現下已經沒有什麽好怪的了,只想帶着他走,半哄半吓:“又不是他做的事,冤有頭債有主,他已經不是望雲宗的人了,望雲宗已經沒有了,随意攀污可是要挨罰的。”
沒有了。
就是這三個字,讓雲見山倏然轉過頭,眼中極快的劃過一抹痛色。
那人哭聲小了些,嗚咽哽咽,可悲又可憐,他抹着眼淚,“不一樣,他又不是一般的望雲宗弟子,他是昔日宗主之子,你們都忘了嗎?他父母做了錯事,憑什麽他就能清清白白的再拜師門,憑什麽他沒死,望雲宗的人都該死,和望雲宗有牽扯的人都該死!”
越吼到最後,他的聲音就越是顫抖不休,毫無顧忌的四處謾罵指責起來:“雲見山,你不過是一個喪家之犬,借庇太山派罷了,為什麽你這樣的罪人都可以安然無恙,我師兄他什麽錯事都沒做過,可是他就要死了。”
“太山派敢收留你這樣的人,也是一個……”
不等他說出太山派如何,一道極其鋒利的劍氣橫掃過來,劍光森白,已然帶上了殺意。
雲見山整個人都是冷的,周遭氣壓低沉,緊攥劍柄的手微微顫抖,眼睑下壓,滔天怒氣噴薄洶湧,他的聲色厲得讓人心驚。
“你說什麽?”
這些話可驚可懼的同時,又有不少漏洞,半是道義相綁,半是遷怒,但細聽又似乎有點道理,實在是可怕。
诏丘雖然很為雲見山打抱不平,但也曉得再不攔就要出大事,他從沒見過雲見山對人出殺招,見狀不妙徑直走過去用身體擋住他的攻勢:“雲師兄!你冷靜點!”
他沒有佩劍,沒有外物可倚靠,若是雲見山氣昏頭不認人,一劍劈下來也是很要命的,他心中焦急萬分,不住的勸:“他是口不擇言,我們誰不知道你是褚掌門正兒八經收來的弟子,萬人矚目的親傳,你可不要因為這幾句話就犯下大錯來。”
他小心前進,試着掰開雲見山已然握劍發白的手:“褚掌門對你寄予厚望,當日拜師禮上對你說的你可還記得,還有褚師兄,他不願看到你如此的……”
诏丘就看着雲見山在聽到這兩個名字後,眼中怒氣褪散,眼睫顫了顫,手上力道霎那就松了。
诏丘謝天謝地謝祖宗十八代,忙不疊把他的佩劍拿走,還塞到了某個小弟子手上示意他丢遠點,這才來得及按着人的肩膀,小心翼翼的問:“我們先出去?”
這屋子裏的怨氣太重了,他怕一個不小心有燒出什麽火。
好不容易這位祖宗被他扶着走了一步,身後傳來一聲:“诏長溟,就因為你們同日拜師,你就要回護他到如此嗎?”
诏丘額上青筋一跳,腦袋就開始痛。
兩個祖宗。
他飛快掃出一個眼神,示意身後諸多弟子幫忙,将他的嘴巴捂嚴實,畢竟自己人開打,誰也逃不掉吃苦頭。
再轉頭,額上已經冒出一層冷汗,雲見山卻并未有什麽過激的舉動,只是手顫了一下。
诏丘也顧不得別人說他偏私了,低聲道:“雲師兄,我從來都是相信你的,也站在你這邊,你若要和他打,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在今天行不行?”
他想,先拖着,能拖多久拖多久,等到兩人都忘了此刻恨不得把對方掐死的心思,想必這事就了了。
然則雲見山的重點不是這個,因為剛動過氣,他的面色顯出一種紅潮褪去後獨有的蒼白,透着病氣,他問:“我要去和他打嗎?”
诏丘小心翼翼把他扶出去,又往裏看了一眼,發覺沒人追出來,心悸的同時很是不解:“原來你不想和他打嗎?”
方才那一劍已然毀了這屋子的大半陳設了,若他沒有打鬥的心思,那自己是怎麽勸下他的?
到此刻,禁閉多日又失蹤一日的雲見山終于顯現出心神俱勞之人該有的疲乏來,他在下石階時一腳踩空,直接靠到诏丘懷裏,長長的喘了一口氣,猛咳了一陣,安靜下來。
诏丘本是要轉移他注意力,這才不停說話,都以為雲見山不會答了,他收回放空的眼神,木愣愣又不明所以,語句溫吞遲緩:“你不是向來主張在大事上能忍則忍,不為師門添麻煩嗎?”
诏丘的腦子囫囵轉了一圈,終于曉得他是如何得來這番說辭,一時哭笑不得。
真是該聽的不聽,不該聽的全聽了。
這是他自己遭佟立遠擠兌時,說出的一番冠冕堂皇心胸豁達的說辭,但時移勢易,雲見山和自己是不同的。
他道:“這怎麽一樣?我那時只需忍別人的一兩個眼刀,你這可是好大一盆髒水。”
且即便他聽诏丘的話決意忍下這一口氣,那煞烈一劍也算破了戒,是以這是個閑話,诏丘權當他在搪塞自己。
頓了頓,他又道:“況且這是我用來規束自身的,你若不願忍,我難不成還要用這個逼你忍?你不是誰的附庸,不必別人說什麽你信什麽。”
雲見山疲憊無極,勉強扯出一個笑來,道:“好。”
他實在撐不住,坐在階上短暫休憩,左右另一群人在屋內,看那雞飛狗跳的架勢一時也出不來,诏丘就陪着他坐。
然屁股才貼上石階,面前出現一雙雪□□致的長靴,诏丘擡頭一看,朝他露出大戰一場後特有的頹喪困倦道:“好久不見啊立修師兄。”
佟立修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
他是聽了小弟子報才急匆匆趕來的,因為比诏丘還晚一步,錯過了最鬧的一部分,且此刻見到了多日不見的雲見山,眼神已經複雜到盛不住。
但他只是腳步一停,就跨進屋內,想必是去收拾爛攤子。
诏丘和雲見山在外面,就聽得佟立修一句發問後,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弟子還有心思再編排出好些話,将化骨病的諸多事情全部推到望雲宗身上。
準确來說,是雲見山身上。
兩人都懶得辯駁了,也不太在意佟立修會如何定論,反正若是最後要挨罰,他們受着就是。
屋內好長一陣沉默。
除了抽泣聲,有人撥弄碎掉的器具以便騰空地界的嘩啦聲,別無其它。
到最後,連這點聲音都沒有,像是隔音陣橫空而來,如利劍破空,将一切掃蕩幹淨。
一派死寂過後,有人疑惑得很:“你是這個意思?”
那名修士咬牙切齒:“沒錯,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發問那人冷笑了一聲:“給別人潑上髒水,就以為自己能幹淨了嗎?”
一瞬間,诏丘不曉得這是誰說的。
等他反應過來這樣含冰帶刺,威壓滿滿的一句話是從佟立修嘴裏蹦出來,已經驚得大腦一片空白了。
顯然,雲見山的訝異不比他少。
他低聲問:“佟立修是不是知道什麽。”
诏丘琢磨了一下:“恐怕什麽都知道。”
而居舍內,佟立修這句意味不明的指責之後,有人被他駭得聲音發顫:“你什麽意思?”
佟立修冷冷道:“你說呢?”
門外的诏丘也沒懂,他虛心求教雲見山:“除了和佟立遠打架鬥嘴,我從沒見過立修師兄如此偏頗,甚至說得上武斷了,他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他以為這些弟子中,有人做了不好的事嗎?”
雲見山雙手撐着頭,眼皮阖上:“你問我?”
他們兩人都不知道,裏面的人更是一頭霧水,但不難聽出這是一句質問,且直指某件十分不妙的大事,他們都有些慌:“佟立修,你說話清楚些?什麽事?什麽髒水幹淨的?不要打诳語,凡事拿出證據來!”
佟立修不冷笑了,雙手抱胸掃視一圈:“原來你們知道凡事要講證據,既然口口聲聲說雲見山是此疫始作俑者,正好,證據拿給我看看,我上報給諸位尊長,也算為解疫出一份力。”
他話說完,一直咬着雲見山不放的人難堪地往後退了一步,臉青一陣白一陣,底氣不足道:“我是被氣狠了說的胡話。”
佟立修道:“那依你所言,這是胡話,我們且先說另一件事,你說雲見聰是真兇,又是從何得知?”
得他這一句提點,诏丘終于察覺到不對,這是之前他腦中一晃而過卻未能抓住的疑惑:“這件事只有幾個親傳知道,他是怎麽知道的?”
六個親傳,除了褚陽在齊府修養,佟立遠被派去其他疫點,其他四人都在此處,這六人不乏有人針鋒相對,但想必不會莽撞到因為一己之私将此事抖摟出去,引發人心動蕩的地步,且即便抖摟,也沒見得旁人知道此事會對誰有什麽好處。
他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