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還恩
還恩
那人笑容僵了一下,像是黏了假面上去,兩人再不遵命這笑容就要垮了,雖然這樣若有若無的威脅對于三人都沒有什麽用,但褚陽還是從這個表情裏讀到點東西。
他擔心的就是這個。
“将我們支開,然後呢?”
分明的唇峰微微內抿,褚陽能忍到此刻已然是看在雲見山的面子上,怎會任他對自己呼來喝去,雲見山卻不這樣認為,他問:“你受誰所托?”
那人道:“你師兄。”
他兩次都這樣叫,分明是想硌硬褚陽,雲見山聽得明白卻有些尴尬,轉頭快速點了點頭以示安撫,又給诏丘使眼色讓他把褚陽帶走,兩人不得不退後,只剩雲見山和那名弟子被留在原地。
诏丘安慰道:“褚師兄,我看他是有話和雲師兄說才這樣的。”
褚陽咬牙切齒,閉上眼不看那邊才能咽下怒氣:“我知道。”
诏丘差點忘了褚陽是眼裏最容不下沙子的人,且看着光明板正,在不涉及原則的一應事務上卻偏心偏得最厲害,他自己其實不是這麽不能忍,恐怕是看雲見山不得不一個人留在那裏,明裏暗裏的受人桎梏才這樣生氣。
诏丘便和他咬耳朵:“褚師兄,我知道你不好當小人,但我臉皮厚,我來。”
褚陽半知半解,就看他背過身,挑着眉邀功似的朝他笑一笑,眼尾上挑,顯得那張臉都有些妖冶,然後他立刻阖眼,雙手并在胸前,嘴裏念了一個法訣。
褚陽哪還有不明白的:“你又偷聽?”
诏丘已然完成任務了,朝他拱拱手道:“自罰抄書,日後有空再交給你啊!”
他已然替自己定下了懲罰,褚陽教訓不是,不教訓也不是,一口氣梗在胸口。
背過身只是怕被發覺,畢竟以那修士的作死脾性,要知道有人偷聽,不曉得又要繞出什麽麻煩人的幺蛾子。诏丘又一次犯渾後雙手抱臂,甚至有些懶散的靠着褚陽的肩膀聽雲見山和那人談話,一會兒“哦?”一會兒“嗯?”一會兒又是“哇!”,聽得褚陽都有些心癢。
但管不住他,褚陽卻要管住自己,他對談話不是那麽感興趣,眼珠子隔着很遠的距離一直定在雲見山身上,只等有什麽異變發生好沖出去護住他。
但等了許久,從這個位置來看,那人嘴唇開開合合,除了偶爾不舒服似的扭一下脖子,沒有什麽異狀。雲見山只有點頭搖頭這兩個動作,談不上因抵擋而起的攻擊招式。
诏丘勾褚陽未果後也不在一邊演戲了,眉眼低垂,漸漸斂了聲音。
就在褚陽以為無事發生時,诏丘猛的站直了身子,因為姿勢的原因,他有一半的背抵着褚陽的,回身時有些擋道,诏丘還伸手推了他一下,來不及道歉就拔步狂奔。
可惜來晚了點。
那人偏過頭吐出一口血,甚至不等雲見山去掐他吞藥的喉口,就這樣直愣愣的倒在了地上。
困縛的法術不對死人有用,淡淡的金光立時消散,雲見山一臉錯愕,诏丘差點沒剎住腳撞在他身上,在看見滿地血漬後了然一切,一只手搭在雲見山肩上:“雲師兄?”
雲見山還沒從巨大的變故裏緩過神來,被他拍得一個激靈,神思都有些飄忽了:“他說這是對我的懲罰。”
一場不算對峙的對峙中,這人說雲見聰和望雲宗于他有恩,他唯有以命相報,卻不說是什麽報法。
褚陽慢一步趕過來,地上人連最後一口氣都沒了,他蹲下來想看他吞的是什麽藥,卻在撥開某處衣衫時瞳孔狠狠一顫。
那是一片紅斑,只有半個拳頭大,還不到血肉潰爛的地步,安靜貼在手肘以下的位置被夜風吹得快要僵硬。
褚陽喃喃了一句什麽,忙挽起雲見山的衣袖,恨不得将他剝幹淨好看看有沒有什麽地方沾染血液,雲見山任他折騰自己,開口說出的話卻很篤定:“我不會染疫。”
褚陽不免質疑,兩眼噴火的怒光,不曉得該怪誰。
诏丘卻知道他在說什麽。
那人雜七雜八林林總總說了一大堆,全是在說他和望雲宗的淵源,什麽宗主之恩無緣報答,見聰師兄相助之情難以返饋,很喜歡居雪山的荼蘼花之類的。
被世人诟病的宗門竟然還有這樣一個對它無盡仰望的弟子。
它明明是個小門派,連九派四宗十六門都排不上。
但就是有。
這些偷聽到的話于诏丘只是一個遙遠的故事,與他無關也無法在他心底掀起太多波瀾,畢竟此類随手恩情卻被人銘記一生的事情太多了,施與之人不甚在意,受其恩惠的卻過于在意,往往會生出癡望。
那人最後沒有執着于自己,終于給雲見山留下了兩句話。
一是:“背棄望雲宗,你會後悔嗎?”
二是:“那你可要好好活着。”
兩句話都是毫無由頭,但既然他說了好好活着,無論懲罰還是恻隐,雲見山一定不會出事的。
褚陽來來回回将人看了好幾遍,最後還伸手攔住他的腰将他擋退屍體一丈遠才肯罷手。
遠處有奔跑踩踏之聲,越來越近,應該是原本被曹門主打發出去的弟子回來複命。
诏丘原本盯着屍身看,現下就等着那群弟子将雲見聰扛回來,卻只見到一個水綠衣裳的弟子打着空手神色緊張的跑回來,其中一人道:“褚師兄,人跑了,沒追上。”
褚陽道:“那就繼續去尋,我和你們一起去,其他人呢?”
那個弟子跑得有些狠,陣陣大喘氣,話只說了一半,看褚陽真的提劍就要殺出齊府結界有些着急,單腳一跺毫不客氣的将他堵住:“還是先救一救疫人吧。”
這個轉折來得太突然,褚陽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意思?出事了?”
那名弟子根據所見所聞解釋,然則信息太多,他急得兩手齊用地比劃:“這個師兄,”他指的正是地上躺着的,“恐怕是那個黑衣人的內應。”
這個褚陽知道,他示意小弟子将氣勻好了一次說完,那人就由上到下認認真真運了一道氣,臉不紅心不跳了就立刻飛速比劃,“結界裏有另一道十分厲害的傳送陣,直接越過禁制将那人送了出去,我們想出去追,但不知去向何處只好趕回來,回程路上被曹門主急召,說是疫人紅斑擴散,無一例外!”
他是一幹弟子裏面年紀最小的,原本是負責給看守弟子送飯,并不和院中任何一個疫人有接觸,對于防禦的諸多細節不甚了解,于是在曹門主帶着諸多弟子離開時只得站在門外。
他偷窺了一眼,見到其中一個婦人臉頰凹陷,雙目被溶出血液,其他地方被衣裳擋着看不清,但想必不是什麽好看的景象,吓得快要哭出來,一路奔到這裏,果然尋到還未動身的褚陽。
他懂的不多,但看到諸多師兄一瞬之間忙得不可開交,便覺得自己該去找幫手,其他弟子雖好但都不及褚陽讓人安心,也顧不上這裏的事情有沒有處理好,紅着眼圈就來拉人了。
如他所言,這已經是發生了一會兒的事情,但褚陽卻收到任何門主令,正覺奇怪時胸口一燙,是早應該休憩的曹門主給他一人傳的信。
上面字跡連貫粗狂,急就而成,寫的是:“雲見山不得待在齊府,即刻出行,相助其他弟子。”
齊府疫人本就是他們從外面搬過來的一部分,嚴格說來齊府之外的疫人要多得多,褚陽勉強揣測曹門主行事的深意,将雲見山和诏丘往外一推:“去外面,不要回來,更不要和這裏的弟子見面。”
他不容置喙地說完這一通就要給他們解開結界,單手掐印的動作快得看不清,某一瞬還有些愣怔的雲見山看着他拔地而起的鼻梁和被抿得泛白的嘴唇,視線移到跑去尋東西收斂地上屍首的小弟子,像是被天雷劈中似的狠狠顫了一下。
可能是夜風有點大,吹出一點朦胧的淚光來,雲見山猛的拽住施法完畢的褚陽的手,被冷得牙齒打顫:“師兄,望雲宗下界遂寧城中百餘年前曾出現一種疫病,名為化骨,你記得嗎?”
他鼻音有點重,一樁樁一件件亂事,竟然都和自己有牽扯,他累得很,忍不住咳了幾聲,聲音又低又啞。
褚陽卻停住了,然短短一瞬之後他給出了诏丘和雲見山都意想不到的答案,他目光複雜,恍若憐憫:“我知道。”
遂寧城大疫,仔細說來是一百四十多年前的事情。
據少有的書冊載錄所言,那是一個修士無意之間研究出來的東西,說是疫病,實際更偏向于一種邪術。
它和紅瘡疫相似極了,凡有遭患,先是滿身血色斑瘡,不到七日則變成血肉潰爛的模樣,若半月內不加救治,病症會透過肌膚滲入骨骼,将所有白骨髒腑都消磨幹淨,只留一灘血汪汪混着膚肉碎片的血水。
紅瘡疫源于病鼠,化骨源竈卻更邪一些,是那名修士煉化諸多髒物和毒草提制出來的。
因為過于邪,過于毒,那名修士不幸沾染,并以自己為起點傳到了當時的下界遂寧。
滿城哀嚎,血流成河,肮塗蜿蜒都難以形容的一場災禍,因為和術法沾染上關系,也需得術法去抑制,一般的藥物見效甚微,最有用的一道方子也僅僅可以治好染疫三日以內的疫人。
但藥方面世太晚,是以一月之後,遂寧城已然近乎無人了。
然則一樁疫病總是要結束的。
但化骨的結束要比一般的疫病可笑很多,可悲很多。
當時的醫士醫修都沒有辦法配得最終的解方,自身不沾染這東西都已經是勉力,于是到最後遂寧竟落得個空城的下場。
空城之後,化骨便結束了。
無人可染,無人可死,豈有再發的道理。
當時上界修士死的死,傷的傷,多是為救人而散盡修為的義士,卻無法挽救這一場浩劫,僅剩的些許門人十多年後從避疫之處趕回來,在怆然廢墟之上重建門派,都可謂元氣大傷,,以至于再沒有出現什麽實力不俗的大派,在亘古的時間流沙裏逐漸沉默下去。
後輩弟子有人将此禍編撰成冊,告誡世人行事有界有度,凡涉性命更應慎之又慎,零零散散可助療愈的方子也被一并寫下來,多留于現在遂寧城的上界諸派。
這一場算是人禍,折損了不知多少天才弟子,後輩沒什麽人敢去再做這樣的混賬事,更是對遭禍慘死的前輩避之不及,這麽些年來化骨病埋入塵底,自然也沒什麽人會對此等險事加以深究。
便是無策無根的一樁疫病了。
雲見山竭力壓低聲音,攥着他衣袖的手指指節有些泛白,因為太過用力,捏拽衣料的地方透着血色,他素來的溫和消失得一幹二淨,微微無措在眼底流轉,他說:“我該怎麽做師兄?”
褚陽答不出來。
他日以繼夜翻閱古籍,也還是從聞理長老手裏才得知了這個根由的細枝末節,可除此以外他毫無辦法。
此事和雲見山沒有直接關系,卻又在明裏暗裏和他糾纏不清,因為世上有萬般選擇可做,但有些東西是命定的,更改不得,也無從逃脫。
譬如出身,和已成定數的往事前塵。
結界打開,被陣法粼粼金光阻擋在外的夜色毫無征兆奔湧進來,诏丘沒想到外面這麽冷,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曹門主之令并非是不信雲見山,而正是因為信他,才要将他支走,将知道最多真相的人和半知半解的其他弟子隔絕開,好過讓他日複一日身處流言蜚語的漩渦。
這已然是一個長輩能為他做的所有了。
雲見山走出去的動作有些遲疑,褚陽沒有和兩人道別的心力,匆匆說了一句:“師尊他們已經在來的路上,這些事都不是你的錯,盡力就好。”
盡力就好,見山。
然後被解開一道縫隙的結界倏然阖上,像是垂挂的簾帳向內攏起,相接的地方如同水紋相接又融在一起,眨眼間便恢複了沒有絲毫裂痕的模樣。
眼前一片漆黑,除卻身後陣法的光輝,沒有一絲天光傾瀉下來,周遭寂靜得吓人。
诏丘利索地支起一張明火符在前帶路,跨過短短幾層石階向外走去。
除卻齊府外,下界所有廢棄的房宅都被收拾幹淨,郊外不少空處興建了臨時的竹棚,這些地方容納着其他疫人。
被派出去照料其他疫人的弟子有八成,一時之間诏丘不知道該找誰,正在逡巡之間,有人快步而來,在深夜激起回聲陣陣。
來人身着青色竹紋常服,手中提着一盞豎縱十六骨的素色燈籠,一路專注往前,連目光都不稀罕分給他們,卻在他們面前定住腳。
眸清如水,神色淡淡,顯得疏冷又淡漠。
诏丘不太确定,試探着出聲:“佟立修?”
那人眨了眨眼,無端生出笑意,撚着燈籠提柄的修長手指動了動,朝他們偏一偏頭:“還不動?是久未相見驚喜得不會走路了?”
便因為這句話,诏丘立刻送他一個白眼,但邁步向前的腳卻無比實誠的定在了他面前,诏丘問:“你怎麽在這裏?”
佟立修将燈籠往後扯了一些,這樣即便他在前帶路,诏丘和雲見山也可借到亮光,他先是揮揮手示意兩人和他一起走,然後才答:“接你們啊!”
诏丘問:“曹門主說的?”
佟立修點頭:“是,我來得這麽快,開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