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作餌
作餌
出于前怨,诏丘可不想去碰他,便随手招過來一個身材壯碩的男子道:“勞煩你将他扛過去吧。”
他這樣做不是沒有道理,畢竟曹門主确實說了在場諸位缺一不可,但這畢竟是男子的正頭師兄,那人雖然高大威猛,然在長幼禮則上被壓了一頭不敢妄動,惴惴站着。
诏丘一看他這模樣就嘆氣,想從前,即便是傲然漠然如褚陽,诏丘也沒少打着笑鬧的幌子和他互掐,即便是聞理長老來,他也是敢和人鬥嘴的,怎的輪到這些弟子身上,便連師兄的衣裳都不敢碰?
他正估摸着再甩一張符将他直接傳去中院是否可行,手已然伸到衣襟裏卻有些不對。
胸口某處在發燙,卻不是什麽傳信符帶來的警醒,也不是什麽外物的靈力波及,而是有什麽東西像是要從他胸膛鑽出來,要順着心口某處刮下一層血肉。
他面色微變:“有人動僵直符。”
那位被喚過來的弟子忙道:“不是我!”
他根本不敢碰自家師兄,也就沒有理由動那僵直符。
诏丘道:“不是說你。”他大步朝前,向褚陽雲見山分別使了一個眼神,兩人立刻就明白了。
黑衣人那處有變。
僵直符,或是說所有符咒,在效力未盡之前都和符主有隐秘而強烈的聯系,诏丘之前說符咒解禁需得他出手或是支會他一聲就是這個道理。
若是在符主不知曉的情況下擅動符咒,強破禁制,符主能立刻感應不說,嚴重了還會導致修士被反噬。
依照剛才胸口發燙發痛的力度,這已經不是撼動那麽簡單了。
诏丘一路掠過重重房檐頂,途中腳步頓了一下。
他在僵直符上注入的靈力不少,硬生生将低階符提升了一個層次,反噬之力往往遠大于效力本身,他一時也是遭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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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正因如此,動符的人必然也耗費了大力氣。
他來不及休整,忍下心口連綿的不适迅疾越到齊府某處,卻見之前無緣進入的屋門大開,裏面器物完好如舊,唯獨沒有一人蹤跡。
雲見山和褚陽和他同時到達,見狀大駭,後者立刻施法在齊府加強結界,另一個則直奔中院,要去找曹門主。
但他走出幾步,诏丘雙眉一皺,撲通半跪在地上。
雲見山吓壞了,急忙過來攙扶他,忙問:“長溟,你還好嗎?”
诏丘搖搖頭。
若是一張符紙的反噬,斷然不至于讓他這樣狼狽,但一痛之後另有一道反噬猛的發作,不同于掀開黑衣人身上僵直符的徐徐,這一擊何其猛烈,幾乎是一瞬就到了诏丘心口,是以第二張僵直符效力不強,反噬也讓诏丘面色痛苦,額頭瞬時冒出一層冷汗。
他不願雲見山耽擱在這裏,強咽下一口唾沫潤了潤幹澀的喉口,握緊他的手掌說:“抓住那個人!他不對勁。”
雲見山當然知道他說的是哪個人,但不待他站起身離開,那人已然站在他面前了。
他一身水綠色弟子衣衫,高冠長發,不作笑色的時候眉眼下瞥,眼白翻出,是最容易顯出兇相的容貌。
聞訊而來的曹門主下手頗快,已然施法将他捆住了,此時正将他往前推了一步直達雲見山面前,而他自己則面色沉肅地立于其後。
但這樣一來,雲見山甚至不知道他是被帶來的,還是自己走來的。
曹門主的困縛法術要高階一些,但更加溫和,并沒有定住他全身筋脈,而是留了首部自由,讓那人還可以站着說話。
雲見山尚不及出手便得了這個結果,怔松片刻又平靜下來,垂首朝曹門主做了一個揖。诏丘勉強順了順氣已經能站起來了,就安靜垂眸待在他身側。
曹門主在雲見山對面,那人被兩人困在中間卻并不慌張,甚至反而看着帶了點笑意,因為首級無滞澀,還略顯遲疑的扭了扭頭,垂下的目光慢慢擡起,望過來的時候,眼角扭曲的抽搐了一下。
他舔了一下發幹的嘴唇,道:“你真的很有本事。”
可能是因為夜色太沉,他的表情不那麽清晰,顯得這句話特別誠懇,真心得要命。
但要去細細琢磨,又好像不是這麽一回事。
雲見山心底湧上一股怪異,沒答話,也不知道怎麽答。
曹門主八風不動,眼神掃了一個來回,便能将幾撥人各自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且不論那弟子究竟是什麽意思,只顧着圍觀修士滿臉不明就裏的愕然,他便曉得此刻該有人說些什麽,頓了頓,問道:“見山,你有沒有想說的。”
這從頭到尾,不過是沖着他來的,雲見山自然要給個解釋,或是保證:“弟子清白天地可鑒,絕沒有害人之心也沒有害人之行。”
曹門主點點頭,當着衆人的面:“那望雲宗呢?”
這三個字,就有些忌諱了,在場的修士有的已經撇開了臉,佯裝不知不覺,但實則耳朵豎了起來,更有甚者,清咳一聲,還是走了。
雲見山啞然片刻,落在身側的雙手微微蜷縮,而後才俯身作了一禮:“弟子所作所為,不曾偏私,皆事出有因。至于……”他頓了頓,聲音放低了些,“我師兄,懲戒罪責,合乎情理。”
這個“師兄”指的自然不是褚陽,衆人心知肚明,只靜靜等着曹門主發話。
這一來一往不過短短幾句,曹門主面上并沒有任何變化,還是那樣飄飄若仙,他并不曾有任何驚詫,心神定定如初,平靜之外另有淡漠,好像這幾句都是在他掌控之中,不值得為之波動心緒,淡淡道:“那就如你所言。”
他問一旁的褚陽:“歸一,可有結果?”
齊府結界是褚陽和曹門主共創,兩人都可感知到結界波動,曹門主發話的當口,一直盤坐在地上施法加固結界的褚陽一頓,眼睑覆蓋下的眼珠微微一動,一雙漂亮的深瞳張開,褚陽指了一個方向:“在這邊。”
曹門主擺擺手,餘下弟子立刻循着那個方向捉人去了,于是院內深闊,只剩下五個人。
褚陽完成使命,站起來拍幹淨衣裳上沾惹的灰塵走到雲見山身邊,後者道:“師兄,對不起。”
褚陽搖了搖頭,眉目間有疲憊:“你沒錯,反而是我偏頗了。”
無言間,诏丘和被束縛之人的眼神對上,卻見他在聽完褚陽雲見山這段沒頭沒尾的對話後倏然笑了一聲。
最初只是被悶在喉口裏,後來笑聲愈發暢快,幾乎到了要笑出眼淚的地步。
他說:“原來如此啊雲岱。”
雲見山像是被這兩個字紮了一下,下意識一縮,褚陽則是微微傾身道:“你想說什麽?”
那人道:“我還以為我自己多麽無畏,在你們眼裏不過是笑話一場罷了。”
雲見山道:“其實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你這麽讨厭我。”
那人被法術束縛,手腳動彈不得,只能神經質地抻了抻脖子:“因為你姓雲,是望雲宗的人。”
“望雲宗的人就罪不可恕嗎?先師過錯,我不是沒有付出代價……”
那人瞪大眼睛,似乎不可置信,“先師?你這樣喚他嗎?”他怪異的看了褚陽一眼,不知是覺得可笑還是可悲,從嘴裏蹦出一聲嘲諷,聽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我沒說你有罪,是你自己這樣覺得罷了。”
雲見山就不說話了。
诏丘在一旁聽了半天,被他們“罪啊罪”得頭大,也顧不上自己是在破壞氣氛,忍不住插嘴,“這位仁兄,”他叫的還是這個不知姓名的人,“雖然我不明白你和望雲宗有什麽前緣,你報恩也好尋仇也好,不必要牽扯無辜之人吧?”
那人不屑地朝雲見山一點下颔:“你說他?他可不無辜。”
诏丘學他朝遠處一點下颔:“我說他們。”
那人以為他說的是滿齊府和齊府之外不知其數的疫人,搖頭要否認,诏丘嫌棄他不靈光,解釋清楚,“我是說那些弟子,你為什麽要給他們下藥?”
曹掌門眉頭一動,面上劃過一抹快到無法捕捉且痕跡淺淡的驚詫,來回掃視幾人的眼神中滿是探究,但他還是不發話,唯有褚陽一人沖着诏丘質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難道是在宣殊門正堂?”
诏丘舉手讨饒:“褚師兄可不要誤解我,我沒有偷聽的癖好,更不會往你們之間插手。”他放下手,除卻中途短暫捂住心口的動作有些突兀,面上神色和一應反應都再自然不過,“我猜到的而已。”
師兄弟生龃龉卻不解,無緣交際的外門弟子對一個親傳緊咬不放,無關修士卻能破褚陽的隔音結界,他想了半天沒想出什麽頭緒,但換轉思路,将始作俑者從面前這人換成雲見山就很好解釋了。
“捉魚嘛,總得有個誘餌。”
雲見山就是那個誘餌。
而面前這人,則是他們要吊的魚。
他只是有點遺憾,語氣裏帶着點抱怨:“沒想到兩位師兄把我都算計進去了。”
全盤瞞着他,卻借他之手将黑衣人抓了過來,還讓他在争執中推波助瀾,引得他啓符捆了這人,逼他強露破綻。
褚陽有些羞慚,但不多,吐字清晰但聲音嗡嗡的,難得的是在服軟:“這個真的是誤打誤撞。”
雲見山也道:“我們也沒想把你牽扯進來,只是你……”
诏丘接話:“我太不好騙了。”
雲見山對他這番自陳不置可否,但着實不希望他誤解,于是道:“以身作餌本就危險,我們只是覺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诏丘心道,确實是。
借他之手省去諸多麻煩卻也還是不得不陷入漩渦中心,被借着前塵潑上一身的髒水,差點就變成六親不認背棄師門的修界敗類了,此番算是運氣好才讓所有事情都在套中,若是生出枝節,少不得會多出什麽麻煩東西出來。
他冷不丁想到什麽,不合時宜的問了一句:“所以褚師兄罵你也是演的?”
褚陽咳了一聲。
诏丘了然。
這個是真的,不是作演。
真相大白,诏丘釋懷道:“現在我們弟子間沒有內賊了,兩件大事即将了卻一樁,你們趕緊問,問完回去睡覺。”
曹門主不喜歡湊熱鬧,更不喜插手,在他這句話前就悄不作聲地先行離去了,臨行前瞧了诏丘一眼,眼神深深。
雲見山忙着清理正事,現下徹底沒有生人,他自在很多,但與此同時,疲色和戒備一同顯露出來,他繼續問:“你認識師兄?”
那人扯皮:“你的哪個師兄?”
诏丘說還有誰?當時是跑走而即将又要被抓回來的那個啊,但雲見山現在是太山派弟子,褚陽還站在這裏,他不好接二連三插嘴,只好憋着,便聽得褚陽沒什麽感情地說:“雲見聰。”他仔細辨認那人臉上情緒,“你和望雲宗有仇?”
“認識。”他大方應下,但又說,“沒仇。”
認識那個叫做雲見聰的望雲宗弟子,但和望雲宗沒仇。
诏丘被繞得頭昏,褚陽亦然,他似乎有些受不了這樣溫吞的質詢方式,微微低頭和雲見山說了句什麽,沒等兩人商量出什麽結果,又聽得他笑了一聲。
诏丘覺得這人真是有病,大半夜笑得怪瘆人的,趁着褚、雲二人不作聲很是嫌棄的問:“曹門主勒着你笑穴了嗎?能不能一次性說清楚,別笑啊笑的。”
他好歹是個傷號,能作出一副活蹦亂跳的無恙神态是因為傷勢還沒有重到他要哭天喊地才能緩解的地步,但他其實是疲倦的,因為帶傷,甚至在某些方面很脆弱,經不起一點觸碰和撩撥。
譬如這個沒來由的笑,莫名把他笑困了。
他的雙眼虛閉了片刻,然後強撐着張開,眼眶中的淚水潤在眼珠上,讓他看起來頗為倦怠柔弱。
那人倒是依言不笑了,不過調轉火力直達诏丘,用一種非要招惹的欠揍語氣:“是不是覺得想睡覺?”
诏丘不想打啞謎,暫且順着他答:“是啊,所以是為什麽呢?”
沒有什麽符咒的反噬是這個效果,要麽是他自己久未休憩,要麽就是別人做了手腳,但以現在的情況來看,後者的可能性要大很多。
他問:“你在雲師兄端給我的飯菜裏下藥了?”
那人笑着,不答。
雲見山見此一愣,截斷了褚陽要說出什麽的話頭,眉頭一皺,甩了一記靈力出去,诏丘沒攔住。
純白靈力炸開,直擊小腹,聽着就痛。
到此時,那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強忍痛苦,刻意擺出委屈的姿态,想聳聳肩只可惜沒做成:“不是我,就算是我,這樣的小把戲怎麽能騙過我們歸一師兄的眼睛呢?”
他四肢受縛,唯一可以活動的首級扭轉的角度大到詭異,偏着腦袋同時朝雲見山和褚陽眨眨眼睛,又很是遺憾的搖了搖頭。
雲見山距他不過一尺遠,其實已經送了他很冤枉的一拳,但他一聲不吭的受下,來者不拒,唯獨眼中滲出一抹極其熟悉的恨意讓他看起來還是那個熟悉的,與雲見山對峙的人。
“兩道僵直符的反噬根本要不了他的命,雲見山你着急什麽?”
他說:“我是沖着你來的,因為受人之托,要帶給你幾句話。”
那人一揚頭,頤指氣使的大喊:“你們到那邊去,自然就不會覺得困了。”
說來奇怪,他雖生得兇,但這副讨打的神色反而看着更自然一些,好像這才是他本來的面容,本來的性子。
诏丘和褚陽所在的地方正處在早先鎖黑衣人,也即鎖雲見聰的那一間前,因為內裏人逃走了,也就沒人記得要去拉上門。他這般提醒,诏丘才反應過來除卻一幹術法,負責看守他的弟子恐怕還加了什麽熏香在裏面。
他雖不知道這類熏香的具體氣味,卻曉得它的用途,是為加重人的困倦,讓人發昏。
說來也是一種益香,失眠時點來用最好,那東西在屋裏飄散許久,恐怕味道淡了許多,又因為門戶大開夜風灌入,才更加讓人難以察覺。
所幸這點困倦并不濃,诏丘在門中時沒少被聞理捉着當藥人,今天試這個安眠方子,明天試這個提神藥丸,知道這一類東西大概會有多久的效力,且他吸入的是餘味,催眠的效果更要打折扣,不退也罷,便懶懶的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