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夢魇
夢魇
這時候诏丘是不敢貿貿然叫醒他的,只能施加靈力,試圖為齊榭調息,然他送出去的靈力根本無法進入齊榭體內,悉數回歸己身,诏丘心下奇怪,但來不及多想,只好一下又一下的拍打他的脊背安撫。
據他所知,齊榭已經很久沒有被夢魇住了。
齊榭剛被帶回山門時一直生病,幼童身弱魂輕睡不安穩,幾乎日日都要诏丘陪到半夜才不至于冷汗涔涔的驚醒。
他尚沒大好,年紀又小,來回跑不方便,诏丘索性将人帶到自己房中,安置在自己的榻上,他則在床邊支起一方竹榻,和下界的老爺椅很像,一歪一歪的躺着作陪。
這樣的日子确實辛苦,诏丘自認為師尊為父,秉着一腔慈愛關切之心硬是陪到他不做噩夢了才将人送回他自己的居室。
左右應是一個多月,自那後,再沒聽他說過睡不安穩。
怎麽到今日又發作起來。
這樣提心吊膽的日子诏丘許久沒有體會過了,有些手忙腳亂的同時還很擔憂,手上動作不由得加快了一些。
齊榭埋在被褥裏的頭擡起來一點,咕哝了一句什麽。
诏丘低下頭去聽,聽見他叫了一句“師尊。”
他忙不疊的輕聲應着:“我在。”
和小時候一模一樣,睡不好就會叫人,剛開始會挑着聞端聞理雲見山一起叫,後來發現诏丘守他最多,在夢裏變得格外機靈,就逮着诏丘叫,直到後者聽見他的夢語,趕到他身邊拍一拍,應聲才肯醒。
他以為這次也是如此,應一聲怕他沒聽到,又應了一聲。
然則齊榭渾若未覺,堅持不懈的又咕哝,诏丘也跟着堅持不懈的應,大概七八聲後,他恍然大悟。
恐怕齊榭喚的,并非是夢外頭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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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很稀奇。
诏丘轉而叫他:“阿榭?”
這究竟是夢到什麽了?給自己的小徒弟魇成這樣,連他都喚不醒。
齊榭皺着眉:“疼。”
他越睡臉越蒼白,額頭已經開始沁汗,另一只手也伸出來,衣袖被挂在被褥裏,他就這樣光着一截手臂摸索了一下,诏丘試着抓住他,卻被他猛的甩開,然後那只手繼續摸索,最後扣住了自己。
“疼。”
他勁瘦的手臂蹭開了另一只手上的一截衣裳,诏丘這才看見,原本露在外面的那只手似乎挂有一個手串,紅彤彤的,在這樣暗色的床榻上十分紮眼。
齊榭又說:“疼。”
诏丘把齊榭的手掰了過來。
手串上有三十三個圓珠,只有一個菩提子,看着和自己手上那串一模一樣,餘下全是紅得有些滲人的珠子,比豌豆略大一點,辨不清是什麽材質,繞着手腕肌膚,一圈略松,正好硌在他的腕骨上,留了深重的圓形印。
夢裏喊疼,那想必是很疼的,不管這珠子什麽出處什麽用處,诏丘心想扒下來再說,只是他指尖堪堪碰到珠串,齊榭抖了一下手,醒了。
他幾乎是彈坐起來的,因為來不及辨清床邊坐着的是什麽人,霎時擡手就是一道殺招,應該是抵禦的術法,但被用得十分兇戾。
他這個年紀,想必已經下山游歷過不少次了,難免遇上狠厲的鬼啊怪啊,戒心強一些很正常,诏丘不怪他,伸手擋開符紙低聲道:“是我是我。”
齊榭一下松了一口氣:“師尊。”
可能是初醒時眼中有朦胧的水澤,齊榭的眼睛亮得吓人,盯着诏丘的眼神有些直勾勾的,像是還沒清醒,連帶着看他也如真似幻,于是半愣怔半不可置信的長久凝望着。
那是一雙清淨的明眸,總在擡眼的瞬間被蒙上一層亮光,淺輝點在他深色瞳仁上一點兒,乍一看如同含着淚。
像攢了無盡的塵事,掩藏了太多悲喜,經過深年累月,曾經的張揚不忌被磨得收斂了很多,從面上看,這雙眼睛近乎是平和的。
胸口發悶,說不清是被盯得發怵,還是被暗沉沉的周遭帶得沉郁。
诏丘很不自在的咳嗽一聲,試圖喚回他的清明神智:“午膳送過來了,要不要吃一點?”
齊榭自知失禮,垂下眼皮,手指揪了一下被褥,發現自己的手臂裸露着,摸起來涼得心驚,飛快攏好衣袖才點點頭:“好。”
齊榭沒說他做的什麽可怕的夢,诏丘也不多問,只是朝桌邊走的時候,冷不丁的提了一句:“阿榭,昨晚你在何處?”
他額上冷汗倒是擦幹淨了,可面色依舊難看,诏丘自認為并沒有虐待自家徒兒的喜好,無此行徑,便只能将齊榭的異樣歸結于離開客棧後的那半日。
齊榭不知為何松了一口氣:“我正想和師尊說此事。”
若是只想了結此間事脫身,那這樁事便無關緊要,若是另有打算,有些地方便不得不去了。
“我到孟府後,去了西側的露水臺。”
西側有清塘水亭,兩人曾站在孟府院牆上見過,因為只有景致而無居所,他們就都沒有多想,齊榭既然提起……
诏丘問:“那裏面莫非另有玄機?”
齊榭應“是”。
府西有亭臺,下有暗水居。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心中有一念頭破土而出,诏丘思及前因後果,“你在那裏?”
齊榭點點頭,随即又搖搖頭:“不算是,弟子問了宛童師弟,便曉得了他只是被不小心牽連,因為是自作主張來的孟府,又要打探諸多隐秘,為防他們戒備過甚,我是打着報仇的旗號,裝作修為一般的修士,被他們扣下的。”
“原以為他們會将我帶到南院,未曾想他們比我想的還要警惕,将我關在府西水亭的下面,一間密室裏,那處很是怪異,似乎設有禁制,無法強破而出,我曾施法破禁,使出的靈力都被反彈回來。”
诏丘忙問:“可有受傷?”
齊榭回:“沒有。”
但也因此,他斷定此地雖然古怪,但沒有什麽兇厲的陣法,只是存粹的想困住某個人,至于是否真無破解之法尚不可知,只需時間去反複探尋罷了。
只是他還沒能在其中待到足夠的時辰就被帶離,來人的說辭是這般。
“貴客的師尊已經答應相助我府,昨日多有得罪,請勿見怪。”
诏丘眉頭一挑,忍了又忍,還是呲笑了一聲。
莊宛童因為什麽事被牽扯進來他不得知,不過左右是和孟今賢相關,他天生心尖朝內,見不得旁人欺負自己的人,其中因由自可之後再談,要殺要剮他無二話,但若是拿他的弟子做幌子,他就不太樂意了。
齊榭見他因此冷臉,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上前一步鄭重道:“師尊是受我牽連,此事就交給弟子吧。”
他在密室中尋到了些很玄妙的東西,想再回去看一看。
诏丘将手搭在他肩上,笑道:“你說了,我是為你而來,又豈有作壁上觀的道理。”他走到桌邊坐下來,拿出碗筷,“就算沒有你,我也是遲早要來的。”
他笑吟吟的:“先吃飯?”
齊榭依言坐下,卻看見飯菜一應被擺在自己這邊,诏丘面前卻空無一物,本打算拿筷的手頓住了,他道:“師尊?”
诏丘拂一拂衣袖,換了一個更加舒适的姿勢,單手托腮:“不必管我。”
嚴溫送的醜珠子很有些效果,他毫無困怠之意,便不需要憑借飲食來供養自己。
他将一盤菜朝前推了推:“這個是你愛吃的。”
話畢他覺得有些不對,時隔多年,飲食口味變化一二是常事,若是齊榭現在不喜歡吃這道菜了,他再推上去也就未免強人所難。
正思索着是否要換一換布菜的安排,齊榭伸筷夾走了盤中一塊冬筍。
诏丘暗暗松了一口氣,就再沒動作。
齊榭埋頭吃飯的時候很安靜。
原本還是挺着脊背,偶爾擡臉,眼神在面前一圈菜品上掃過,指尖松松抓着筷子,看定了菜色,絕不翻找,利落伸筷,夾到什麽吃什麽,有禮有節,看起來規矩得不得了。
诏丘沒事幹,實在忍不住,便盯着他進食,越看越覺得有意思。
一水的白瓷盤,菜品不多不少,葷素搭配,可能是廚子按照家中一貫的飲食習慣來,什麽菜都有辣椒。
菜葉不切段,一根一根交錯糾纏,就有一兩個辣椒被裹挾,一齊到了齊榭碗裏。
他吃飯很講究,飯是飯,菜是菜,各自占據白瓷碗的一半,以前在莫浮派,他們和嚴溫一起吃,嚴溫和他的飯碗都被什麽油醋醬汁沾得花花綠綠了,他的米飯還是白的。
這麽多年下來,這個習慣難得沒有改變,他垂着頭,一定要小心的将辣椒段全部挑幹淨,才肯繼續吃。
他的指節細長,相比诏丘,指骨更加突出,顯出一種淩厲又冷淡的好看,筋骨偶爾從手背繃起,又陷入皮膚,竹筷被按在虎口,随着動作上下微晃。
诏丘突然想起之前聽過的一個渾話,是說女兒家的。
餐食一類,也需禮儀,最标準的就是捏着筷子的中上位,尾端留約一寸,意為進退有方。但小孩子拿不準尺寸,便有家中親眷一為糾誤,二為調笑,說若是姑娘拿筷子太長,日後會嫁的遠,于高山深水之外,一輩子無法歸家,将小孩兒的禮儀吓定。
但他瞧着齊榭的這個習慣,若是個姑娘家,怕不是要嫁到家對面去。
他如是想,含混笑了一聲,齊榭被驚擾到,但擡眸時诏丘已然收斂了神色,于是事态怪異起來,他垂下臉,越埋越低。
沒多久,他說:“師尊,我吃好了。”
诏丘還想悄摸着再看幾眼,聞言冒出一點莫名的遺憾,但并沒有多想,朝他颔首,自去準備東西了。
探別人的密室畢竟不是個可以炫耀的事,用瞬移符會方便很多,因為需要低調行事,他們挑了入夜時分。
诏丘就站在齊榭身側,不難看出他的符道也修得很不錯,各處符文都準确無誤,以手畫符的動作利落熟稔,符紙生效的一瞬金光迸發,火舌以可見的速度吞噬符紙,只一眨眼功夫,他們就落地在曾見過的露水亭裏。
乍看此處是毫無端倪的,冷水蒼石,荷葉枯敗,除了蕭條就是蕭條,沒什麽美景。
亭角倒是挂着四只鈴铛,清洌洌的作響,木質美人靠圍繞在外,亭正中有一方石桌,只是上面連個茶杯都沒有,也就無謂雅致。
齊榭就站在石桌那邊,和诏丘隔了幾尺。
晚風裹挾寒意奔來,燈火隔絕,初月寂寥。
齊榭一身深藍束腰長袍向後拉扯,勾勒出他大致的身形,除此以外,周遭一切都是隐隐綽綽,萬物無聲。
這種時候很容易讓人生出一種錯覺。
好像對面站着的他的弟子,拔高抽節,形貌大變,已然全盤不是從前模樣,幼時被堆養出來的脾性棱角,被流水打磨幹淨,還給他另一個人。
而這個人冷清若雪,悄無聲息的避離了所有紅塵滄桑,包括诏丘他自己。
後者在風裏站着,回過身看見诏丘不錯眼珠的盯着自己,微不可察的愣了一下,突然問了一句:“師尊,此事畢,你回淩空山嗎?”
淩空山高絕,上有蜀中第一大派莫浮,是诏丘的師門。
他打着哈哈說:“也許吧。”
這個話帶着避退的意味,前路無盡亦未知,齊榭知道适可而止,不再多嘴,點點頭掀開腳下的一塊石板。
蹲着觸碰了幾圈,齊榭已經能基本确定就是此處無疑,憑借記憶裏另一個人的樣子在石亭四角的鈴铛中找到銅舌,以靈力催動,分別拉了一下。
腳下靈力乍起,低聲呼嘯着由內向外散開,絲絲纏繞逐漸在地底形成一個圓形銀陣,正如桌面大小将诏丘齊榭全部攏住,一瞬間風聲驟起,诏丘感到周身一涼,睜眼便到了陌生的地方。
齊榭後他一步睜開眼,在環顧周遭景致時暗暗松了一口氣。
當日他算是誤入此處,一切都只是過眼一瞬來不及細究,此刻再到此處,他便曉得自己行無差錯,沒給師尊丢臉。
他要走在前面,诏丘伸出手攔住他,繞到他身前道:“小心。”
齊榭解釋道:“師尊,前路沒有大妨,且我來過,更熟悉一些。”
诏丘接話:“那正好,你說走哪處我便走哪處。”
齊榭突然閉嘴,窘迫起來。
當時他自知入陣,也擔憂行徑不當反而累及己身,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因而負責押他的那人說什麽,只要沒什麽大害,齊榭都一應聽從。
譬如,蒙眼。
诏丘已經作勢要走,見他好像在那裏紮了根,不明所以:“怎麽了?”
齊榭的手動了動,嘴唇嗫嚅幾下沒敢說,诏丘眼尖,問他:“手裏是什麽?”
他從齊榭指縫間揪出一根又細又長的白绫,只三指寬,邊緣參差不齊,一看就是從衣裳某處撕下來的,他一下就明白了。
“以為我會怪你沒用?”
齊榭立刻說:“不是。”
是他自己嫌棄自己沒用。
诏丘無奈極了,親手為他綁好白绫,抓住他的袖子:“如你所願,我走後面。”
他如今有太多奇奇怪怪,看不到也摸不得的禁忌,诏丘不需要別人事事順從自己心意而委曲求全,索性自己退一步。
齊榭縮在衣袖裏的手指蜷成一個虛拳,面上毫無情緒波瀾,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他尋路很順暢,沒有什麽不妥,甚至會在轉彎拾階的時候低聲提醒他一句,再錯開一些位置讓他走得寬敞些,無不體貼。
诏丘一手抓着他,一手捏着一張明火符走得悠哉游哉。
密室是石磚鋪就,踩上去有輕微的“噠噠”聲,在狹窄的暗廊裏形成回音,小路百轉千回,難得齊榭記得請,诏丘為防他絆着,特意将明火符往他腳下湊了一些。
路過一處三級石階時,一路而來平坦幹淨的石地上多了一處凸起,半尺寬,正好橫貫暗廊,诏丘提醒道:“腳下。”
然則因他這句,齊榭提早了一步,正好踏空在突起之前,上身眼看着就要歪到一邊,诏丘眼疾手快摟住他的腰把人往身邊一帶:“小心。”
他這是本能所為,石徑狹窄,他下手有些重,齊榭一時失力,半個身子都壓過來,将前者撞到牆上發出“咚”的一聲。
他吓得立刻掙脫,歪歪斜斜好不容易站好,兩手已經疊起來做成一個拜禮的姿勢:“師尊,弟子得罪。”
聽着響,其實并不痛,诏丘覺得齊榭的反應過大了些,又将人拉回來拽住袖子:“沒怪你,慢慢走不着急。”
齊榭“哦”一聲,手攥成拳,往前挪了小小一步,約等于無的動作把诏丘看笑了:“我是不是很可怕?”
不然怎麽把小徒弟吓成這樣?
齊榭聽不出來他是調侃,一本正經回答:“沒有的。”
因為回答得太過正經,甚至有威逼成招的嫌疑,诏丘看他嘴都抿緊了,自然不信這個說辭,上下将自己看了個遍也不知所以然。
“那你為什麽繃這麽緊,”他指着齊榭衣袍某處,“還同手同腳。”
齊榭沒話說,下意識退了一步,正好踩在突起上,就見他眉頭舒展開,一副如蒙大赦的模樣:“到了師尊,正是此處。”
“在此處會同手同腳?”
這兩者毫無邏輯關系,齊榭愣在原地,就在诏丘以為他被自己的胡扯砸得眼冒金星的時候,齊榭取下覆眼白绫,“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