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蒼白
蒼白
孟今賢正好面對着诏丘,以為他其實不大樂意,眨巴着眼睛向诏丘求助,後者搖搖頭示意他安心,跟在兩人後面。
別人不曉得,他這個師尊還能不曉得?
齊榭拜入山門時年紀還很小,與他同輩份的弟子都是能提着劍下山門歷練了,他還只到诏丘的腰腹,正因為格外小,在莫浮派也就格外稀奇,因為身體弱還沒開始修行,整日只能坐在浮陽殿外的長階上看弟子們進進出出。
遇上一些不怕生又格外喜歡他的,就端坐着盯着別人看,那人要抱,他也不拒絕但絕不主動伸手,還是端坐着,直到被橫空抱起來也不露出半點喜色,只管摟住那人的脖子,讓他一路将自己送回诏丘的浮月殿。
然則诏丘不同于其他弟子,與他相處時間最長,見到小崽子被別人單手托回來,同樣淡定的道了謝,等人走幹淨了就會蹲下來問他。
“阿榭,剛才那個弟子,你認不認得?”
偌小的齊榭點點頭,因為他只有認人這一樁差事,心力不被其他事情勻走,自然做得很妥當。
诏丘又問:“那你喜不喜歡他?”
齊榭就會克制的抿一抿嘴,挺直脊背點點頭:“喜歡。”
不喜歡他是不會給抱的。
那時他尚且幼齒,不懂得什麽是遮掩,诏丘問什麽他答什麽,耳根紅透了嘿嘿笑起來,摸一摸耳朵又乖乖坐好。
诏丘又問:“那你為什麽不對他笑,那人剛才問我,你一路僵硬得像塊木板,他怕你心裏其實沒多願意,想放你下地,又怕惹你更不高興,提心吊膽把你送回來,說下次不敢抱你了。”
還是很小一只的齊榭“啊”了一聲,搓着手指說,“我不好意思。”
“好意思讓人抱卻不好意思給個笑臉。”诏丘奇了,“那你怎麽在我面前就笑得出來。”
“師尊不一樣,師尊抱我時很自在,但剛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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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是聞理的弟子,算是诏丘的師兄,便是齊榭的師伯,雖然那時他還沒行拜師禮,但門派中已經默認了他的身份,也就讓他跟着诏丘叫人了。
诏丘提醒他:“那是聞理長老座下的三師兄,你三師伯。”
齊榭鄭重其事點點頭:“三師伯……師伯他拿着劍回來的,看着很吓人,抱着我的時候劍柄一直打我的小腿,我怎麽敢和他講話和他笑啊。”
聞理的三弟子劍道出身,劍意兇悍,因為劍招太過猛烈,連帶着他本人也總是苦大仇深,一副不爽就去死的模樣,讓人退避三舍。
齊榭崇敬此劍,也崇敬此劍劍主,但實在受不了那壓人的威勢。
“我膽子應該再大點的。”
他說得煞有介事,愁得一雙腳都扭在一起了,十指纏成麻花垂頭喪氣的惋惜着,但是剖白得實在太誠懇,太認真,诏丘沒想到事情竟是如此,笑得前仰後合。
彼時他心思單純,又不避諱诏丘,遇事全部和盤托出,簡直叫人不費吹灰之力。
雖然現在他不開口了,诏丘再怎麽逗他都一副“無事發生無有所想”的模樣,但人的某些習慣是不會改變的。
齊榭抱着孟今賢一言不發走在前頭,腳步穩健,手心妥帖的按在他背後,沒有一點抗拒的意思。
行徑雖改,其心不變,也是無礙。
孟今賢不能拉着他們走了,就只能窩在齊榭懷裏指指點點,一路“向東到竹林”“向西到池塘”,硬是帶着兩人将孟府逛了個遍才肯回去。
他自小長在這裏,對孟宅很是熟悉,但實在對舊地舊物經久未見,在一些栽裁的景致裏找到不同往日的意趣,一邊自行觀賞一邊殷殷獻寶,逮着路邊稍微能看過眼的枯葉都非要給他們一人塞一個才肯走,诏丘道:“你倒是挺有敗家子的潛質。”
他說這一句話純屬調侃,畢竟孟今賢“揮霍”如斯,也只是将後院花園薅禿了一小半而已。
他話音剛落,一大一小同時轉過頭,眼中神色不盡相同,但都有無奈的成分。
孟今賢又從身邊薅了兩枝寒梅,“折花贈友。”
禮輕,不算敗家。
诏丘了然,從善如流:“多謝。”他心念一轉又道,“剛才還是尊長,現在就是友人了,我的輩分降得真快。”
他手掌偏薄,手指勻長,攤開時很好看:“至少要再給我一枝才能補償損失。”
他一副“不給就耍賴”的模樣,孟今賢真為他再折了一枝,但這回遞得很小氣:“你們可是我僅有的友人,不比冷冰冰的尊長更好嗎?”
诏丘才不信:“嘉州城同你一般年紀的孩子應該不少吧?就算是有富家大戶門第之別,也能湊夠巴掌數才是。”
孟今賢趴在齊榭肩上,朝他搖頭:“沒有。”他擺弄着近處的花枝,有些失落,“父親不許我出門。”
孟家主為何不讓自家的獨生子出門诏丘不曉得,但聽他這樣說,确實是有幾分可憐的,但也絕對不到孤家寡人的地步吧?
诏丘這樣想着。
“很多大家族都會給後代請伴讀……”
孟今賢道:“沒有的。”
“照顧你的丫鬟小厮,說話總可以吧?”
孟今賢道:“父親不準。”
诏丘一時語塞,心道這是什麽父親,留得兒子寂寞成這樣,他好脾氣的問:“母親總可以了吧?”
孟今賢還沒答話,先是低呼一聲,抓緊了齊榭的衣袖對他說:“有點痛。”
诏丘不明所以也看過去,齊榭受了兩道探究的視線,很有些愧疚:“剛剛分神,一時用力,抱歉。”
他說話總是冷聲冷氣的,語調慢吞吞且毫無波瀾,因此聽起來毫無誠意,怕孟今賢不信,又添了一句:“你可以掐回來。”
這個一報還一報的方式有些大膽,齊榭說得坦蕩,但孟今賢不敢接受得坦蕩,便說:“現在已經不痛了。”
話裏安慰的意味太明顯了,齊榭可能是頭一回被小孩子哄很不适應,張了張口不知道說什麽。
孟今賢想轉移他的注意力,就問诏丘:“你……你剛才說什麽?”
被這樣一打岔,诏丘也忘了,站在原地皺眉回憶,孟今賢打斷他:“想不起來就不想了。不過有一件正事。”
孟今賢說話總是很老成,現在挺直身子,那種肅色太濃重,掩蓋了五歲孩童的稚氣,诏丘不由得正色:“什麽事?”
孟今賢問:“我怎麽稱呼你們才最合适呢?”
總是“你你你”的叫很不禮貌,叫“仙師”有強作大人的違和感,“白發美人”诏丘更是聽不得,那他就沒辦法了。
诏丘看了一眼齊榭,還沒等後者琢磨出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意味深長究竟是什麽意思,诏丘就先發制人道:“此事後面再議。”
這個“後”也不知道是什麽後,孟今賢急不可耐:“哥哥不可以嗎?”
诏丘不置可否,但瞧他的表情也能看出來,他并不是很想占這個便宜,孟今賢只好退步,臉朝着齊榭:“叫你哥哥可以嗎?”
師尊不能叫,徒弟總可以了吧?
且齊榭年紀輕,長相比年紀還要輕,冷俊但不紮人,擔得起這個稱呼。
誰知诏丘直接伸出一只手擋在他和齊榭跟前,斬釘截鐵:“不行。”
不等孟今賢反抗,他就用一種不容置喙的語氣說:“出來這麽久,該回去了。”
他走在前面,齊榭自然要跟上,孟今賢難以掙脫不得不被強帶着回去,焉兒得像霜打的茄子縮在齊榭的懷裏。
齊榭過了一會兒低頭,就見他撇着嘴,恨不得在他身上打一個洞鑽進去把自己藏起來。
诏丘就是在這時突然頓住腳,折轉步子到兩人跟前,将手裏的一堆樹枝枯草先塞到孟今賢手裏,然後抄起他的腰把人撈到自己懷裏。
孟今賢被這個架勢吓到了,沒辦法揣摩他在想什麽,又是否生氣,下意識的向齊榭伸出手,然則诏丘踏飒如流星,沒給他挨到齊榭衣角的機會。
齊榭跟在後面,低頭看了一眼空空蕩蕩的懷抱,選擇收好自己手裏的花枝不去打擾,正巧吹過來一陣冬風,寒氣很能磨人,身上立刻起了密密麻麻的一層雞皮疙瘩,禁不住握拳低咳幾聲,所幸前面兩人都沒什麽反應,應該是沒聽到。
他落後大概有五六步,距兩人不遠不近,擡頭看見诏丘微微偏頭,似乎在和孟今賢說悄悄話。
雖然修行之人五感靈敏,他的識海也很寬廣,但絕不會做偷聽之事,更不願偷聽诏丘的言語哪怕半點,于是極其迅速的封閉神識,再如常行走時,兩人已經沒有說悄悄話了。
孟今賢臉上的愁郁消失得幹幹淨淨,眼神飛快在他臉上晃過,又像是被燙到,紅着臉縮回诏丘懷裏只露出一雙眼睛,和烏黑的發頂。
诏丘問:“願意嗎?”
齊榭不知道他的發問指的什麽,只見到孟今賢臉更紅了,也不嫌疼,臉頰蹭着诏丘的衣領上下磨着。
恍惚間,齊榭愣了一下,擡手撩起路邊的樹枝,指尖被枝頭細雪點了一下。
層層枝葉縫隙間,他看見孟今賢黑亮的眼珠,想明白他适才原是在猛的點頭。
诏丘回頭看了他一眼,回身時也眉眼彎彎,不知道在笑什麽。
等到孟今賢滿臉通紅的回到中院時,正遇上老頭子。
他眉頭皺出了深深的川紋,看到三人回來才稍稍舒展了些,孟今賢手裏握着花枝,冬日露重,灰土和雪水容易渾在一起,雖然诏丘早就為他搽過了手指,仍有塵土留在了小崽子的手掌上。
老頭子倒沒說什麽,轉頭吩咐下人:“去拿兩個花瓶來。”
诏丘仍記得答應孟今賢要一直作陪,以防再出早上那般的禍事,朝老頭子微微颔首就算是打過招呼了,腳步就要移,後者叫住他:“仙師。”
一行人頓住腳。
“勞煩仙師,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他做了一個極其流暢的揖手,然後極其自然的伸出手,诏丘不太喜歡他,但對他愛護孟今賢的心思倒是深信不疑,頓了頓還是将人交了出去。
一行仆丁上前,要給齊榭安排住處,诏丘看着中院東側一排的居舍,全是陰氣沉沉了無生氣的模樣,且屋門都蹭着結界邊,稍不留神就會被陣法波及,實在不宜居住,便自作主張抓着齊榭的袖子,把人帶到自己房間,美其名曰:“不敢勞煩,湊合湊合即可。”
這裏的“湊合”,指的是他自己。
一進門,他就把齊榭帶到床前,将人摁下去坐着,然後道:“睡一會兒。”
很難聽出這句話是命令還是建議,齊榭沒真躺,而是下意識的站起來:“我就不必了,師尊……”
诏丘再次按他的動作可謂利索,收手的時候趁他不注意用指節叩了叩他的腦袋。
這個動作是齊榭尚小的時候他才會做的,等他反應過來做了什麽,掩飾性的咳嗽了一聲。
齊榭端坐在床沿,除去身量變了,很多地方都可以窺見他從前在門派中休憩時的影子,只是記憶裏的那個雖然腼腆,但總是笑着,眉眼彎彎,一雙大眼睛被壓成一條縫。
這個則不盡然,眉頭緊鎖,生人勿近。
诏丘嘆了一口氣道:“別以為我沒看出來,你其實身體正虛着吧?”
冬風掠過衣袍時,他聽見身後一道被刻意壓着的咳嗽,很突兀。
彼時孟今賢正在和他說什麽,但在此之外,他還是捕捉到這點餘音。
驀然間,原本勻齊的呼吸聲一滞,像是有什麽東西爬到他心尖,不輕不重咬了一口。
滋味有些酸澀,可能是愧疚,讓他記到現在。
齊榭畢竟離開了自己近乎半日,不曉得去何處又遭了什麽罪,面上一點血色都沒有,是陰慘慘的白,诏丘自己都有些比不過了。
前者将頭低下一些,狀若無意擋住他細細打量的眼神道:“不是,是冷風吹人。”
孟今賢貼了防風驅寒的符咒,又一直走在裏側,他可沒有。
诏丘任由他說謊話也不揭穿,直接上手将床裏側的被子扯過來,抓着一角,用不容置喙的口吻道:“睡。”
再不休息就成鬼了。
齊榭慢吞吞的脫去鞋子和外衣,見诏丘一副“你不躺我不走”的架勢,只得乖乖躺下,雙手疊交放在小腹上。
“這就對了。”诏丘頗為滿意,将被子拉到他身上蓋好,甚至貼心的為他掖了掖被角,才放下床帳:“我不叫你不許起來。”
齊榭在裏面睡覺,诏丘則繞過屏風坐回他原來靠着打過盹的木椅上。
不過這次他沒阖眼,而是從懷裏掏出一個玉佩,細細摩挲。
這是孟今賢被他抱着時,從懷裏摸出來悄悄塞給他的,雖然是交諸他手,但這玉佩并不是送他,而是要他代送給躺在榻上淺眠的那個人。
半圓形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雕着精秀的明紋,系帶和流蘇都是墨色,看着像是一對玉佩的一個。
是厚禮。
他嘴角輕輕勾了一下,将玉佩收好,琢磨着要怎樣自然的同齊榭說起這樁事。
房中安靜,诏丘想着想着也不禁垂下眼皮,将睡未睡之際,有人叩房門,發出悶悶的“篤篤”聲。
诏丘一般沒有起床氣,不過他朝屏風裏側床帳垂落的地方望去一眼,皺了皺眉。
來人是孟家一個仆丁,看着面生,見他拉開門就攢出一個妥帖恭敬的笑來,将手中的兩個木食盒往前一送:“仙師,我是孟府下人,來給仙師送午膳。”
兩個食盒其實有些多了,诏丘只要一個,那人不依不饒:“家主吩咐了不可慢待仙師。”
修行之人,對吃食不太在意,诏丘自己不餓,只想拿一個給齊榭就好,那仆丁不敢強求,奉上其中一個:“兩位仙師自辰時就未進食,若不夠只管再叫我。”
兩位?
诏丘眼神深沉朝裏望了一眼,回頭低聲道一句:“多謝。”伸手接過食盒合上門扉。
這些菜偏淡口,誤打誤撞還有一盤是齊榭很喜歡的,诏丘将食盒放在桌上拿出那盤菜,确認菜品沒有異樣,緩步走去了床榻。
齊榭必定還睡着,诏丘面作肅色,然手上瓷盤端得穩,正好從縫隙裏伸進去湊到齊榭的鼻子邊。
等了一會兒沒什麽動靜,诏丘悄不作聲掀開窗簾,眼裏的一點戲谑消失得幹幹淨淨。
齊榭正将自己蜷縮成一團,眉頭緊鎖,臉深埋進被褥裏,一只手伸出來環抱自己。
诏丘趕緊放下手裏的東西按了按他的上身。
沒有發抖。
額頭溫熱如常,那就不是發燒,只是臉色蒼白吓人,看來是被夢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