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輪回
輪回
虛境晃動細細,到此刻呈一片虛白,如同一滴水洇入靜潭深池,一圈漣漪後再無響動。
诏丘一時沒作聲,只擡眼朝易明珠處掃了一眼,然後向左邁開一步。
随着他的動作,被遮掩起來的人露出來,他委頓在地,見着身前沒了遮擋,咬緊了腮幫子想撐手坐起來,哆嗦了幾下卻沒成功。
現下因由分明,這是兩人之間的仇怨,诏丘不好插手更不想插手,這一避讓就是不做理會,讓他們私了的意思。
易明珠當即拎着農夫破舊肮髒的後脖領,将他拖到石棺邊。
死人的血是沒有用的,但要以身為祭開啓一個法陣,不止以血畫就這一種辦法。
農夫手臂處的傷口從沒有愈合,正好省去了劃拉的功夫,他一個普通人,三魂七魄能被留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效力也定是比不上有修為的修士,但孤注一擲也勉強夠用。
易明珠努力回憶着生前苦求來的法訣,嘴裏念念有詞。有暈白煙霧狀的魂魄被抽出來,絲絲縷縷環繞在棺頂,農夫已經痛到昏厥,倒地的幹枯身軀蜷成了常人難以達到的扭曲姿勢,易明珠的臉色更加蒼白,十指發顫,卻因為非人是鬼連一滴汗也流不出來,只能死熬着。
等到法訣念完了,她大松一口氣,卻不敢立刻睜眼,指尖掐進肉裏,手指摸索上棺壁,細細感受着。
等了許久,期冀的聲響沒有傳來。
她猛的睜眼,眸色裏滿是不可置信,攀着棺沿想湊近了去看,臉上凄楚痛苦神色讓人于心不忍,诏丘背過身去,正好瞧見齊榭雙眼直勾勾的盯着棺上的符文,不肯挪開眼。
他似乎在猶豫,片刻後還是擡腳走過去,指腹在棺頂暗紅的符文上抹了一下,立刻抿緊雙唇:“子游敢問前輩,除卻保屍身不腐的符文,這上面是還有守陽術?”
易明珠漆黑的瞳仁望過來,其中生出一絲希冀:“對,你知道這個術法?”
诏丘跟着望過去。
守陽術,應該是宣殊門的獨門法術,有守魂重生之用,只有歷屆掌門和接任弟子才能學習,連他也只是在機緣巧合下,聽一位故人提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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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時齊榭還未入山門,後來宣殊門滿門皆殁,要想聽聞都很難得,他又是如何知道其中細節?
齊榭眼神只留在符文上,聞言點點頭:“我有幸在太山派見過這個術法,學了一二。”
宣殊門老門主之女曹婉,正是太山派前任掌門的發妻,也是易明珠的師姐。
“師妹死後,我便拜別宗門,以散修的身份在外游歷,門內事務一概不知。”易明珠語聲落寞,“後來聽聞嘉州城遭逢大亂,師姐受了重傷被送到太山派避禍,其餘師兄弟則盡皆亡于救災途中,想來門內僅剩的那些書籍冊寶,都被算成了師姐的陪嫁。”
曹婉所嫁的雲見山當時還不是掌門,但在門派內也是受人敬仰的掌門親傳弟子,按照這位的性子,與妻子一合計,将大部分卷宗書冊放在藏書閣供弟子修習,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守陽術必定不在可廣而告之供門人修習的心法之列,既然是宣殊門傳世秘術,哪怕門派覆滅,秘術轉交他人之手,太山派內能見到法術的人必定多不到哪裏去。
齊榭并非太山派門人,竟然也能學這樣被列為秘辛的法術,诏丘低笑:“他們兩口子對你倒是大方。”
他話裏意味讓人捉摸不清,齊榭想解釋,堪堪張口,眼神落在他描摹符文的修長指節上,只含混着“嗯”了一聲。
易明珠已經沒有別的辦法,走到如今更是沒有退路,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齊榭口中的那“一二”,後者見她眼中隐隐有希望呼躍,似火焰跳動,終究不忍地別過臉:“此法對這個姑娘,無用。”
易明珠眼中火焰霎時熄滅,滿是驚惶,只問:“為什麽?”
齊榭卻聽得出來,她是在說:“我不信。”
他耐心解釋:“守陽術要以血氣為引,修習之人的內力相助,為亡者畫路引魂歸體,羊血不比人血,前輩你……也已經不是修習之人了。”
易明珠大退一步,眼神飄忽慌亂,“可我用的是她仇人的魂魄,這樣也不行嗎?”
“為農夫死是因,為前輩你而赴死才是果,仇人魂魄能激她仇恨,相助聚魂是不錯,可大概在她心裏,恨本不是最重要的。”
換而言之,她甘願赴死,沒想過再回來,更何況守陽術之于鬼修,兩道相悖,何其困難。
易明珠雙手撐在棺蓋上,淚如雨下,“沒辦法了……”
當年她本就重傷,連累一幹師兄弟為了挽救她奄奄一息的性命耗費頗多,而之後為了救回師妹,她試過太多其他辦法,也耗費太多內力,落得個身死道消的下場,即便如此,她也在臨死之前用了個偏激的辦法,走向了為正道弟子不齒的邪門歪路,只為将師妹的魂魄拉回來。
沒想到世事無常,她拼盡心力走的鬼道,偏偏成了最大的阻隔。
她嗚咽着:“我沒有辦法了……”
诏丘最見不得姑娘哭,易明珠雖然是個女鬼,可是流着淚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還是很能戳人心坎,嗚嗚咽咽響在這片,凄楚又瘆人,诏丘暗嘆一聲,雙眼緊閉像下定了決心。
“其實也不是毫無辦法。”
眼淚猶挂在睫毛上,易明珠轉頭:“什,什麽?”
“重生之術不算少,我猜你試過的都是憑一個人也能運行的小術小法,但有一個上古大陣,必定有用,叫……”
“算了……”有人先他一步開口,“算了長溟。”
易明珠禁不住似的搖晃好幾下,撐着棺身才勉強站定,扯出的笑可謂牽強,“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诏丘說的沒錯,她用的辦法與之相比只算是小打小鬧,可既然是上古大陣,她又哪來的信心去找到,達到?
“先前與你們纏鬥,用了生前在門中習得的法術,耗盡我身上的最後一點陽氣,我是個無心修行的鬼修,若非要為師妹護法,連半吊子的金丹初期也做不到,撐到現在也算運氣好。”
雖然痛恨此人,但她一開始并不想走這些歪邪的路子,十多年來求拜無數秘法卻收效寥寥也只覺得自己運氣不好罷了,至于最終還是到了這一步,大概是因為心智不堅,生出心魔。
事到如今,她想起被自己背棄不顧的師門。
宣殊門門訓為“澄”,意為淨且坦然,向外無私,向內無咎,最忌弟子其心不純。
只是二十多年遠離上界,幾載為鬼,她已然忘卻這些教誨了,這已然是大罪過。
被抽去魂魄的農夫已然死得徹底,連六道輪回也無法再赴,他蜷成一團,骨肉坍塌下散,這是易明珠造的業孽,也是因果。
她道:“我有悖訓誡,上愧于大道,下愧于師門,死得其所,能被你們收走,已經是幸事一樁。”她沒有了存活的念想,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槁下去,內力化作黑霧向外逸散,不知道是真的撐不住,還是自求死路。
“師妹的魂魄被我困在這裏面,想來對她是一種折磨。”她從懷中遞出一塊幹淨的白玉珏,被摩挲得抛了光,邊緣發亮,正是虛境中佩在小師妹身上的那一只,“勞煩二位為我師妹護法,讓她得以肉身完好地入土。”
诏丘接過玉玦,點頭道“好”。
左手剛被手帕包好,他懶得拆,索性割破右手,鮮血蜿蜒順着指尖點滴落地,又洇入土中,明明隔着一段距離,齊榭還是能看到血液落地,在瞬間成了冰霜。
诏丘神色鄭重,在腳下畫出血陣。
血色蔓延,到最後成了長達三十丈的金光細線,覆蓋了奄奄一息的易明珠,蓋過古樸的木棺和在其中沉睡多年的女子,甚至蔓延過姿勢怪異的農夫屍身,線色明亮,鋪卷二十五載仇怨因果,将血色墨色盡皆同化。
符文跳躍,在法陣盡頭相融成一片,落地成圓,流轉生輝,華光大勝,風聲驟停。
符文畫盡,诏丘猛的合并十指,掌心相扣發出“啪”的一聲,他眼睑低垂,手勢變換飛速,最後掌心對地猛的落下,靈力驟然發散如絲線纏裹住三具軀體。
“魂起!”
靈力勾連着玉玦,讓後者得以虛懸在空中,氤氲了小半刻,被重新勾畫出的層疊人影落在易明珠眼前。
有一聲短喚,尾音空靈,緩緩而來:“師姐。”
易明珠幾近崩潰,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連連點頭應聲,伸出的手就要碰到魂體卻直直穿過,虛白魂魄散出一點在她指尖停留片刻,又縮回去。
她離世太久,魂魄麻木,眼神空洞,連那一聲呼喚,都只是記憶最深處沒能說出的話,如今道盡了,魂魄也該散了。
诏丘擰眉,運力拖延,藍色的靈力強行束住她的魂體,讓易明珠能多看一眼。
易明珠好不容易壓下情緒,雙手捂住嘴巴,語句都是從指縫裏蹦出來的,顫抖不止,嗚咽不停:“去吧……”
脫離了破敗腐朽的屍身,銀白色的魂體更接近小姑娘年少時的相貌,乖乖巧巧,一笑就在左側臉攢出一個小酒窩,只可惜這魂體笑不出來,易明珠也就見不到。
送人輪回的本事易明珠不會,勞得诏丘出手,這畢竟是個費力氣的活,縱她是個外行人也曉得不可延誤,擡手深揖伏下身子久久未起。
诏丘即時收手,念完下半段的口訣,齊榭也收了護法的手,再擡眼時法陣正一寸一寸向內收縮,就要到易明珠腳邊時,她俯首更低:“明珠深謝。”
因緣之事各有去處,輕重不同,但若有生死大事,便是輪回也抹不平。
宣殊門講究順其自然,心境平和無波瀾,易明珠是其中翹楚,又因宗門與佛家有緣,更加看清生死和前後世,她也曾以為自己大道無邊,坦蕩磊落。
卻因為這一場意外,被困在了一場噩夢裏難以掙脫。
現在也算結束了。
法陣勾着三個人的魂魄散得幹幹淨淨,易明珠的屍身枯敗得很徹底,在一瞬間就只剩一捧灰,棺木倒是沒有損毀,其中女子依易明珠所言被新的術法護着屍身,從頭到尾沒有見過天光。
齊榭問:“師尊,屍身該當如何?”
诏丘道:“就葬在這裏吧。”
生死同路,才能生死同歸,前塵起于此也終于此,輪回術助人輪回,需得先收走她在世間的腳印,但對于這種不曾造有罪孽的前人,搜尋她的魂魄遺跡消除前塵就如同揭下一張紙一樣簡單。既然魂魄是幹幹淨淨入的輪回,想必這一具承載舊事的肉身能睡得安穩。
诏丘從芥子袋裏找到一個小布囊,細心裝好地上易明珠的骨灰又默念一聲叨擾,發力讓木棺得以重眠地底。
一陣響動後,塵埃落定。
農夫的肉身本就是易明珠法力維持,如今後者消散,他自然也跟着化成灰了,诏丘拎着兩包被玉玦系帶綁得死緊的骨灰袋子:“我記得有人和我說過希望易明珠落葉歸根,我們送她去嘉州城。”
“至于這位……”他指了指手中一袋骨灰,“下山後送到他親眷手裏,就不歸我們管了。”
山上沒有旁的東西與他們相幹,诏丘揣好了兩個骨灰袋,大發善心的把那農夫爬出來的土坑填平,把一堆失了半魂的羊趕下山去任它們橫沖直撞地尋找主家,确保某處的小姑娘不會被叨擾,才帶着齊榭下山。
他在前面帶路,齊榭就在兩三步外不遠不近的跟着,此行不算波折結局也算圓滿,诏丘心下惬意,腳步也就悠哉,視線在山上環繞,卻愣是沒見着一個招人喜歡的什麽野花,好不容易見着一根還算茂盛的野草,诏丘那點玩性上來,當即彎腰要去拔。
他頓步得突然,料想齊榭離他幾步遠,剎腳也來得及,卻不料彎腰到一半,碩大一團物什撞上來,他一個趔趄,被一只手撈住,才沒落得個狗啃泥的下場。
要說生氣也算不上,诏丘單手撐腰,回望始作俑者。
齊榭滿臉通紅羞愧難當,連連後退,努力将臉埋在相疊的手後:“師尊恕罪!”
他強作鎮定的模樣莫名取悅了诏丘,後者佯裝氣憤踏步上前一步,齊榭有些慌了,再退一步,就差哆嗦:“請師尊責罰!”
诏丘就沒再往前。
他心道這孩子也忒膽小,被吓成這樣。
悻悻轉身繼續走,又想到他與易明珠纏鬥時絲毫不見懼色,看着要多靠譜有多靠譜,可見膽小是個謬論。倒是他這個當師尊的十五年不見這徒弟,兩人生分了才是正理,不由得惆悵起來。
小時候的齊榭可是很黏人的,如今這樣一副“你別過來否則我就上吊”的模樣,多是師徒二人分別太久鬧的。
看來避世這件事也不盡是好處,高低養了幾年的小崽子長大了不認人,真是讓他這個老人家心酸。
诏丘亂七八糟的想了很多,心思不在行路上,猝不及防被一顆石子絆住腳,又是一道趔趄,然後身後又撞過來一道肉牆,诏丘“哎嘿”一聲,自己先穩住腳,然後伸手抓住齊榭。
齊榭不過被他抓一下,像是手腕被燙傷了似的,急急縮回袖子裏,耳廓比朱砂子都紅。
诏丘這次是實打實的疑惑,要曉得他不看路是心中有事,齊榭跟着湊熱鬧又算什麽?
被他的目光盯上一小會兒齊榭就招架不住,當即垂首,恭敬得不得了:“師尊,你的手……”
诏丘這才想起來,自己兩手負傷,卻只有左手被胡亂裹了一層,用的還是齊榭的帕子,想來是覺得滿手泥濘血污遍布,手帕被糟蹋得心疼。
他才不是個矯情矯揉的性子,利落扯下手帕頗為潇灑的遞給齊榭,看齊榭一臉驚詫登時福至心靈收回手:“回去洗幹淨還給你。”
齊榭連連搖頭,從芥子袋裏掏出一卷白布作勢要往他手上纏。
原是養過的小崽關心他這個糟老頭子。
诏丘被感動得一塌糊塗,伸出手任他給自己包紮傷口,然後聽後者悄悄舒氣,心下欣慰正要無比舒暢地繼續趕路,又想到不知齊榭受傷沒有,不妨關心一二,一回頭卻愣在原地。
齊榭這次倒沒撲過來了,眉頭微鎖雙拳緊握,直勾勾盯着地上一塊頗為眼熟的石子,腳尖擡起,作勢,然後猛的一踢,石子飛出去幾丈遠,咕嚕嚕滾到不見。
他試探開口:“阿榭?”
後者立刻站得筆直:“師尊?”
诏丘知道他定是也被絆住了,自覺善解人意的替他打圓場:“我只是想說山腳就在不遠處。”他假咳掩飾,壓低聲音,“莫要告訴你晏清師妹我受傷的事。”
要是被她眼淚汪汪瞧上半個時辰,再自責半個時辰,把她騙在山下這麽些時間就是白費功夫,左右叫他良心難安。
他想着這一茬,不免自得:“叫她們兩個姑娘去小鎮另一側蹲守,她們便不會曉得我們悄悄上山。”旋即他警戒起來,“這只是緩兵之計,莫讓她們知道是我刻意為之,否則之後要想困住她們可不容易。”
齊榭嘴角勾起,應和“嗯”一聲,“師尊是擔心師妹和十七才有此計,她們不會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