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私妄
私妄
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诏丘眼底劃過一絲了然。
碧玉其山,屹立在莫浮派下界獻魚城與太山派錦蓉城交際之處,因盛産玉石而得此名,算是錦蓉城的立城重脈,為世代城中富紳和太山仙長所重。
山中玉石潤澤,質潔澄澈,出産的玉石經商賈之手販往各地往往千金難求,錦蓉富庶為蜀中百城之最,一半歸功于此,但這都是次要。
要說仙家叩大道求長生,該修無情無欲,再不濟也要視錢財于身外之物,不該将手伸到一座玉山上,像個守財奴一樣特派了弟子每隔半月巡視,下界以為太山派稀罕這玉做成的弟子牌,但诏丘卻聽門中長老提過一嘴。
此山卓然有靈,能潤身氣,益于修行。
這對懂點道法的正當弟子和散修來說不算什麽秘辛,但下界百姓大多不知道這回事,或是只曉得一點皮毛,便以訛傳訛,道山中玉受仙家庇佑,有辟邪奇效,以至于一旦有玉出,衆人哄搶,價格也水漲船高最後竟到了離譜的地步,便有貪財的商賈,不加節制的開采,甚至在某處掏了一個大洞,一路挖到了山心處。
然而這一挖,就出了不得了的亂子。
這個亂子的實情知曉的人不多不少,只各家的親傳清楚。據言是牽扯了好幾樁人命,且是上界下界皆有關涉的人命,算得上慘烈,是以一般人不願意提及,更沒得将這些事當樂子說出去,彼時诏丘還沒拜入師門,沒趕上這樣一件大事,細枝末節雖從旁人處聽曉了一二,但卻不如親看虛境這樣直觀,诏丘眼裏帶上了探究,單手撐着下颔打算一探究竟。
蜀中對于門派地位的争執雖激烈,但并不擺在臺面上,且并不與其他事相關,因此遇上了事,無論是出于真心還是假意,各派掌門都會派弟子前往相助。
易明珠所在的宣殊門建派逾百年,立于嘉州城,一直與太山派相交好,直到十多年前滿門亡沒一直唯太山派馬首是瞻,且嘉州相近于錦蓉,前者弟子遇事跑得快一些也算正常。
境中畢竟是往事,如同海市幻影,所以即便弟子如常交談,聲音也顯得虛且空,隔着虛白的一圈法術輪廓,境內景象就更加飄渺模糊。
境中人隐隐綽綽,結伴前行的身影偶爾被法術扯出一片霧氣。
打頭的那位是個身量高挑的文弱男修,說話不緊不慢,不用靈力作擴散時簡直如蚊吟,诏丘支起耳朵湊近了才聽得他他細聲道:“前方便是碧玉山,陣法衆多,大家結伴前行,莫要走散了。”
跟在他身後的一個矮一些的修士問:“大師兄,這畢竟是錦蓉城,是太山派的地界,我們不用事事沖到最前頭吧?”
那個細聲細氣的大師兄立馬苦口婆心的說:“天災人禍生死大事,門派之別都是次要,莫讓法陣誤傷山下百姓才是最要緊,師尊教我們常有慈悲心,你莫非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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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不會破陣啊,我是個丹修。”他咕哝着,“我去找六師姐,她的陣法之術修得最好了。”
那位大師兄聞言往落在隊伍最後,刻意和衆人拉開好長距離的易明珠看去,然後一把攥住了丹修的衣袖:“你去拖你六師姐的後腿幹什麽,我們一行人護不住你嗎?”
跟在易明珠身後的女修瞧衆人望過來,立刻縮到她後面,然後小心翼翼的問:“師姐,他們說什麽?”
易明珠的神識比她寬了一倍不止,把大師兄的蒼蠅聲聽得一清二楚,看衆人又轉過頭無人注意到她身後跟着個透明的尾巴才解釋:“他說法陣兇險,結伴前行。”這一屆弟子年紀還小,修得禦劍之術的不多,他們步行而來堪堪到達山腳,前面的人已然成團分派任務了,易明珠還是慢吞吞的,硬生生拖到衆人都走遠了才肯說話,“等上了山,你身上這張低階隐身符應該會失效,你不如待在山腳,這裏要比山上安全。”
她又補充了一句:“山下也有小法陣,練手足夠了。”
易明珠一路走過來看了不少聽了不少,終究還是不放心。
女修搖搖頭:“可山上法陣最多,練手也好幫忙也好,我都想去那裏。”
她說話時聲音柔柔的,不知是真是假,做出一副可憐讨饒的模樣,雙眸明亮,想必是平日用慣了這一招,神色姿态都恰如其分的惹人憐愛。即便軟磨硬泡能磋磨修士心智的效力不多,易明珠還是吃了這一套。
“那你可要跟好了,修行之人比山上靈氣好用得多,被那些亂七八糟的陣法吸走了內力師姐可幫不了你。”
女修做戲做全套,聞言只松了松祈求的神色,但似乎是高興極了,兩眼毫不顧忌地放光:“師姐你同意了?”
不等易明珠點頭,她伸直雙臂高呼一瞬,然被易明珠警告的眼神吓得又縮回手當鹌鹑,讨好地挪動腳步蹭過去,同時利落地揭下掩蔽她一路的隐身符,符紙被她兩手一搓便成一個紙球,咕嚕嚕滾到地上。
少女兩眼彎彎, “師姐放心,我都聽你的。”
山頂層石遍布,偶有枯松都顯得伶仃寥落,境中正值深秋,雖沒到漫天飄雪,卻還是壓着一層霜白,山風寂寂,森寒幾欲化為實質。
诏丘囫囵望了周遭一圈,隐隐覺得這處眼熟。
宣殊門的大多弟子朝西走,易明珠就帶着她的小師妹朝東行進,兩人之力不比其他師兄弟合力,因此易明珠破陣的速度稍顯緩慢,小姑娘就在後面不錯眼珠子的看着,遇上低階的法陣,就用稍顯生疏的咒訣破陣練手。
宣殊門劍修不多,小師妹是其中一個,只可惜她實在幼齡,資質也并不出色,甚至還來不及獲得本命劍,只能攥着尚新的桃木劍一招一式的比劃,破陣速度十分急人。
易明珠并沒有一點不滿,往往抱着臂在一旁等着,遇到稍微複雜的陣法還會出言提點陣眼,端得是一派耐性安穩。
說來他們并非正主,只是發善心來幫忙,是以易明珠雖然破陣破得很仔細很妥帖,但實際上效率不高,半拖半等地顧及着小姑娘的面子。但後者卻先羞慚起來,不論資質天賦,哪怕是入門時間和修行心性她都遠不及易明珠,修為落到實處,便讓她即便使出全力也遠不及前者,于是越到後來她越是只專注的看着,不肯輕易出手了。
待到易明珠全盤攬下差事,只留給她一些清理道路撥弄樹枝的閑職,兩人走了一刻鐘,某處傳來一點兒不一樣的響動。
易明珠循聲走去,繞過一棵高大得不尋常的枯樹,在樹根處找到一個被枯枝掩映的洞口,徑不過五尺,小師妹倒可以自由出入,易明珠卻不得不弓腰摸索,後者知道自己有了用處,笑吟吟道:“師姐,我走前面。”
易明珠沒攔着。
不過她記得小師妹怕黑,于是拉着她的手
山洞進深不可估量,瞧着壁面平整,像是人為挖鑿而成,越到裏面,涼氣幽幽,黑暗愈甚,小師妹兩指夾着一張明火符,不時左右環顧。
突然,她低叫一聲,顫抖着退後幾步,途中使勁甩了甩腳腕,好像上面攀附了什麽可怕的東西。
越是陰暗隐秘的地方越容易被布下吸納靈氣的高階陣法,是以兩人一舉一動都極盡小心,這樣的動靜在一片沉寂中十分明顯,宣殊門弟子心性比常人要穩一些,卻見她這般動作,很難讓人覺得她只是碰到了一點小麻煩。
易明珠單手抄起她的腰,五指手掌發力将自己的師妹挪在後面,好不容易擠到最裏面拿着符紙一照,在地上發現一只顫顫巍巍的人手。
有微弱的男聲,聽着快要斷氣了:“救命……”
易明珠這才發現,死死抓住小師妹腳踝的是個活人,她蹲下去,借着符紙明光問:“你是誰,為何在此?”
男人掙紮着搖搖頭,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只是雙手轉而攀着易明珠的手腕,力道之大令人心驚,後者用力拉他,竟未能拉動絲毫。
這實在是有悖常理,易明珠将手伸直了,用符火去照男人的腳踝,然後“噗”一聲,符火滅了。
小師妹膽子不小,但此刻攥着她的手不肯松,等到符火一滅,她下意識的收緊了手指,想像易明珠保護自己那樣将人護在自己身後。
然則沒人被她拽動。
此番恐遇上的是難事,易明珠咬咬牙拿出懷中的煙花筒,卻不料煙花蹦出不過片刻,甚至不及碰到洞頂,就像被吸幹了力氣,湮滅成了冷灰,落了三人一頭一臉。
洞中的沉寂比黑暗帶給人的恐懼更甚,良久,小師妹怯生生的叫了一句:“師姐。”
易明珠冷汗都出來了,卻半分不敢懈怠,洞中三人,瞧着男人只是個平頭百姓,自己又斷然不能讓師妹沖在前頭,少不得要擔着責任,不能讓餘下兩人也亂了陣腳,于是強作鎮定道:“現在管不了那麽多了,師妹你摸一摸我芥子袋的傳信符,想辦法讓大師兄他們趕過來。”
小師妹乖乖去掏她的芥子袋,易明珠就反手攥住男人的手,繃緊了上身:“抓緊我。”
男人收緊了手指,易明珠就開始發力,不知道是他太重還是其他的什麽原因,兩人奮力許久卻沒有半點成效,男人藏着哭腔的呼吸一聲重過一聲。
生死當頭,凡夫俗子哪有不怕的,易明珠心裏也犯怵,卻不敢退縮,咬牙閉眼,終于,男人伏地的身軀動了!
然而這并沒有讓三人寬慰下來,因為就在男人挪動的一瞬間,洞內金光大起,圓陣載着古符文迅速流動,逆行着越收越緊,男人被這無形的力道攥着,差一點就能脫離苦海的腳尖不得不被禁锢在原地。
這下,易明珠再也不能強撐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距離腳底一寸的陣法,驚慌的同時罵了一聲:“混蛋!”
她終于明白,為何碧玉山只是被挖走了一塊破石頭,卻要幾派仙家齊手援助了。
這哪是被挖走了一塊集天地精華靈萃的墨玉,分明是挖了這山的靈脈!
靈脈是一山生氣所在,也是萬不能少的依托,于碧玉山這樣的靈山而言,靈脈關系着此山百裏內的道法運轉,命律維系,如同人的心髒一般不可或缺。
現如今,聚靈的東西都沒了,百裏內草木凋零生跡全無都是遲早的事。
到了這個境地,竟然還有一些黑心的散修要布下法陣,吸納此山少得可憐的靈氣。
看這陣法的符文和靈力,必定是此山之最,她都不敢去想自己是運氣好還是頂頂倒黴,渾身發涼的問:“聯系到大師兄他們了嗎?”
小師妹點頭如搗蒜:“他們很快過來。”
這算是唯一的慰藉,易明珠長呼一口氣,連帶着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些,卻沒想到這一疏忽,男人立刻被強拖着朝陣中心蹭去,他怪叫一聲,拼命又拉住了因為答話而正好向前一步的師妹。
陣法擴散速度倍增,易明珠反應過來:“我們三人相連會讓陣法波動……”她想着施法抵禦,霎時松開了手,指尖與男人拼命靠近的手指相錯,後者啞着嗓子幾乎是悲憤地又叫一聲,手上青筋暴起。
吸靈法陣算是禁秘術法的一種,因為連接着修士最陰暗不堪的龌龊心思且違背大道常理,法陣如同巨獸,承了陣主的貪婪不說,實力可怕,遇強則強,此番探到三人的氣息,自然是打算将三人吞噬幹淨才偃息。
朱砂效力再強也比不過修行之人的血液,易明珠咬破手指想要畫符,蘸着鮮血的手才碰到冰冷的底土,有人大喊了一句:“師姐救我!”
男人連滾帶爬,躲在了易明珠身後。
混亂間,他咕哝了一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一瞬間,易明珠渾身的血都涼透了。
陣法想要吞噬所有陽氣靈力不錯,但她和小師妹畢竟是沒有入陣的。
以前在門中古籍上看到過這樣卑劣的法陣其實有一個空子可鑽,譬如放置一個靈力等同或大于被困生靈的法器、靈物,便可借陣法一瞬的估測和掉轉矛頭,将緊要的人救出來。
法器恐怕不行,她非丹修劍修,身無長物,荒山野嶺草木枯死,更別說什麽陽氣足的野狗野雞。
她來不及去質問男人做了什麽,怎麽出來的,又對她師妹做了什麽,只能憑借本能飛速畫符,她是師門親傳中的符道第一,記得運力有度信念合一的道理,但她此刻手在抖,血跡落下,符文又深又重,殷紅嵌在洞中冰冷的碎石泥土裏。
她想:快一點,快一點……
眼淚砸下來的一霎那,抵禦陣法正好生效,易明珠已經跪在地上,顫抖着伸出手,她說:“師妹,把手給我。”
肮髒又混着血液的手和另一雙素白纖細的小手碰在一起的時候,堪堪被擋在新符陣外的金色邊緣以不可阻擋的勢頭向外侵襲而來。
太近了。
她們太近了。
不僅是修行之人的周身靈氣更容易激發這法陣的嗜靈本性,易明珠早就不在安全範圍之內,金光蔓延到她膝蓋的一瞬間,靈力被吸走如同惡鬼嗜血,她頭皮發麻,痛得忍不住顫抖,卻不敢放手。
小師妹的最後一張明火符還攥在手裏,眼淚撲簌簌的往下落,她說:“師姐,別拉我,這陣法遇強則強,你來,它只會吸得更快,你會死的。”
易明珠拼命搖頭:“你築基都不成,沒準死在我前頭。”
女孩的聲音已經抖得快聽不清:“我拖你後腿了,對不起。”
易明珠頭疼欲裂,渾身像是被萬蟻噬咬,這法陣果然是個禍害人的,她一身修為反而被占了這麽大一個便宜,她緊閉雙眼:“別說話,調息,控氣……”
或者自散靈力,點穴控制經脈,什麽都行,只要堅持到大師兄他們來,怎樣都行!
小手被攥久了已經僵直,小師妹試着晃一晃易明珠:“如果我死了這個法陣會停嗎?我也會畫符……”
易明珠呵斥她這荒謬的念頭:“閉嘴!”
法陣金光已經蓋過她半個身子,眼看着就要爬向身後瑟瑟發抖的男人,以血畫就的陣法被咬掉一半,剩下的也在苦苦掙紮着,還算有用。
身後男人不時嗚咽,時而啊啊大叫,易明珠已經不想理他,這樣黑沉的地方,聽覺是前所未有的靈敏,她好像聽到腳步聲從頭頂的地層傳來,盡管疼到匍匐在地,易明珠也強撐着說:“師妹,師兄他們……”
噗!
碩大的石頭從她臉頰擦過,呼嘯着奔向了更遠處。
易明珠全身被陣法包裹着,靈力不剩五成,渾身痛得厲害,神識閉塞,慢半拍的反應過來這石子的朝向,于是眼睜睜看着自家師妹眉頭一皺,額心落下血。
但她雙眼倏然睜大,決絕的掙脫了易明珠的手拼命朝陣眼爬,就着微弱的符光,緩慢沉重的畫着符文。
她抖着聲問:“師姐,你的抵禦符是長這樣吧?”
符咒落尾因人而異,她不是符修,當然只能依葫蘆畫葫蘆,連帶着易明珠的符篆印記也一并抄了下來,她技術不好,畫出來一坨醜東西,效力有限到只能支撐片刻,這委實丢人,她似乎想道個歉,但因為頭上的傷勢過重只是張了張嘴,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下。
明火符滅了。
與此同時,蔓延的金光慢下來,光輝減弱很多。
因為它可以吸食的靈力來源只剩一個。
易明珠愣了一下,像發了瘋一樣的爬到她身邊,先是毫無章法的給她送靈力,然後緊緊捂住她流血的傷口,而後像是反應過來什麽似的,不停的試着破陣的辦法。
有人遙遙呼喚着:“明珠?”還有雜亂的一片“六師姐!”“六師妹!”“剛剛還感覺到有三個人在下面,怎麽現在只有兩個?”
易明珠都聽不見,她盲目的,慌亂的試着破陣的辦法,畫符,念訣,顫抖着摸索出芥子袋裏可用的東西……
最後是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從她頭頂蓋下來,有人抱住她幾近冰涼的身體:“明珠!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