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山鬼
山鬼
齊榭只能感知到濃到化不開的寒氣使盡渾身解數探向他的丹田,屬于鬼修的沉寂陰冷氣息撲面而來,而後是一只冰冷的手從他眉骨滑落,順着臉頰一一撫過,最後兩指張合,捏住了他的下颔。
屍身腐爛的氣味混着劣質的香粉味撲面而來,宛如世間最深最久遠的沼澤吐出一口含了千八百年的老痰,又在逾期的脂粉堆裏滾上一遭,被怼到他面前。
齊榭呼吸一滞,胃裏開始洶湧。
那鬼修甚至不屑于在他面前僞裝,直接化成女兒身,蒼白的手指越貼越緊,眼神淩厲如有實質,吐出的話甚至可以說得上溫柔,但聽着就全然不是那麽回事。
她泠泠咧開嘴,笑聲如漣漪在這一片空間蕩開:“這位俊俏的公子,演技不太好哦。”
齊榭就是在此刻暴起,雙眼倏然睜開,露出漂亮的一雙眼眸,只是其中并無憐惜,只有狠戾,他繃着臉,手上動作飛快,四張符紙頃刻從他袖中飛越而出,在空中停頓片刻環成圓形,正圍着女鬼。
只是那女鬼始終神色淡淡,在法陣金圈縮小到只有兩抱大小時,猛的揮手運力,霎時四張符紙盡碎,她一個閃身逃出陣法包圍,速度極快,借着下身黑霧閃出虛影,笑聲空靈又逐漸放肆,語氣中滿滿的挑釁:“用這麽簡單的陣?”
她的下半身又幻化出來,抛去死白的面色,漆黑的瞳仁和幾乎咧到兩耳的嘴角,從齊榭這處看來,她身量極細,被破舊衣裳裹着的身軀算得上婀娜,眼型柔和,想必不是個醜姑娘。
只是加上了一身的戾氣和鬼氣,這原本很能讨人喜歡的模樣都不算數了,她似乎是對齊榭感到失望,幻形距他幾尺遠,正好站在頭羊旁邊。
诏丘早就從羊背上跳下來,抱胸站在一邊,兩人只隔着被符紙壓制的羊,身後長長一列呆滞的牲畜還立着,根本不敢靠近,于是一雙雙眼睛木然更甚。
诏丘就盯着她伸出一雙慘敗的手,似乎是指尖動了動,然後揭下那張貼在頭羊額上的符紙,咕哝了一句:“品相還不錯。”
按理來說,符咒鎮邪,天生與鬼氣相沖,哪怕這鬼修再厲害,符紙多多少少也會對她有一二影響,灼燒皮膚大概不行,讓她指尖發燙發紅還是可以的,但看她一副娴熟打量的模樣,好像根本不忌諱這些東西,甚至是頗有興致的研究着。
她不笑不動的時候很像一個尋常姑娘,安然的神色可以讓人卸下所有防備,诏丘依舊抱胸等着,然後女鬼看他一眼,湊近了些許,“沒被吓暈?”。
要知道她這一眼對于诏丘等同于無,強制自己不運靈力,他就和個尋常百姓沒什麽兩樣,所以這一盞燈都沒有的鬼地方,無論鬼修做出什麽恐怖的表情他都看不見。
這種時候,耳朵就靈敏很多,似乎是女鬼做了一個手勢,帶的周遭起了些微風聲,這肯定不是什麽溫柔的好把式,但诏丘不躲,于是片刻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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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記仇的女鬼把那張符紙甩回了诏丘的額頭上,因為用力,後者的腦門吃痛,留下一道泛黑的指印。
诏丘抱胸垮着臉一動不動的模樣似乎很好笑,女鬼凄厲瘆人的笑聲拉蕩很遠,她搖着頭飄到诏丘身前,齊榭對面,虛揩眼角淚水,不無嘲諷:“就為了這麽個沒有修為的廢物,來無常山一遭,可值得?”
齊榭不理她,她又自顧自說:“小公子,你畫符的本事還不錯,看你這主子是個刻薄像,想必對你好不到哪裏去,不如……”
她緩緩朝前移動,一直要湊到齊榭面前,吐息緩慢,“跟我如何?”
“不行。”
女鬼沒聽清,湊得更近又問了一遍,“什麽?”
诏丘信步而來,甩出符紙擋住她不動聲色要伸向齊榭的手,那手細長,指甲鋒利逾一寸,差一點就要劃破齊榭的掌心。
女鬼反應過來不對勁,疑惑道:“你會法術?”她想扭頭,才發現自己動彈不得,霎時怒目圓瞪,“混賬,放開我!”
诏丘撇嘴,低頭瞅了一眼自己掌心的一道血痕,“那可不行。”
此處無朱砂亦無筆,那符紙被他和女鬼甩來甩去已經消耗不少,诏丘本着節約為上,放了點血,就着舊色的黃底符紙,在咒文上多畫了幾道。
多年不出手,改符畫符的技術熟練如初,诏丘特別滿意,也沒去管傷口,笑道:“我刻薄?”
齊榭在他身後,猶豫片刻,還是遞過來一方軟帕,規規矩矩舉在手裏,低眉道:“師尊。”
這個情形和從前的一模一樣,诏丘負責扯攤子,齊榭負責收尾,哪怕他長高了許多,遞來手帕的高度還是一模一樣不曾改變,诏丘不用回頭,伸手就可以接下。
他習慣使然地拿走了帕子,頓了一下卻沒摁在傷口上,只一股腦塞進懷裏,繼續問看起來恨不得咬死他的女鬼:“如何見得?”
女鬼原本的自得消失得一幹二淨,似乎很為自己的大意懊悔,因為比诏丘矮不少,鎖在他身上的怨毒眼神是由下迸出,更是怨氣滿滿,她冷笑一聲:“你心機深重,豈會是好人?”
心機深重。
與之相似的話诏丘之前聽過不少,不過大多是來誇獎他的,但很顯然女鬼還沒有心胸寬廣到因為他是一個老頭子就誇贊他的機智,畢竟他困住的正是女鬼自己。
诏丘不惱,一本正經的應和:“不錯,你當拿我如何?”
這話說得和氣且真誠,但配上诏丘上挑的嘴角,無比欠打,女鬼被他氣得說不出來話,垂下眸子撇開頭,不想看他的臉。
诏丘轉過頭問齊榭:“可有縛鬼的繩索容器?”
這女鬼被抓了是不錯,但她修為不低,完全不懼日光和一般的驅邪符咒,如果就這樣貼着符紙被拎下山,少不得要把小鎮的百姓吓得做幾天噩夢,誅邪傷到百姓是大忌,诏丘雖不太記這些條條框框,這一點還是記得清楚,于是他就向齊榭要。
齊榭點點頭,在芥子袋裏摸索着,诏丘大受感動,雖然這徒弟不愛說話,但這靠譜的脾性還是十五年如一日,真是令人省心!
诏丘全神貫注,面帶滿意之色只顧盯着齊榭,全然沒注意到身後女鬼呆滞片刻,随即猛的擡手,動作間一道淩厲罡風被打到這裏,招式帶殺氣,飛旋呼嘯。
她竟掙脫了!
齊榭一擡眼皮立刻看見此景,沉默着飛速移身。
而在他面前的诏丘動作迅速于他有過之而無不及,他飛身落在一丈遠處,腳尖點地時甚至轉了半圈,衣袍被帶起來的風吹得鼓脹起來,而他負手而立,面帶笑容,滿臉埋怨:“你這姑娘真不地道。”
女鬼恨得牙都要咬碎了,這一擊本是奔着奪兩人的命去的,兩人就是不死也得挂點彩,如今都施施然立得筆直,其中貓膩她還有什麽不清楚的?
她一擊不成,又加一擊,這次只奔着看着沒有那樣狡詐的齊榭,同時放聲痛斥:“你們耍我!”
齊榭只躲不攻,不回應女鬼的怒氣,只朝诏丘投去一眼。
後者坦然點頭:“對。”
前面的幻陣和符咒都只是試探,如今這女鬼是幾斤幾兩,他們摸得一清二楚,行事會方便很多。
女鬼從來沒有這樣憋屈過,一擊連一擊:“卑鄙!”
又罵他。
诏丘淺嘆一口氣。
他在下界行走多年,走的就是這麽個出其不意的路數,也曾有邪物不堪被戲耍于是破口大罵,那些話才是真的粗鄙不堪入耳,這女鬼和他們相比,竟然保守客氣了不少。
不知是何心性?
看這陣仗,不痛快打一場是收不了她了,诏丘沒什麽随身的武器,當即從腳邊撿了些小石子。
齊榭則退到與他相對的方位,他直面女鬼,退後幾步,不小心踩着一個硬東西,斜眼一瞟,原是一截斷面整齊的枯樹枝,他便越過這個障礙,到了空曠之地。
到這時,诏丘,女鬼,齊榭三人正好連成一線。
诏丘撚手成訣,金光閃爍自他衣袖急速飛出,在接觸到鬼手的一瞬形成圓形□□,帶着繁複字符的驅鬼金光将女子身影彈出十丈遠,伴着凄厲的嘶喊聲打破了山巅的寂靜。
女鬼面目猙獰,雖沒有被直接打倒在地,還是不得不在符咒的威力下連連敗退。
她一個金丹期的鬼修,竟然被逼迫至此!
她黑發淩亂潑灑于前胸,遮掩了大半面容,塗着豔紅胭脂的嘴唇一開一合,吐出渾濁的黑氣,三九寒天還穿着單薄的衣裳,其上肮髒斑駁,勉強能看出純白的原衣。
十指幹枯,指甲細長尾端鋒利,眼看着就要到诏丘面前。
齊榭使了疾風術繞到她身後,撿起地上的碎石子直直射出去,正好砸中女鬼脖頸和後腰,卻無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全部心思都在诏丘身上,五指張開,奔來的身影幾乎成了虛影。
只用石子去打也不是長久之計,诏丘瞥到女鬼身後一長串呆愣的羊群,頓時有了主意。
他飛甩出去一張符紙,女鬼下意識閃避,卻正中诏丘下懷,符紙直直飛到一只羊額間,正是之前被诏丘騎着遛了三圈的那一只。
它再度被控制住,抖了抖腦袋,發出“咩咩”兩聲,随即急掠而來,因為被诏丘驅策,帶着身後一群羊,繞着女鬼跑起來。
這些牲畜對于她毫不構成威脅,卻實打實很能讓人崩潰,她攻擊的招式開始變得失去章法,卻沒有取羊群性命。
這一時片刻的拖延足夠诏丘退到遠處,他走到齊榭身邊,安靜的看着女鬼控制力道,艱難的逃離羊群的包圍,但牲畜沒有人靈光,被符紙控制更是只會按照命令行事,雖然笨拙,也竭盡全力的趕過來,直追女鬼不放。
就見那女鬼咬唇,恨恨看他一眼,随即轉身定腳,仰天一聲嘶吼。
鬼哭。
鬼修召喚同類的辦法,便是鬼哭。
很快,從距離诏丘不過幾尺遠的平坦地層中,有什麽東西蠕動着,微微冰封的泥土被拱起來,土石動靜如有長蟲爬越而出,鬼哭結束的一瞬間,周圍安靜極了,诏丘專注的盯着不遠處的動靜,然後他看見……
一只手。
久居塵土,指甲縫裏都是污黑的,五指泛着死氣,但不難分辨手指厚實,皲裂攀爬皮膚之上,這手主人應當是個農家人。
就在他另一只手也鑽出地面時,羊群陡然調轉方向,棄女鬼直奔這東西而去。
诏丘松了一口氣,低聲道:“終于出來了。”
他甩出符紙時,借了女鬼的一絲鬼氣,換而言之,羊群會攻擊的,只有鬼物。從地底爬起來的這家夥,一定是死人,甚至因為什麽原因,已經成了怨鬼!
走屍往往魂魄四散,空有軀殼,沒有清明意識,只憑着難以放下的一股怨氣行走,且四肢腐壞,肌肉坍縮,故而行動緩慢。
但看這位新鑽出來的鬼還很新鮮,且行走迅速,應該就是那位死于非命的農夫了。
女鬼移到他們面前,終于找回一點面子:“沒想到吧,我并非一人。”
诏丘意味不明的“嗯”了一聲,轉而問她:“你确定這些東西都與你一心?”
羊是女鬼養的,卻被诏丘拿來圍攻她,那走屍剛爬出來時眼裏一抹近乎本能的懼恨可是實打實的,且他屍身新鮮,甚至頭七未過,較之一般人已經是戰鬥力不俗,若非她強行壓制,大概也不會去和羊群周旋。
女鬼也不否認,她才不管什麽一心二心,她只想先抓住面前兩個人再說,哪怕只是困住他們片刻。
于是诏丘就看到她半垂眼睑,指尖蜷起,似乎是下定了決心,然後猛的擡眼,手指靈活變化手勢,造出一個十分絢麗的金色術法。
此法絕非鬼類自修可得,也不是什麽偷聽偷學就可以學好的法術,而是正派宗門弟子才會的強勁打招!
各派宗門中自有本家的獨門秘法,法陣符文、念訣都不相同,若有見多識廣的,依靠修士的招數秘法就可以推測出他歸于哪門哪派,又師出哪位,也可謂是一種身份象征。
有金色光輝的術法不在少數,但那耀眼光芒中心深刻着的半佛印記诏丘絕不會認錯。
她生前竟是宣殊門門人?
诏丘猛的一驚,卻并未停止步伐,只在離開之前,對齊榭低語了一聲:“小心。”
齊榭曾記得,昔日诏丘教授他馭屍馭鬼之術,曾言屍乃無魂死人,鬼卻不同。
鬼為有魂之物,有實體可傍者往往行動緩慢,尚且好對付。最不好對付的是無體虛鬼,不僅行動矯捷,更有神智強大、怨念過重或者略有修為者存有殘魂,可以吸納怨氣為自己所用。
齊榭不敢分心,專注與她打鬥,兩人糾纏許久,他并未落于下風,但這樣的拉扯讓人厭煩,他正想找個法子逃脫,猛的察覺到山東頭隐隐有亮光。
女鬼大駭,立刻奔向另一邊,齊榭則到羊群處,施加靈力,簡單控制住羊群。
卻見那頭,女鬼甚至等不及到诏丘近處,就急不可耐的爆出一招又一式,诏丘感知到一股很複雜的氣流,閃避其中,并不還手。
女鬼似乎有些慌,她急切追問:“你為何不與我打,你和我打呀!”
她快近诏丘的身,手指就要碰到诏丘的衣裳,齊榭看得喉頭發緊,卻不敢大喊讓诏丘分心,只是緊握拳頭,動靜間,碰到手上的一串朱砂手串。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山東隅爆發出一片極其強烈的亮光,以诏丘為中心,呈不可阻擋之勢向周圍百裏噴湧而去,金光泛泛洶湧,将整個山頂照得明亮。
女鬼卻像是崩潰了一般,瞬間脫力跪倒在地,發出凄厲的一聲長喊:“師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