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隐晦
隐晦
隆冬的下界,天幕黑且沉,夜色極深,一眼望不過半裏。
房中的木案幾被收拾幹淨,一盞小油燈立在上面,燭火明明暗暗在案上投出虛影。
晏清畢竟是姑娘家,不好和他們待在一處,另尋了一間客房休整,齊榭就和诏丘面對面坐着。
後者支起一只手打盹,燈火越不過他偏側的半張臉,于是他一面膚色雪白被光襯着,一面被陰影打得朦胧又柔和,房中沉寂許久,有無端夜風刮到這處,穿過微開的窗柩,吹滅了本就微弱的燈火。
诏丘倏然睜開眼,那一點因為眉眼松弛而生出的柔和消失得一幹二淨,他望了齊榭一眼,随即飛身點地,落在客棧後的一個草垛邊。
晏清和十七比他們慢一些,落在更遠處,四人不加停頓,分兩撥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去了。
若按明面上的規矩,那鬼物是奔着活物去的。
瞬移到碧玉鎮的時候,诏丘假借閑逛,摸透了各家豢養的牲畜名目數量,派晏清和十七所去的東北方向的一戶人家多雞多羊,且有看門狗一只,男丁三位,陽氣最足,只要那鬼物不傻,擇這一家下手是板上釘釘的事。
诏丘走得慢,估摸着兩個姑娘走遠了,調轉方向,直接奔了無常山腳去,齊榭跟在他後面一言不發。
山腳和小鎮有一段距離,诏丘裹上披風,感覺到身後人刻意悶着,低聲問:“覺得我支開她們不對?”
齊榭搖搖頭,“師尊做事自有師尊的道理,弟子聽命便是。”兩人有功夫在身,走了這一會兒已經快到山腳了,周遭有一片密林,齊榭朝那處走的同時忍不住回頭,然後道:“那戶人家只是一個幌子,師妹聰明,我們沒辦法瞞她們太久。”
他特意囑咐結伴前行,不可妄動,又給她們分了看似最緊要的一個任務,本意卻是奔着将他們拖住去的。
诏丘整張臉都掩在夜色裏,聞言渾不在意地低笑了一聲:“瞞多久都算數。”
樹林繞着山腳羅了一圈,還算幽深,看着密實數目可觀,實則單拎出來個個生得凄慘,樹桠空蕩,枝節光禿,碎石土塊在根節處零散擺着,陰風一吹輕微躍起又落下,看着瘆人。
是個使絆子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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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丘尋了個看起來隐蔽實則處處透風的角落設下一個幻陣,再在法陣不遠處尋個枯樹,靠着樹幹随意坐下單腳支起,閉眼佯睡起來。
山腳處的風多少被寒林擋了一些,樹枝偶爾被吹動,飒飒作響。
他們出門時已晚,子時過了大概兩刻,诏丘吹着夜風,竟然感到一絲困意。
幾乎是困倦冒出頭的一瞬,一股毫無由頭的寒意順着他裹緊的披風蔓延上來,絲絲縷縷,若有若無。
細聽有枯枝落葉輕掃地面,悉悉簌簌。
诏丘佯裝夢境驚擾偏轉腦袋,那一點本就難以捕捉的響動立刻消失了,好像剛才的一瞬只是他的錯覺。
他試着将眼睛虛睜開一條縫,借着極其有限的視野打探周遭。
夜色深如濃墨,诏丘的眼珠子壓着眼縫囫囵繞了好幾圈,發現什麽也看不見。
仔細思索,他才恍然大悟,出門出得急,忘了打探下界的日子,客棧門口挂着的紙燈籠乃紅紙糊成,他原本以為是為了讨喜祛災,如今一琢磨,才知今日恐怕還在年節。
正月初一,月不出岫,又哪來的月輝可以被借來照亮?
出于謹慎,他不能貿貿然使用靈力,識海受限,想着偷窺恐怕無果了,只好暗嘆一聲,睜開了眼。
眼前之物和他預料的差不離。
一團黑影濃稠着攪在一起,遠看是個人的輪廓,身高不到五尺,估摸算作女的,因為沒有幻作實體,沒有衣裳發飾可以拿來分辨,也就看不出更多。
黑影背對他,正處在陣法邊緣,似乎被什麽東西吸引,又或是在搗鼓什麽招式,邊緣的黑霧随着鬼物的動作飄散波動,竟然被他看出一點祥和的味道。
但很快,他就知道這全部是錯覺。
黑影溶于夜色,應該是極其隐蔽,诏丘不用神識也能探知到她的位置,則是因為那東西手裏攥着一團鬼火。
鬼火森綠,正處在光芒最盛的時候,黑影兌出一只輪廓模糊的左手,鬼火被那只手攥着,不時迸射出絢爛的火星,有細碎的紙沫懸在鬼手上空,繞着焰心緩緩流動。
然後鬼手倏然收緊,焰火紙灰瞬間消失,随之消散的,還有诏丘布下的幻陣結界。
陰邪之物不受大道法則的全然約束,行走如風,眨眼到了這處。
焰火消失的一瞬,诏丘便像失明了一般,只能憑着直覺感知到一團深黑的霧氣一剎移到他面前,他還是懶散的靠着樹幹,笑吟吟道了一句:“晚上好!”
然後霧氣又化出一只手,猛的砍向他的後頸,勢頭之猛力道之重像是要把他劈成兩半,诏丘一聲不吭受下這一擊,幹脆利落的倒在了地上。
齊榭霎時暴起,手持符紙飛速撚訣,嘴中念念有詞,很是入戲的和鬼影纏鬥了一番,然後是一聲刻意的悶哼,齊榭撲通倒地,正好與诏丘臉對臉。
兩人極短的對望,然後裝暈裝得很坦蕩。
鬼物似乎也沒料到這兩人這麽草包,自己的實力這樣強悍,頗為愉快的一手扛一個,飛也奔向了山巅。
到此為止,一切都在诏丘意料之內。
唯有一點。
風太大了。
怨鬼把兩人擄到山頂就消失不見,诏丘靠在一截朽木旁,直面着山頂煞人的夜風。
他雖初醒,可畢竟是有修為的,金丹護體,現下不甚怕冷,看着平日的天色應景裹裹披風也就罷了,為何要把他扔在迎風之地受這勞什子的苦。
山頂大風帶着陰氣,又因着不尋常肆虐得很沒有人道,一分不落的打在他和齊榭的衣袍上,吹得兩人都衣衫不整。
兩人相背而坐,诏丘裹得最厚,擋風擋得也多些,冷風吹久了,白發紛飛,露出一張谪仙般的臉,刀鋒似的寒氣就可着這張臉磨,一時間诏丘竟不知臉更痛還是心更痛。
他明裏還是一副不省人事的樣子,背地裏已經清醒萬分,借着無人知曉把那怨鬼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快要問候到那怨鬼的十九代祖宗時,寂然的山頂終于有了響動。
有腳踩枯石碎土的響動傳來,吭吭哧哧,由遠及近,一步一行都算緩慢。
但來人每一個動作都下得又深又重,诏丘沒睜眼,估摸着這人不是跛子就是胖子,否則不會有這樣深重的腳步聲。
黑霧遲遲沒有動作,莫非是已經化成了原形?
姑娘家總是在意外貌,若身有缺陷心裏總是不痛快的,能這樣顯出真身,這個女鬼也算是坦蕩無畏了,诏丘想着,說不定待會兒下手可以輕一些……
他等着腳步聲漸近,最終距他不出三步,算好時間一招制敵!
然而他并未撞到什麽粗布料子或是衣裳包裹下的皮肉,随着重重一聲響,似有巨物倒地,綿軟的絨毛觸感還沒有散,诏丘心覺詫異,猛然睜眼。
這哪是人,分明是一只羊!
這只羊長得極其肥碩,長臉長須,雙眼木然。羊毛厚實,因為很久沒被打理有些淩亂,毛色卻還是雪白的。被打倒了也不吭聲,只自顧自站起來湊近了使勁嗅他,鼻翼翕動呼出頗為難聞的熱氣,熏得诏丘招架不住。
這是何意?
那黑影分明是個女鬼,和牲畜不沾半點關系,但除了這只羊,周圍并未有什麽怪異,诏丘利落伸出手,發力将羊臉扇到一邊,施施然又閉上眼,并不把這東西放在眼裏。
這羊從未遭到如此毒手,怒氣發作當即暴戾起來,诏丘只聽見一聲極長的嘶鳴,如困獸求生的掙紮吶喊,響徹整個山頂。
噠、噠、噠……
似有成群的牲畜行進而來,不知為何,皆是步履緩慢。
诏丘突然覺得很有意思。
鬼修修行順陰法,順亡物,悖常理,若有投機取巧的,找個修為或是陰氣重的東西吸□□氣,修為可在短期內暴增。碧玉鎮村民皆以為那女鬼為牲畜而來,連诏丘一開始也這樣認為,可聽這響動,這些畜生她分明是一個也沒殺,甚至好好養着,既如此,她行偷竊之事又是為何?
莫非是有什麽罕見的癖好,非要羊不可?
那還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
他緩緩睜開眼,卻在望見不遠處的景象時頓住出口一半的嘆息。
聽從這畜生呼喚奔湧而出的,沒一個人,全是羊。
這在他意料之中。
肥瘦不一,個個粗張鼻孔,蓄勢待發。
也算正常。
可他并未見過牛羊一類前肢高高蜷起,只用後肢站立。
并非是休憩揚身,而是看上去,好似它們天生就是如此。
天生兩足行止。
作這樣的姿勢,原本矮小的羊也瞬間高大許多,似乎是得了號令,它們慢悠悠踏出一腳,看诏丘不動,則再動一腳。
于是又是一陣帶着試探意味的噠、噠、噠……
淩亂緩慢,混在一起,卻讓人頭皮發麻。
個個瞳孔漆黑,眼珠凝滞,一觸一探,甚至有鬼祟之意。
诏丘看見它們的一瞬,腦中顯出兩個字。
離魂。
萬物有靈,外為形體,內為魂魄,人為靈長,魂魄之體不僅力量強大,與肉身的聯系也要緊密得多。但萬般靈物不比人開化有智,往往魂體虛弱飄蕩,若是以靈力催動,甚至可以剝離它物魂體,将這些東西吸納起來,收歸己用,和古書裏所說的吞食同類增長修為的精靈鬼怪是一個道理。
這個辦法雖然殘暴無情,但有奇效,是以即便此類法術統歸禁術,卻還是有修士願意铤而走險修習。
這浩浩蕩蕩一大群羊全有離魂之象,但也不算離魂徹底,诏丘不是鬼修,但機緣之下也曉得一點修行的禁忌和秘辛,知道除去正兒八經的符咒操縱之外,低階半死的東西,譬如這些羊,可以被某種法術操控或直接上身,在短暫時間內喪失神智,淪為瀕死傀儡,做出不可控的事情。
村中丢失的牲畜,到這時,怕是早就丢了動物本性。
最前方的那只羊站得最久,輕微扭動脖子,笨拙的與他對視,鼻孔呲出一口氣,倏然張開大嘴。
诏丘看着逼近的血盆大口,口中結實泛黃的牙齒,向後靠了靠。
他的頭本來頂着齊榭的後腦勺,暗暗使了力,意在讓齊榭警戒,而他好放心與這些東西周旋。
齊榭裝作不經意似的歪向一側,将整個腦袋都擱在诏丘肩上,後者長發潑灑成一片,臉頰微涼,鼻尖泛紅,偶爾碰到他頸側時冰涼得很,但恰巧擋住了這一處的冷風。
诏丘試着挪他的頭,手指不經意蹭到衣袖,碰到其下緊繃的肌肉和似乎在掐訣的手。
诏丘拿符紙的手沒停,只是另一只手借着寬袍大袖的掩蔽,拍了拍齊榭的手背。
他當然知道這些東西只是一個幌子。
不過羊先鋒也有不少用處,既然女鬼不肯現身只一味試探拖延,他先遛着這些寵物也未嘗不可。
齊榭便松了自己使在诏丘肩上的勁,佯作被掰成垂首昏沉的模樣繼續閉眼。
诏丘錯開的距離正好夠他掏出懷中的符紙,頭羊的模樣雖然兇煞,但總是遲緩,诏丘躲避幾次攻擊,一個旋身站直身子立在頭羊的斜後方。
亂糟糟的頭羊立刻去找人,诏丘看準它轉頭的一瞬。
啪!
頭羊的腦門上被貼上一張朱砂符紙。
低階符紙對付個牲畜綽綽有餘,那東西立刻四肢着地,乖順下來,诏丘找了一個最幹淨的地方,利落坐了上去,然後拍拍它的背,不無自在的朗聲道:“跑起來!”
頭羊試着掙脫,甚至嘴角的肌肉都因為反抗而隐隐抽動,無奈符紙的威壓過重不是它一個畜生可以左右的,于是它頂着一腦門憋屈,四個蹄子刨得比羊生以往任何一次都快,不到一刻鐘時間,它就馱着诏丘繞了山頂一整圈。
這山生得奇特,從山腳向上看,這無疑是一座陡絕的荒山,但到了此處才可知,山頂寬闊而無比平坦,一眼望過去只有茫茫風雪而不見盡頭,各處都連着和緩的山體,唯有山頂東側某個角落,可以看出是一處峭壁邊緣,其下深不見底,诏丘還想多看幾眼,那羊坐騎卻扭着身子一陣風似的帶着他刮走了,所以他什麽也沒瞧出來。
遛了一圈,诏丘迎着羊群詭異的目光繞回原點,決定雨露均沾,于是他拍拍頭羊的背,命令它:“叫幾聲。”
頭羊大概是被那鬼修養久了,比之其他傀儡似的牲畜更有作為邪物的戾氣和威信,閉着眼立起前蹄長長嘶鳴一聲,然後蹄尖重重落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
與此同時,一直不敢有什麽動作的羊群僵立片刻,而後一步一停慢慢繞到頭羊身後去,依舊蜷着前蹄,四肢僵直。
不久後,山頂上出現令人震撼的一幕。
小鎮村落人家丢失的近三十只羊,除去領頭的那只四蹄飛踏,其餘都作人步緊緊跟在一白發男子身後,雖然因為行進遲緩被拉成頗為壯觀的一列,但步聲整齊,姿勢一模一樣,看着滑稽。
就這般繞了兩圈,又快回到原點時,一股全然不同夜風大雪的陰森冷氣飄過來一絲一縷,诏丘雙腿夾住羊腹,掰住羊角令它強行停下,于是身後羊群也浩浩蕩蕩的停下來。
他手肘支在羊頭上,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捋着頭羊還算順的頂發,對着不遠處的一團黑影:“終于肯出來了啊?”
女鬼只幻化出上半身,脖子連着慘白的一張臉,乍然回頭的模樣十分可怖。
但她只肯把目光施舍給诏丘一分,而後看不出是否轉動的渾黑瞳仁似乎攢出一點笑意,脖子一寸一寸回轉,扭成一個常人難以達成的姿勢,對着齊榭咧嘴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