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報君黃金臺上意(2)
報君黃金臺上意(2)
深夜,陸霁回到淮安郡王府。
蕖香脫離危險,如願以償地見到了林疏玉,他也終于放下心來。
這幾日,他打着十二分的小心,此時稍稍松懈下來,也有幾分倦意,正欲寬衣睡下時,忽然門外有人高聲說道:“阿吉先生回來了嗎?小世子吵着要見你呢。”
陸霁只得換了一件幹淨衣裳,就趕到小世子趙珍所在的萬绮院中,還沒進門,就聽到一陣小兒的哭鬧之聲,還有一個聲音不耐煩地督促:“怎麽?阿吉先生還沒回來嗎?”
此人正是淮安郡王府當家主母,郡王妃丁氏。
“回夫人,阿吉先生已經回來了,此時正在門外候着呢。”一個嬷嬷說道。
“快傳進來!”
小世子趙珍一瞧見陸霁,立刻止住了啼哭,淚眼汪汪地拉扯着他的衣裳問道:“阿吉,這幾日你哪去了?怎麽晚上不來給我講故事了?”
陸霁微微一笑:“小人是為王妃娘娘出門辦事去了,耽擱了幾日,今日方才趕回來。”
趙珍又一臉興奮地說道:“阿吉,你前些日子教我的詩文,我都全背會了,父親特別高興,又賞賜了我好些東西,還說要後日要帶我去栖霞山上避暑納涼呢。”
陸霁贊許地說道:“那幾篇詩文很長,世子能夠背下來,真不容易。”
聽到陸霁的誇獎,趙珍十分高興,又拉扯着他說了許多話,又讓他講了幾個故事,這才撐不住睡着了。
哄睡了趙珍,陸霁悄聲退了出來。
“陸先生辛苦了,請吃一盞茶吧。”丁氏并未離去,看見他出來,出聲說道。
陸霁低頭說道:“謝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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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丁氏喊他來,定然有事。
丁氏先開口道:“陸先生放心,楚雲閣那邊的事,我都按照你說的,安排妥當了。”
丁氏的口吻,對陸霁是格外地尊重,不像她是陸霁的主子,倒像是她在為陸霁做事。
“阿吉謝過夫人。”陸霁神色淡淡地說道。
“此外,還有一事。”丁氏放下茶盞,一雙風情萬種的美目不停地瞟着陸霁,柔聲說道:“京城那邊來了信,祖父在信中又問道,你可改了心意不曾?”
丁氏口中的祖父,乃是融震,融國老。他不僅是掌管着天下錢袋子晉嶺融氏的家主,更是歷經四朝、如擎天大樹般支撐着江山社稷的元老大臣。其地位尊崇,和當今攝政王顏巽離不相上下,甚至于名聲威望,更勝一分。
只是,融國老近些年來稱自己年紀大了,主動賦閑在家,不理朝政。族中大小事務,也一概都丢給後輩們,每日享受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
然而,這是明面上的。
融震當真不管朝中之事了嗎?
并不見得。
陸霁低着頭,眼中閃過一絲陰翳,不卑不亢地說道:“阿吉得王妃擡舉,已是天大的恩賜,不願再多奢求。融老先生身份尊貴,身邊有無數的能人志士、英雄豪傑為之效力,陸某不才,卻有自知之明,螢火之光,不敢與明月争輝。”
丁氏聽他這番話,臉上露出不悅之色,冷冷地說道:“陸先生當真不肯為祖父效力?我跟在祖父身邊這麽多年,從未見過祖父對一個人如此上心,三番五次地想要擡舉你,你都拒絕了。常言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難道你願意一輩子屈尊人下嗎?”
陸霁低着頭,沉默不言。
丁氏瞧他這個樣子,扶額嘆氣,“罷了,你的話,我會原封不動轉告給祖父的。”
“謝過王妃娘娘,小人告退。”陸霁退下了。
……
地位尊崇的融國老,為何不惜屈尊,三番五次來信,邀請郡王府的一個下人陸霁北上京城,為融氏一族效力,卻要從五年前的一樁事說起。
當年,陸霁從發狂的小馬駒背上救下小世子趙珍之後,就一直在趙珍身旁服侍,踏入了郡王府的後宅之中。
深宅大院,總是藏滿了秘密,淮安郡王府也不例外。
有些秘密,是心照不宣的。有些秘密,是絕對不能見光的。
他跟在趙珍身旁,幾乎日日都能見到丁氏。久而久之,細心的他,察覺到一些蛛絲馬跡,低劣玉佩、大紅汗巾子,這些下等男子的貼身東西,都不應該屬于一個高貴的郡王妃。
他窺見了郡王府中最為不堪的秘密——
郡王妃丁氏與侍衛潘俊有私情。
但出于自保,他并未作聲。
直至五年前的一個炎炎夏日,老郡王帶着長子趙勃前往京城給攝政王賀壽去了,家中無人管束,又兼酷暑難熬,淮安府的下人們多半都因日長神倦之時,要麽偷着打盹,要麽關門閉戶,吃酒抹牌去了,一時之間,府上四處鴉雀無聲。
陸霁因要跟着趙珍到學堂取幾本書去,路過後花園,隐隐地聽到山子石洞裏傳來了男女的歡愉之聲,當下心中一驚,以為是丫鬟和小厮在裏面偷情。本不欲多事,正要走時,忽聽見山子洞裏頻頻傳出來的嬌吟之聲,十分熟悉,正是淮安郡王妃,丁氏。
想來這丁氏是個不守本分的婦人,趁着老郡王和長子趙勃前往京城給攝政王顏巽離拜壽,家中無人,竟支開了伺候的丫鬟嬷嬷,竟和姘頭在後花園的山子石洞裏幽會,大膽至極。
陸霁心中十分震驚,卻也裝作毫不知情,正要走開之際,忽聽前面傳來聲音,說是趙勃回來了,如今正往後宅裏走呢。
原來這趙勃跟着父親到了京城,水土不服,一連拉個半個月的肚子,只待了一個晚上,便馬不停蹄地回來了。
聽到趙勃突然回來了,陸霁心中一凜。
趙勃對丁氏和趙珍母子懷恨在心,若是他撞破了丁氏的奸情,便是一場滔天大禍,連帶着他也會受到牽連。他剛剛在郡王府站穩腳跟,所謀之事都還未做,萬萬不可折在此處。
不得已,他只能幫忙遮掩過去。他讓趙珍在山子石洞前大聲背書,趙勃一聽到念書聲,便厭煩地不得了,頭也不回地連忙走了。
那山洞裏的丁氏聽到聲音,自然警覺,便趁着旁人不注意,從後面溜了出去。
這一場禍事,也就被遮掩了過去。
丁氏雖逃脫一劫,但陸霁卻是大禍臨頭。
他如今知曉了主子的隐秘之事,為防秘密洩露,那丁氏恐怕對他起了殺心,欲要除之後快。
他必須留有後手。
果不其然,丁氏先動手了。
……
三日之後,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
一個黑影半夜潛進他的房中,對着床上的鋪蓋狠狠紮了許多刀,自以為大功告成,掀開一看,卻是個稻草紮成的假人。
“是王妃派你來的吧。”
陸霁安然無恙地從角落裏走了出來,手持着一盞蠟燭。借着亮光,他瞧見前來的殺手,正是丁氏的姘頭,郡王府的侍衛,潘潘俊。
潘俊見失手,又要拔刀相拼之際,忽聽到陸霁不緊不慢地說道:“想來王妃派你來殺我,不僅是因為我撞破了你們的奸情,更是因為我已經知道——”
“小世子趙珍并非淮安老郡王的親生兒子。”
果然,此話一出。
潘俊雙目瞪大,一臉不可置信,“你是怎麽知道?!”
陸霁盯着他握着尖刀的左手,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笑容,幽幽地說道:“因為小世子趙珍和你一樣,都是天生的左撇子。”
潘俊目露兇光,“既如此,你更不能活了——”
于是揮刀撲了上前,然而眼前這個年輕男子,竟紋絲不動,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氣勢。
刀尖只離他只有咫尺之際,他竟然笑了。
這個笑,是對于整個棋局,無論黑子白子,都了然于胸的自信。
“若是我今夜死了,明日,金陵城大街小巷的人們都會知道,郡王妃與護衛有私,小世子趙珍并非老郡王的親骨血。你們,可要賭一把?”
潘俊的刀尖停在了半空中,離那一雙古潭幽深的眸子,只有咫尺的距離。
潘俊知道,此人絕不是扯謊,定會說到做到。
此事幹系太大,他決不能輕舉妄動。
正在他沉默之際,面前的男子又胸有成竹的一笑,幽深的眸子一閃,“與其拼個兩敗俱傷,不若我們,珠聯璧合,通力合作?”
丁氏答應了他的要求。
他也不遺餘力地幫助丁氏母子。
小世子趙珍所做的那些詩篇,皆是出自陸霁之手。
再加上趙珍十分聰慧,口齒伶俐,十分可愛,丁氏又哄得老郡王開心極了,這對母子,将淮安郡王府牢牢把持。
自此,他終于獲得了郡王妃的信任,真正在郡王府站穩了腳跟。
……
然而,令他出乎意料的是,自己把這一切都想象的太簡單了。
他一開始,以為這丁氏是個不守本分的放/蕩/婦人,耐不住寂寞,才勾搭上侍衛潘俊。
後來,他才驚覺,原來這一切,無論是丁氏、潘俊,乃至小世子趙珍,背後都是晉嶺融氏的安排。
他們,都是晉嶺融氏安插在淮安郡王府的三枚棋子。
丁氏出身不高,原是晉嶺融氏府上的一個女/優/伶。後來,淮安老郡王到府上做客,酒後亂性,和這丁氏有了私情。
那晉嶺融氏的家主融震聽後,大筆一揮,作成人之美,将丁美人贈與了淮安老郡王當侍妾。
後來,這丁氏竟有了天大的造化,生下了趙珍。又因淮安老郡王的原配死了許多年,府中主母的位置一直空着,這丁氏母憑子貴,這才當上了淮安郡王妃。
只是,她出身不高,這淮安郡王府的主母竟是美優伶出身,傳出去太難聽了。這晉嶺融氏便送佛送到西,将這丁氏認作了幹孫女,擡高了身價,對外宣稱淮安郡王府的主母,是晉嶺融氏的嫡女。
至于她真正的出身,晉嶺融氏不說,郡王府不說,旁人自然不知道還有這一層秘辛。
這一切的幕後推手,便是晉嶺融氏。
想來那淮安老郡王日夜被酒肉掏空了身子,已經斷絕了子嗣。而丁氏只是一個妾室,若想站穩腳跟,在淮安郡王府博得不敗之地,最穩妥的方法,便是子憑母貴。既然和那淮安老郡王生不出孩子,丁氏便铤而走險,去和侍衛潘俊私通,弄大了肚子,謊稱是老郡王的血脈。
晉嶺融氏煞費苦心地下的這一盤大棋,只差最後一步,便是贏家通吃
陸霁暗自揣摩,若是他來執子。
那麽下一步,便是除掉嫡長子趙勃,那幼子趙珍自然成了唯一的嫡子。待淮安老郡王咽氣之後,這郡王府就被丁氏和背後的晉嶺融氏牢牢把握了。
然而,問題是,晉嶺融氏為什麽要如此煞費苦心,歷經将近十年時間,布下這麽一盤棋?
天下人誰人不知,這晉嶺融氏可是富甲天下的錢袋子,皇帝窮了,打仗掏不出銀子,還要找他們家借錢。
淮安郡王府雖說是尊貴,可放眼天下,卻只是普通的勳貴人家,何至于要讓晉嶺融氏如此煞費苦心。
他思來想去,唯一的可能,那便是——
兵權。
淮安郡王當初是跟着顏巽離打天下,也是鎮守本朝八方的異姓王之一。雖然近些年來,這八位異姓王對軍營的掌控有所減弱,但在軍營裏仍然有大量的舊部,有不可輕視的號召力。
晉嶺融氏謀取淮安郡王府的掌控,可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意不言而喻。
他們要控制的,不是小小的淮安郡王府,而是兵權。
如此說來,恐怕另外七個異姓王,淮安老郡王也安插了眼線。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這晉嶺融氏的野心也實在太大了。
……
前幾年,潘俊死了,他與郡王妃丁氏的秘密,也跟着到了地下,再也不見天日。
趙珍也愈來愈得老郡王的喜愛,甚至于到了給攝政王上書,由幼子襲爵的程度。
這背後,陸霁可謂是功不可沒。
丁氏如實向晉嶺融氏的家主融震表明這一切後,融震竟然對淮安郡王府的一個下人頗感興趣。他甚至讓丁氏對陸霁說,只是屈尊一個小小的淮安郡王府,實在是浪費人才。不若來到京城,晉嶺融氏定會保他一鳴沖天,平步青雲。
陸霁拒絕了。
誠然。若他搭上晉嶺融氏這座大山,從此便是一飛沖天,再也不用屈尊他人之下。
然而,這也同樣是與虎謀皮。
晉嶺融氏,這樣的龐然大物,又要着那樣的野心,這不是他一己之力,就能夠駕馭了的。
更何況,還有一個她。
他自己一人,行走在深淵之上也就罷了,但他不願,也絕不會将她牽扯進來。
說他心機深沉也罷,說他機關算盡也罷,他唯一的心願,就是讓她生活在陽光之下,成為她想成為的人,過她想要過的生活。
而他,哪怕墜入深淵,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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