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稱花中為首冠(3)
稱花中為首冠(3)
蕙蘭微微一笑,瞧見四處無人,便小聲說道:“還有你的主子,麗仙姐姐。”
蕖香吃了一驚,手中的半個肉包差點都掉在地上,“啊???”
她既震驚于花魁娘子的出身,原來不是金尊玉貴的小姐,而是和自己一樣窮苦出身的村丫頭?
又震驚于陸麗仙和碧桃的關系,既兩人是老相識,怎會到現在勢同水火的地步。
蕖香問出了自己的疑惑,蕙蘭嘆了一口氣道:“別看如今他們兩個鬧得跟個烏眼雞似的,可是當年我們三個可是相依為命過來的,曾發誓要同生死、共進退……”
……
鍋裏的水咕嘟咕嘟地煮着,蕙蘭一邊燒着火,一邊和蕖香講着她們三人從前的事來。
那時,麗仙不叫麗仙,叫做春韭。
春韭、蕙蘭、碧桃三人,從小一起長大,一起鬥草,一起捏泥巴,就連衣裳都會換着穿,村子裏的婆婆見着了,都會笑着說,她們三個姊妹,倒像是一把剛掐下來的水蔥似的。
蕙蘭曾天真地以為,日子會如此安穩地過下去。待她們長大了,嫁人、生育兒女,互相認作彼此作幹娘。
誰知,黃巾賊作亂後,江北一帶遭了十分嚴重的饑荒。
蕙蘭家中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她一個,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眼見就要餓死了。
碧桃的父親要把她賣給本村的一個老鳏夫,為的就是換半袋米。
春韭的哥哥也是壞了心腸的,爹娘剛下葬,就揚言要把春韭賣到窯子裏去。春韭哭鬧喊着不去,她哥哥就肆意打罵,弄得渾身是傷。
就在她們三個走投無路之際,忽有一日,春韭拉着她們倆悄悄地說道:“與其坐着等死,不如咱們三個自己去尋個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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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桃後日就要被送到老鳏夫家中,已是哭得兩個眼睛紅腫得如同核桃一般,她緊緊拉着春韭的手問道:“好姐姐,你快說說,咱們還有什麽活路!”
春韭稍稍一猶豫,低聲說道:“眼下這個情景,到處都在打饑荒,哪裏會給咱們三個小丫頭一口飯吃!唯有去那金陵城中的女兒河,才能謀個出路!”
聽說要去女兒河,蕙蘭和碧桃兩個都唬了一跳,她們雖生在窮鄉僻壤,卻也聽說過那女兒河,那豈是清白好女兒家能去的地方?!
見她們兩個支支吾吾不說話了,春韭眼中流露出一種決然,“咱們眼見都要被逼死了,還怕什麽勞什子女兒河!總歸一句話,咱們三個好賴都要活下來!”
碧桃略想了一想,便一跺腳說道:“春韭,你說得對!讓我嫁給那老鳏夫,還不如去女兒河!況且,我總是聽人說那金陵城有多繁華,有數不清的吃食,還有上百家瓦子作耍咧。這輩子若是能去見識見識,死也值了!”
春韭見碧桃答應了,十分高興,卻見蕙蘭沉默不語,便出聲說道:“蕙蘭,難不成你想幹等着餓死?”
這句話正說道了蕙蘭心中。爹娘餓死的情景猶在眼前,那是她永遠揮之不去的噩夢。眼見她連野草都沒得吃了,若連肚子都填不飽,還管什麽禮義廉恥。
只是,她心中尚有幾分猶豫。
聽人說,若是那女子一旦淪落到女兒河,便如落入羅網的雀鳥兒,再也逃不出來了。
春韭對着她笑道:“放心,有我呢。到時候你們倆想走,我保管你們能走。”
蕙蘭聽春韭如此說,原本一顆懸着的心也漸漸地沉了下來。
三人是從小一起長大,春韭和她差不多大,但她卻十分信任春韭。
她有一種感覺,春韭日後定會有一番大作為。
如此這番,三人約定好。春韭偷了她哥哥的衣裳和藏在瓦罐裏的二百文錢,她們三個人便趁着一個夜晚,換了男裝逃跑了,走了兩天兩夜,沿途要飯,才來到金陵城內的女兒河。
到了女兒河,碧桃早就被各種繁華景象迷亂了眼睛,而蕙蘭卻如鄉巴佬進城一般,怯怯懦懦,像個沒腳蟹似的。
唯有春韭,不卑不亢,絲毫不露怯,先打探了幾家青樓楚館的名聲,挑來挑去,沒有選當時名聲最大最氣派的麗春院,而是選中了規模稍小一點的楚雲閣。
春韭帶着她倆,徑直從大門進了楚雲閣,對着小厮龜奴揚言就說要找老鸨,說是有一樁好買賣要與她談。
龜奴瞧見她們三個像是小叫花子,本來要趕出去,卻被春韭的氣勢震懾住了了,不敢得罪,只好請來了鳳媽媽。
當時的楚雲閣,雖也是個不大不小的青樓,卻還沒有如今這番規模,總是被麗春院壓一頭。
彼時的老鸨鳳媽媽,也沒有現在這般刁鑽老辣。
她瞧着這三個主動找上門來的鄉野丫頭,也是稀奇不已。那一雙精明的眼睛在她們三個身上滴溜溜地一轉,便早有了主意,笑道:“哎唷,三位妹妹大老遠來投奔我,原是該收留的。只是你瞧,我們這廟小,已經容不下這麽多姐兒的了,三位不如去對面那家麗春院,她家的潘媽媽見了你們保管喜歡。”
正如春韭所料,楚雲閣的這位鳳媽媽果然是精明謹慎之人。這自己找上門的姑娘,猶如天上掉下的餡餅。雖說少花了一份給人伢子的錢,卻也多擔了一份風險。若是家中父兄找上門來,說她們楚雲閣逼良為娼,硬是把人要走,那就太不劃算了。
再者說來,她們忍饑挨餓,風塵仆仆走了這許多路,弄得灰頭土臉的,就似那燒糊了的卷子。鳳媽媽犯不着為這三個姿色平平的野丫頭去擔那個風險。
眼見鳳媽媽叫來龜奴要把她們三個趕出去,春韭卻一個健步上前,緊緊地拽住了鳳媽媽的衣角,昂起頭說道:“五年後,我是這女兒河裏最出色的姑娘,我一定會成為那花魁娘子。你若錯過了我,将是這輩子做過最蠢的決定,永遠會被麗春院壓一頭!”
“好大的口氣!”鳳媽媽聽了,譏笑一聲,揚起手就要給春韭一巴掌。
卻也不知怎麽的,那巴掌卻遲遲沒落下來。
兩人就這麽僵持了下來,在鳳媽媽答應之前,春韭死死不放手。
最後是鳳媽媽悠悠一笑道:“小姑娘,若是你當不上花魁娘子,又該如何?”
春韭仍拽着她的衣角,昂起頭堅定地說道:“我與你簽死契,若我當不上,這輩子随你處置。”
蕙蘭聽春韭如此說,驚呼一聲,“春韭你這是——”
春韭回過頭,沖着她一笑,無言地說了一句:你放心。
鳳媽媽一聽這話,立刻拍掌大笑道:“好!媽媽我就是喜歡你這股野勁兒!我就和你賭一把,看你五年後會不會成為這花魁娘子!”
“我還有一個條件——”春韭指了指身後的蕙蘭和碧桃兩個,說道:“她們兩個,若是日後想走,媽媽你不能攔着。”
這一瞬間,蕙蘭終于知道,春韭口中的“你放心”究竟是什麽意思,原來是用自己作為賭注,去換取她們兩個的來去自由。
鳳媽媽眼中精光一閃,呵呵笑道:“想不到你們三個小丫頭竟是這般姊妹情深。好吧,媽媽我就答應你們,也算是成全了你們。”
見鳳媽媽答應了,緊繃着的春韭終于松了口氣。
碧桃早就歡呼了起來,從此以後,生活在這裏,有的吃,有的玩,還有什麽不好的。
唯有蕙蘭,心中苦澀不堪。
春韭是将自己賣給了楚雲閣,來換取她們倆的安身之所。
這份情誼,她這輩子如何還得起?
……
……
蕖香聽罷後,驚訝地張着嘴巴說不出話來,她實在很難把每日在鳳凰臺臨摹作畫、吟風弄月的花魁娘子陸麗仙,和蕙蘭口中的野丫頭子春韭聯系在一起。
“那為何後來麗仙姐姐和碧桃姐姐怎麽鬧到那般田地……”
“還有,蕙蘭姐姐你的腿……”蕖香看了一眼蕙蘭跛了的右腿,皺着眉問道。
那她們進到女兒河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蕙蘭折斷了一根樹枝子,添到了爐竈裏,火勢更旺了一些,猶如她們跳進去的這個火坑。
她看了一眼自己跛了的右腿,眼中是掩飾不住的沮喪。
世事難料,造化弄人,哪怕聰慧如春韭,也把這一切想的太簡單了。
“自我們三個進到這女兒河後,鳳媽媽便不留餘力地栽培春韭,請教習先生,打首飾,裁衣裳。春韭也是日夜學習琴棋書畫,恨不得一人分作幾用,就連夜裏說夢話,也是念着白日裏寫的詩句……”
常言道,居移氣,養移體。不出三五年,春韭出落得愈發漂亮了,和曾經的野丫頭迥然不同。到了第五年,以陸麗仙的名號初次亮相,便驚豔了女兒河,那一種天生成就的風流神韻,讓無數男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是當之無愧的花魁娘子。
如此這般,昔日的春韭便搖身一變,成為了女兒河裏高高在上、豔壓群芳的花魁娘子陸麗仙。
她如願以償地當上了花魁娘子,算是兌現了當初和鳳媽媽訂下的賭約,就就在她們三個歡天喜地,以為終于能熬出頭之際,誰曾想竟然平生起風波,接連出了兩件禍事。
頭一件,便是蕙蘭碰到一個性格刁鑽的客人,竟是将她吊了一晚上,百般折磨。
那一夜,是蕙蘭此生最為痛苦的一夜。
她拼命地哭喊求饒,卻只讓那禽獸更加猖狂。楚雲閣的衆人雖都聽到了,卻因那客人是金尊玉貴的太尉大人,不敢得罪,都只裝作沒聽見。
更不巧的是,那一天陸麗仙被黃翰林接去赴筵,碧桃也跟着去了。她們兩個不在,還能有誰為蕙蘭做主?
翌日,待麗仙、碧桃兩個歸來,卻瞧見了已經被扔在房中、身體已近冰冷的蕙蘭,頓時吓壞了,哭喊着忙喚來郎中,雖灌下一劑猛藥救回一條性命,卻因被吊的時間太長,從此落下個跛腿的毛病。
更讓人寒心的是那落在錢眼裏的鳳媽媽。她說,蕙蘭若出門去,那自然不歸她管。若是蕙蘭還要留在楚雲閣,那不好意思,楚雲閣不養閑人,還是要接客。
蕙蘭知道,自己落了個跛足的毛病,若再要接客,定是那一等最不堪的客人……
那還不如,一刀殺了她。
就在她一心求死之際,幸得麗仙和碧桃兩個跪求鳳媽媽,才得以讓她從此不再接客,就在大廚房中當個廚娘過活。
有麗仙照料,旁人也不敢得罪她。
只是,她跛了腿,況且是煙花女子出身,往後的終身大事怕是更沒着落了。
不過,她并不在乎。
她只要和麗仙、碧桃兩個一直在一起就夠了。
雖說只有短短的幾年,她卻已經見夠了這世間男子的醜惡嘴臉。
他們滿嘴的仁義道德,卻視女子為玩物,肆意淩辱,簡直是連禽獸都不如。
越是身處高位,越是有錢,就越是不堪。
然而,她如此想,碧桃卻不盡然。
緊接着,第二樁禍事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