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繞床弄青梅(1)
繞床弄青梅(1)
陽春三月,桃紅柳綠,最是一年春好處。
陳家村裏的頑童們下了學,都聚村頭的大槐樹下一起放風筝,有的放美人風筝,有的放螃蟹風筝,還有的放威風凜凜的大将軍風筝,它們乘着東風飄揚直上,樂得孩童們直拍手稱快,嬉嬉鬧鬧,好不熱鬧。
正鬧着,卻有一個八九歲的孩童帶着大大的鬥笠,吃力地挑着一個擔子,用清脆的童聲吆喝道:“賣豆腐咧,用山泉水做的豆腐咧,好吃不貴。還有又香又甜的甜豆花咯。”
往常都是一個老翁挑擔子來叫賣豆腐,近日不知為何換成了一個半大的孩童。
放風筝的孩童們好奇地觑着眼瞧,只見這個小貨郎生得唇紅齒白,一張面皮白裏透紅,就如他貨擔上那白白嫩嫩的豆腐一般,遂都取笑他:“喂,臭賣豆腐的,你哪裏來的?我們陳家村不要你這男不男、女不女的人來賣豆腐,快滾!”
說罷,這幫頑童丢下手中的風筝,撿起地上的小石子,都朝着那個小貨郎扔去。
小貨郎因雙肩挑着擔子,躲之不及,又怕弄撒了擔子裏的豆腐,只得狼狽地快步離去。
他漲紅了面皮,一雙明亮的秀目湧上來潮濕的氤氲,卻強忍着挑着擔離去。
走遠了,才敢再吆喝道:“賣豆腐咧……用山泉水做的豆腐咧,好吃不貴……”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又帶了幾分委屈的哭腔,卻是強忍着将這一句話吆喝完了。
……
熏風浮動,樹影搖曳。
陳家村北處有兩三間土牆砌的茅草屋,晌午剛過,這家的竈廚裏卻依舊燒着火。
咕嘟——咕嘟——咕嘟。
原來是一個小丫頭子坐在小杌子前,守在在風爐前看着藥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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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罐子裏的藥與其說是一副藥,倒不如說是用田地裏采來的艾蒿煮的水。
一陣微風吹過,風爐裏的火苗燒得旺了一些,眼見藥罐子裏的藥湯就要撲出來,一旁守着的小丫頭卻沒有注意到,用手撐着下巴,小腦袋一頓一頓地,像老和尚敲木魚似的打着瞌睡。
樹影婆娑,一束明媚的春光透過破舊窗棂照在這個小丫頭子身上,卻更顯得她小臉蠟黃,頭發稀疏,是個名副其實的黃毛丫頭,她就像田地裏的小土疙瘩,灰不溜秋,不起眼。
她阖着眼睛,依舊打着瞌睡。
此時遙遙地傳來一個清脆的童聲,叫賣道:“賣豆腐咧,用山泉水做的豆腐咧,好吃不貴。”
這吆喝豆腐的聲音又清又脆,像那竹林泉水的叮咚聲,甚是好聽。
這小丫頭子睡夢之中聽到了豆腐的叫賣聲,嘴邊流出了哈喇子,口中呢喃道:“豆腐……煎豆腐好吃,甜豆花更好吃……。”
活脫脫一副小饞貓兒的可憐模樣。
咕嘟——咕嘟——咕嘟。
直到藥罐子裏的藥撲了出來,刺啦一聲,澆滅了風爐,她的小腦袋猛地向下一點,這才醒來。
她睜開雙眸的那一剎那,陋室裏蓬荜生輝,仿若一顆璀璨的星劃過漆黑的長夜,又似裝在琉璃瓶中的一潭秋水,眉眼盈盈,水橫波清。
這雙眸子,純淨似一泓清泉,又帶了幾分小女兒家特有的嬌俏和狡黠,是夏夜裏草叢裏自在飛舞着的夜光蟲,又是一斛遺落在山野間的璀璨明珠。
只不過,如此一雙明亮秀目,卻因小丫頭子額前的碎發垂落了下來,掩蓋住了神采,像是一顆明珠蒙了塵。
這小丫頭子見藥撲了出來,忙手忙腳亂地将拿起藥罐子,将煮好的草藥倒在一個磕了角的大粗陶碗中。
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燒得火熱的藥罐子,疼得她直咧嘴。
剛倒好藥,裏屋裏就傳來了一個蒼老而又尖銳的聲音喊道:“草姐兒,藥熬好了嗎?”
原來這個小丫頭子名叫草姐兒,她聽到催促,也顧不上去甕裏舀一瓢涼水沖一沖手,忙端起藥碗說道:“外祖母,藥熬好了,我這就給端過來。”
雖是貧苦人家,父母給女兒起名往往也叫個什麽春花、秋菊、冬梅什麽的,為何這個小丫頭子要叫一個草姐兒。
草姐兒原也問過阿娘,說自己為何要叫這麽一個名字,村裏的孩子都笑話她,說她名字太土太難聽。
阿娘聽後,呵呵一笑,講了這名字的由來。
原來她小時候太瘦小了,就跟個小貓崽子那麽大,生怕養不活閻王爺帶了去,就起了草姐兒這樣的賤名壓一壓。
阿娘放下手中的針織,摸了摸草姐兒毛躁的小腦袋,溫柔的說道:“阿娘給你起這個名字,是希望你能和這莊稼地裏的野草一般,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無論走到哪裏,都能踏踏實實的生根、結果。”
彼時草姐兒聽到自己的名字還有這麽一番含義,懵懵懂懂地點點頭,心中也對這名字生出了幾分歡喜。
阿娘還笑着打趣道:“若你是個男孩,須得叫個狗剩、羊屎蛋兒這樣的粗俗名字壓一壓。”
草姐兒聽後吐了吐舌頭,她雖不幸自己叫做草姐兒,但又很幸運自己不叫做狗剩、羊蛋兒。
說來也奇怪。
自從取名叫做草姐兒後,原本體弱多病的她就真個如田地裏生機勃勃的野草一般,茁壯地成長着。
只是,阿娘卻離開人世了。
……
突然想起阿娘,草姐兒眼鼻只覺發酸,硬生生地将淚憋了回去。
阿娘前年走了,家中丢下一個爛攤子,她年紀雖小,只有七八歲,卻要照顧腿常常腿疼的外祖母,下面還有一個兩三歲的弟弟。
一日兩餐、洗衣做飯、縫縫補補的活計都落在了她纖細弱小的肩頭上。
她不喊苦,也不喊累,只是默默地承擔着照顧家中老小的重擔。
阿娘在時,她尚是個可以撒嬌的小女娥。
阿娘不在,她便一夜之間長大,成了愁眉苦臉的小大人。
幸而爹爹半年前終于在陳員外家中某得一份佃農的活計,雖耕得一畝田只能獲其三成,但一家老小四口的口糧有了着落,不至于餓死。
草姐兒小心翼翼地端着藥碗來到外祖母居住的房間,掀開蘆葦編的草簾子,因光線太暗,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外祖母,藥熬好了,你趁熱喝吧。”草姐兒将藥碗端放在外祖母塌前,往後退了一步,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垂着頭低聲細語地說道。
草姐兒的外祖母徐老婆子看了一眼熬得漆黑的藥湯,又看了一眼站着離着她一丈遠的外孫女,心中起了一股邪火,沒好氣地問道:“你站那麽遠幹甚麽!還怕我這個下不了床的老婆子吃了你不成!”
草姐兒不敢吭聲,只是往前挨了一挨。
徐老婆子吊喪一張老臉問道:“今天晚上吃什麽。”
草姐兒聲若蚊子哼哼說道:“還有早起剩下的豆粥和馍馍,熱一熱,我再炒個枸杞芽。”
“又吃豆粥?!我老婆子沒幾天活頭了,走到頭了你竟然叫我天天挨餓!我辛辛苦苦一輩子,養了三兒三女,竟沒一個孝順的!老天爺,你開開眼呵!我一輩子積善行德,怎到老了還要受一個小丫頭子欺負!”說罷,這徐老婆子哭天喊地撒潑。
這徐老婆子原先也是個闊老太太,家中頗為殷實,生養了三兒二女,住在三進三出的大宅子裏,呼奴使婢的,每日山珍海味,養尊處優,原是個享福的命。
誰知那年黃巾賊作亂,鬧翻了整個江南。徐家是當地有名有姓的大戶,早被那群賊子盯上,哪裏逃得掉,家私早被賊人洗劫一空。
那幫黃巾賊不光搶劫,更是又一把火将徐家的宅邸、田莊都放火燒了個精光。
徐老爺子一氣之下,嗚呼哀哉,撒手人寰了。
沒有頂梁柱,百年望族的徐家頓時如樹倒猢狲散,家中族人逃的逃、散的散,就只剩下她這麽一個年逾六旬的老婆子,不得已來投靠兒女。
誰知這徐老生了三兒二女,皆都是靠不住的。
徐老爺子在世時,幾個兒子就分了家。宅邸、田地、店鋪多是大兒子繼承,只是如今家中燒了個幹淨,自然是不能指望大兒子的。
她一個老婆子只好去投靠二兒子和小兒子。
偏偏這兩個孽障都推說父親母親從小偏心大哥,不肯給他們分家産,應是将她這個老婆子掃地出門。
三個兒子指望不上,氣得她又去投靠大女兒家,哪料得大女兒早已和大女婿鬧得跟個烏眼雞兒似的,都到了要寫休書的地步。這大女兒本就是自身難保的泥菩薩,哪裏還有閑力去收留她?
不得已,她又去投靠二女兒家,想來二女婿行商,家境頗為殷實,給她老婆子一碗飯吃倒不難。
結果住了不倒半年,因這老婆子依舊是死性不改,雖是寄人籬下,仍是整日趾高氣昂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更是不分主次,亂插手女婿家中的大小事務,不但弄得家中上上下下怨聲載道,竟連累了一個小妾流産,且是一個男嬰,氣得二女婿親自拿着掃帚,将這徐老婆子掃地出門。
走投無路,徐老婆子只得背上一個包袱,去投靠收養的義女、後嫁到鄉下去的李素珍。
這李素珍正是草姐兒的阿娘。她不是這徐老婆子親生的,是收養的別人家的女兒。
這李素珍是徐老爺子生前好友的遺腹子,徐老爺子憐她家家破人亡,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便從小收養為義女。
徐老爺子雖是盡了老友的情誼,但這徐老婆子卻十分不待見李素珍。
一是因為這李素珍是別人家的女兒,平白家中多了一張吃飯的嘴,生性摳門的她自是不悅。
二來因這李素珍生得美貌,勝過她那兩個親生女兒許多。那沒長眼的媒婆撐着青傘來她家,竟要繞過她那兩個親生女兒,要先給李素珍說媒,說是十裏八鄉的青年才俊,都瞧上了徐家的小女兒。
氣得她撺掇着徐老爺子,倒貼了一份嫁妝,将李素珍早早地嫁了出去。
許的人家正是她娘家一個遠方窮親戚陳老五,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在鄉下只有兩三畝薄田,家境貧寒。
李素珍知道後,便也沒說什麽,只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她親生父母不在了,徐老爺子和徐老太太,便是她在世上的雙親。
待李素珍出嫁那一日,徐老婆子也假惺惺地送出了門,對着李素珍頗賣弄地說道:“你今日出嫁成家,我們也對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靈了。”
“你成了家,自然是別家的人了,往後的日子是甜是苦,都得自己撐着,可怨不得旁人。”
意思是,以後李素珍過得不好了,可別來她們徐家打秋風。
新娘子李素珍粉頸低垂,只默默地聽着。一如她十八年間,在徐家挨訓的每一個時刻。
打發走一個吃白食的李素珍,又見她嫁給了一個老實巴交的鄉下漢子,徐老婆子心中着實痛快了。
李素珍和陳老五成家後,家中貧寒,日子很是清苦。
但好在素珍心靈手巧,又善針織女紅,一手好刺繡也頗能補貼家用。
陳老五雖然生性木讷,倒也老實良善,如今又娶了一房貌美賢良的妻,萬萬喜出望外之事,早已心滿意足,家中大小事務,對素珍唯命是從。
素珍操持着家中生計,一文錢硬生生地掰成了兩文錢花。又取出了自己嫁妝裏的首飾,又置辦了幾畝良田。不出三四年的時間,陳家中已經從曾經的一貧如洗,竟變得有模有樣了。
素珍出嫁後也不忘徐家。逢年過節就給徐老爺子、徐老婆子孝敬些她親手做的衣裳、鞋子,還有自家莊家地裏打下來頭茬的蔬果。
只是徐老婆子從來都瞧不上李素珍,覺得她家太寒酸,送來的禮物也忒上不了臺面。
就連家中請客,素珍和陳老五都是和下人們坐一桌吃席,從來都不當正經賓客看待。
一來二去,素珍和陳老五吃盡了徐老婆子的白眼,漸漸地也不大往徐家走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