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花海
花海
蓮香樓裏,畫閣朱樓,雕築得精巧華麗,花團錦簇,布置的美麗非凡。
花朝卻一人,獨坐空樓上,無人可與歡。
眼瞅着日漸黃昏,樓外夕陽卷雲暮,遠處山影蕭森森。
他等的人,卻一直沒來。
烈酒不知喝下多少壇,他卻一絲醉意也無。
直到王琳率着金戈鐵騎,來到蓮香樓下,花朝才終于收回眺望的目光。
此時,一道水墨孤影飄然而來,落足于在王琳兵馬前方。
那輕功俨然比花朝不知高多少倍。
花朝卻沒有一絲歡喜。
楚天涯來此,不是為他,是為火藥,為王琳。
王琳勒住馬,瞧着眼前清瘦單薄、陌生卻漂亮的青年,瞬間猜到他的身份。
他問了一個叫人意想不到的問題:“楚天涯,你今年幾歲了?”
楚天涯仿佛沒聽到,木然道:“花朝此人,你帶不走。”
王琳原本也不是為花朝而來,但他還是哼笑一聲,道:“就憑你一個人?”
楚天涯淡淡道:“就憑我一個人。”
王琳哈哈一笑,“本公子若偏要試一試呢?”
楚天涯沉默地拔出刀,動作極其緩慢,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王琳收起笑容,“我若沒猜錯,軍器司的火藥,原本該轉移到皇宮內,只要王家大軍敢闖宮,便會被炸個粉身碎骨,對嗎?”
楚天涯沒有說話。
王琳好奇道:“你的小情人卻偷偷将炸藥轉移到別處去,叫謝家陷入被動。楚天涯,我很好奇,他此舉是聽你命令,還是自作主張?若是他自作主張,你可能猜到他将火藥藏在何處?待你們事成之後,你又會如何處置他?”
楚天涯木着臉道:“與你無關。”
王琳卻不依不饒,“我實在好奇,能叫我勘不透也猜不透的人不多,你卻算上一個。你對謝昆忠心賣命,言聽計從,卻又會突然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來。你為何殺死截殺西北軍糧草的隊伍?他們可是謝昆派去的人。你既然去了西北,要與羅剎人密謀勾結,為何又半途而廢突然離開?”
楚天涯卻還是那句話:“與你無關。”
花朝遙遙聽着,卻又發覺原來還有這麽多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他站在高樓上,俯瞰着王琳與楚天涯的這一場戰鬥。
他知道,楚天涯不會輸。
王琳見問不出話來,輕輕擡手,“将他拿下!”
身後十幾個兵先沖上前來,只可惜他們還未來得及沖到楚天涯跟前,就已全都倒在地上。
無一例外,全是一刀封喉。
楚天涯甚至連腳都不曾動一下。
王琳的臉色頓時變得不太好,眯着眼去瞧,才發現楚天涯手中還有幾把精巧別致的飛葉刀。
有那麽一瞬,王琳心中驟然升起冷意,若是飛刀沖他自己飛來,他能否躲得開?
他沒有把握。
可楚天涯卻也沒對他出手,就好像他來此,只是為阻止他取火藥一般。
王琳心中疑惑萬分,楚天涯到底在打什麽算盤?
其實別說王琳疑惑,楚天涯自己,也在疑惑自己到底要怎麽做才好。
他左右搖擺,猶豫不決。
他最厭惡殺人,卻殺了不少人。
他一見到血,就全身如針刺一般痛苦,胃裏更是翻江倒海,可他手上卻沾過不少血。
他要殺死王琳嗎?
他要殺死這些曾經上過戰場、保護大殷國土與百姓的士兵嗎?
他要将火藥交給謝昆,炸死那些不服謝昆的無辜官員嗎?
他殺過許多人,他以為自己早已麻木。
可後來突然有一天,那痛苦再次變得清醒,折磨得他好似被撕成兩半,一半是忠于他父親的好兒子謝道燊,另一半是心有俠義的楚天涯。
王琳卻突然驚呼一聲,高喊道:“花朝!你做什麽?!你不要命了?”
楚天涯微微一愣,擡頭望去,只見花朝提着一大桶火油,正順着蓮香樓的臺柱潑下來,又見他拿起早已備好的火把,點燃火油。
楚天涯瞳孔微縮,有一瞬像被人攥住心髒。
火苗蹭的一下燒起,木制的蓮香樓,很快就着起來,自上而下,像一條火龍,很快蔓延。
濃濃的黑煙,遮住花朝的身影,阻斷楚天涯的視線。
蓮香樓雖高,但比起瑤臺遠遠不及,以花朝的輕功,從樓上躍下便可逃生。
可大火眼看着開始蔓延,花朝卻依舊待在高樓上,甚至還舞起劍來。
“哈哈哈哈!妙極!妙極!”
楚天涯忽然聽到那熊熊烈火中傳來一聲狂笑。
那爽朗的笑聲,彷佛是從另一個世界中來的人。
“哈哈!諸神皆滅,唯我獨生。哈哈!唯我獨生。”
一陣陣風吹來,從火海中傳送出一股股的奇異香味兒,随着香味一同飄來的,還有一陣凄厲歌聲,似是杜鵑泣血,似荊棘花最後的悲鳴。
“神兮,神乎?愛兮,愛乎?
生亦何歡,死又何懼。
我生,醉千歲,
我死,夢萬華。
萬華千歲若有,醉生夢死何來。
爛漫天真是我,豔麗妖冶是我。
眉眼滿是風流,足下全是業火。
哈哈!嗚呼愛兮,嗚呼花兮。哈!哈!”
王琳不懂,為何花朝突然要自尋死路。
只有楚天涯懂,花朝在逼他做選擇。
曾經,少年爽朗的笑聲似乎還回蕩在耳邊。
花朝說他:“人為什麽要尋死呢?那是懦夫才做的事!”
楚天涯回他:“你不懂。”
“我是不懂,”花朝哈哈一笑,“我也不想懂。我只想找到楚天涯,做一生俠義事!”
楚天涯怔怔瞧着那火光。
火光之中,遙遙聽見花朝逐漸狂浪的歌聲:
“一朝醉,醉死夢中花三千
一劍霜,霜寒天下兵十萬
一樁罪,焚我花朝千歲夢
一場火,燒我夢中萬華蓮。
哈哈!哈哈!妙哉妙哉!
一日愛,紅蓮美人不惜命,
一夜辭,天涯浪人不要臉!
哈哈!嗚呼愛兮,嗚呼花兮。
用我花朝千歲命,送你天涯浪人歌。
天下人人享太平,獨你夜夜魇心魔。
哈哈!哈哈!”
王琳瞧着發愣的楚天涯,心內暗暗想着:大哥已不在,此人若活着,必是王家心腹大患。
他突然爆發出仰天長笑,對楚天涯道:“楚天涯,你可知我大哥為何跳下瑤臺?”
“我小時候,他便常常對我說起你的事,言語之間滿是欣賞。他最遺憾的,便是沒能與你比一場!”
“只可惜你卻根本不配!我大哥雖屢次拒絕顏昭唯,卻寧願跳下瑤臺也沒傷他分毫,可你呢?明明睡了樓上這個小美人,卻叫人家替你擔下紅蓮世主的罪名,又眼睜睜瞧着人家去送死而無動于衷!”
“若我大哥知道,楚天涯是這樣始亂終棄、以愛為兵的懦夫,不知該怎樣後悔!”
楚天涯雙瞳中閃過痛苦。
他的命,是謝家付出巨大代價才保下來的。
老天給他絕頂的武學天賦,卻又将他桎梏在這幅殘破的身子裏。
他的人生是那般壓抑無望,死亡似乎随時都在召喚他。謝昆卻始終不肯放棄,一次又一次。
是治療,也是折磨。
他身上的血,不止是他自己的血,還有他兩個妹妹的血。
當他以為自己收到死神召喚,終得解脫時,睜開眼瞧見的卻是躺在身側少女蒼白的臉,他恨不得立刻拿刀将自己捅得千瘡百孔。
他無數次想過一了百了,可每一次見到血,都好似在提醒他,他的命不屬于自己,屬于整個謝家。
他連命都不能自己做主,更何況情愛?
王琳見他似乎對自己的話充耳不聞,有些失望,當即揮手下令,吩咐人射箭。
密密麻麻的箭矢飛出去的瞬間,王琳見火勢驟然兇猛,很快蔓延到最底層,連忙扯住馬缰,掉頭撤退。
薛靈均趕到蓮香樓時,遠遠便瞧見那熊熊火光,頓時臉色大變,大步朝蓮香樓奔去。
林岱安去安頓好父親,來得遲一些,見薛靈均在前方狂奔,急得在身後一聲聲喚他。
林岱安瞧着那大火,突然明白過來,神色大變,直接拔地而起,朝薛靈均撲過去。
他一把抱住薛靈均,就勢朝地勢低的方向滾過去,一路磕磕碰碰,直到滾進一處低窪坑裏,才停住。
薛靈均還未明白怎麽回事,突然聽到“轟”地一聲,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慌忙擡頭,只見火光之中,蓮香樓已轟然倒塌,陣陣爆炸聲不絕于耳,炸飛的瓦片四散噴射,連對面的海雲天都被炸塌了一半。
一股熱浪襲來,林岱安拼命将薛靈均護在身下,緊緊貼在地面,不少沙土碎石、瓦片裂磚朝他們砸過來,幾乎将兩人埋在土裏。
花朝居然将火藥埋在了蓮花樓底下。
那原本是蓮香樓存放着各式排戲道具之處。
待爆炸聲停住,一切歸于寂靜,林岱安才從一片狼藉中擡頭,起身抖落沙土,又連忙将薛靈均拉出來,焦急道:“寶兒,你沒事吧?”
薛靈均顧不上身上疼痛,哽咽道:“花糕兒,花糕兒他還在裏面……”
林岱安轉頭看向蓮香樓,花團錦簇的蓮香樓,此刻已是一堆廢墟,只餘下濃濃的黑煙籠罩在上面,哪裏還有花朝的人影。
林岱安見薛靈均神色哀凄,安慰道:“花朝他輕功那般好,不一定就……”
他沒能說下去。
方才炸藥那般兇猛,縱然花朝輕功再好,怕也是會被炸的粉身碎骨。
別說花朝,就算是楚天涯,也不一定能活下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