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司塵(下)
真相篇 司塵(下)
再次蘇醒之時,司塵已經不在東非大裂谷了,他望了望頭頂的烈日,憑借它與地平線夾角的方向,确認自己還在赤道附近。
他在心裏笑了一下。觀察太陽與地平線夾角的方向來簡單辨認所處緯度的方法,還是葉落雨告訴他的。葉落雨是文科生,某節地理課老師講了這個知識點,葉落雨記下後就給他分享,教給了他,說以後旅游的時候可以用到。
司塵還笑她:“這能有什麽用啊,旅游,現在旅游都有旅行團,自駕游也有地圖導航,用處不大……哎!老祖我錯了!它有用,有用!”
葉落雨收回即将襲上他額頭的手,滿意地點點頭,道:“萬一沒有旅行團和地圖導航了,好歹還能辨認一下方向。這很有用的!”
司塵也不會和她辯論這些到底有沒有用,葉落雨就是這樣,她常處于一種對外界和自我的信任又不信任的矛盾狀态之中,學習許多稀奇古怪的知識和技巧。哪怕那是一個普通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用上一次的東西。
葉落雨學會之後會過來教他,他學了之後有時也會将其教給自己的兄弟,不過他的兄弟們不理解、也不明白作為理科生,那些東西有什麽用。
那時候的司塵也沒想到,他有朝一日還真能用上其中的一些。
這麽想着,司塵發現,自已更想葉落雨了。
他對于其他人的印象在慢慢模糊,朋友,師長,父母,熟悉的人,陌生的人……都在他腦海中模糊。
記憶如同流沙,他越是想握住,流失地就越快。他想堵住腦海裏流失記憶的缺口,卻發覺他能留下的,竟然是和葉落雨有關的所有。
不…也不是所有……和她有關的一切,他也在遺忘,只是速度要慢好多,比起關于其他人的記憶來說。
究其原因,也與他的意識逐漸被蟲子同化有關。
他在漸漸知曉蟲子的動作所表達的意思,在遇到別的蟲子時甚至可以做簡單的交流,體內的蟲子意識占據主導的時候也有概率清醒……但是這一切的改變,也在指向一個事實:司塵的意識在不斷地被蟲子同化着。
有時候,蟲子也會模拟司塵的一些行為,它會躲着城市走,會在感到饑餓之前找食物吃,會模拟人類走路的聲音,甚至學會了誘捕……
是的,誘捕。布置陷阱吸引動物前來,然後守株待兔。
Advertisement
更甚至,它還能說出人類的語言。
這個保留了人類意識的蟲軀可以“說話”,這還是蟲子發現的。或許是變異時融合了人類的身體,而不是像別的蟲子一樣破體而出,這具蟲軀異常的特別。
在司塵自己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他又喜又憂。喜的是他可以直接将他想告訴人們的事情直接說出未,不用糾結自己要怎麽用足肢寫字。憂的是這副特別的軀體,在蟲子徹底将他同化之後,對幸存的人類來講将會造成樣的影響。
我一定要死。司塵想,在我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一定要死!
關于他想告知人類的那些事情,司塵控制着足肢在地上寫下歪歪扭扭的字,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看到。他試圖出現在人類或者是異能者面前,可是每次要麽是一照面人就跑不見了,要麽他會被打……
唉。
時間在司塵這裏變得并不清晰,他不知道末世到來多久了,就他清醒的時候感受到的時間來看,也過去了兩個月左右的時間。這樣看來,估計也有七個月了。
真久啊,也不知道故人都怎麽樣了。
司塵想葉落雨了,但是他沒有想過,再見面會這麽快到來。
一個夜晚,在他意識再次陷入黑暗之前,他看到被蟲子掌控了軀體的自己,向着那個熟悉的人舉起了足肢。
“老祖……不要!!”
她認出了他。
她認出了。
在金屬絲纏上來時,在刀捅入他腹部時,在那個操控金屬絲的男人想殺掉他時。
他看見她滿手鮮血,澄澈的眼眸被淚水浸透。
她的悲戚,她的瘋狂。
鮮血,淚水。
太荒謬了。
這太荒謬了。
他怎麽可以傷害她?
他怎麽可以讓她受傷?
他怎麽能……
被重傷的蟲子将身體控制權給了司塵,他沒有猶豫,在得到控制權的下一秒,逃了。
在已經模糊的記憶中,有長輩曾經告誡他,逃跑是懦夫的行為,身為軍人後裔,要做到無所畏懼的前進。只有這樣,才能守護自己珍愛的所有東西。
可是……
這一切,在他以蟲子之身清醒的那一秒,他就已經不配擁有了。
他不是人,不是蟲子。
他是個怪物。
一個,必須死去的怪物。
想通這點的時候,司塵幾乎要笑出聲來。
命運賜予我不公正的經歷,玩笑一般的宿命。
就連生命中唯一剩餘的光芒,也差點被自己親手熄滅。
何其可笑。
司塵想逃離,逃得離葉落雨越遠越好。他不想在葉落雨眸中看見此刻他的倒影,不想傷害她,不想給她帶來災難。
葉落雨還活着,真好啊。
她有信念活着,真的很好。
所以,他不應該再打擾她。
在那天之後,司塵先是躲起來養好了傷,然後繼續自己的計劃。
這一回,他主動走向了人類,在那個看起來像是個臨時駐紮地的地方,司塵第一次以蟲子之身和人類有了交流。
他想将自己發現的告訴他們,可惜他們的戒備心太重了,根本不願意聽他說話。
“誰知道這家夥不是那些玩意兒派來誤導我們的?”
這是司塵聽到的一句議論,其他人雖然沒說,但是眼神中透露着懷疑和不信任。
算了。
司塵嘆了口氣,想要離開。
就在這時,幾個異能者異常默契地沖他發動了攻擊,緊接着,地陷,火燒,金屬刀箭向着他的致命處而去,他一時不察,不可避免地受了傷。
司塵所屬的蟲子是偵察兵,數量最多,主要任務就是去往各個地方探查食物情況,然後彙集信息傳遞給母蟲。不需要多強的戰鬥力,也不需要尋找食物帶給幾乎不能移動的母蟲,所以他的蟲甲堅硬,攻擊力卻很弱。
被傷到的蟲子發了狂,司塵又控制不了身體,只能看着有人在他的足肢下開膛破肚,驚恐地睜大眼睛,眸中的恐懼刺痛了司塵的心。
司塵再次和蟲子開始了新一輪的意識拉鋸,他眼前的畫面時斷時續,在意識清醒的短暫時刻,司塵會停止攻擊,怒力讓自己後退。
“快……跑!”
司塵感覺自己在漸漸失去什麽,然而眼前的鮮紅太濃烈,容不得他多想。
“跑啊!!!”司塵喊道。
他可以讓蟲子不去攻擊逃走的人,只要他們在他清醒的時間內離開蟲子的捕獵範圍。司塵在努力給活着的人拖延時間。
那些人終于後知後覺現在的情況,面前這只蟲子所保留的人類意識在為他們争取時間,于是領頭的人當機立斷,讓隊員互相掩護着撤離。
當混亂平息,司塵終于發現自己失去了什麽東西。
他的記憶,他還是人類時候的記憶。
他原本還清晰的記憶,現在只是留下了一點印象。司塵記得那場雨是一切的源頭,卻不記得那天為什麽出門,不記得下雨時發生了什麽,他又和葉落雨說了什麽。
每次意識沉沒,每次和蟲子意識的對抗,都在讓他本身消亡。
司塵回想了一下,發現一些重要的事情還沒有忘記,這真算得上是不幸中的大幸。不過與此同時,他的時間也不多了。
還要再找其他人嗎?司塵思考了一下。如果去找其他人,以他現在的情況,再出現這次的事情,也不知道能撐幾次。可是不說的話,他死也不安心。
多說幾次吧。多說幾次,總有人會重視的。
記得提前預警不要攻擊他,應該會好一些。
司塵抱着這樣的想法,又去了一些幸存者那裏。有時他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圍攻,有時人們聽到了的話,卻并不相信。
司塵一遍又一遍地去想那些重要的事情,即便其它事情淡忘,他也并不可惜。他只是在一些時候有點悵然,他有些記不清葉落雨的樣子了。
然而命遠如此可笑,在他不想出現在葉落雨面前的時候,葉落雨卻在出任務的時候和他碰上了。
那個時候,蟲子的意識正在捕獵。
他被腹部熟悉的痛感刺激着醒來,看見了那個操縱着金屬絲的男人,上次的一切又浮現在眼前。
如果這個人在這兒,那葉落雨呢?
……幾乎是下一秒,他就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她似乎是個近戰戰士,每次見她都是沖在最前面的那個。
電光火石間,他想到了一個可能——葉落雨,會相信他說的話吧?
現實容不得他多想,司塵當機立斷,對葉落雨說:“跟我走。”
葉落雨攻擊的動作微頓,幾乎是瞬間就收住了攻擊的動作,給了司塵可以帶走她的機會。
司塵雖然失去了與葉落雨相處的記憶,可那刻入靈魂的默契卻是怎麽也不會消失的。他抓住那個空隙,在圍攻中找到機會,用足肢挑起葉落雨的衣領,謹慎地避開了傷到她的可能。
葉落雨趁勢單手扣住他足肢的關節處,另一只手還緊緊地握着自己的金屬長刀。
司塵努力上揚着自己的身體,讓攻擊全部落在自己身上。有一點火星燎過他的眼睛,裏面被封存的灼熱卻是小火星所沒有的——這是火系異能者暮成朝的攻擊,被封存的力量僅存在一點火星裏,卻有着可以焚石成灰的熱度。
看到葉落雨被蟲子抓住,暮成朝着急了。
同時着急的還有一個人。
金屬絲如蛛網一般罩了上來,然而變細的金屬絲僅僅阻止了司塵半秒鐘的動作,就被他盡數掙斷。
司塵試圖後退,然而後方的泥土變作了流沙,他瞬間就陷下去一些。又有攻擊落在他身上,他有些遲頓地感覺到了疼。
他好不容易拔出足肢,卻有條金屬絲蠻橫地纏上他的後足,卡住了他的關節。
司塵轉過頭,看見那個寫滿了憤怒與擔憂的人,指尖蔓延出的金屬絲在阻擋他帶走葉落雨。可是,他必須這麽做。
司塵回過頭,迎上一道直擊向他的水柱。他調整姿勢,讓那道水樁攻擊到他被金屬絲纏繞的足肢上,痛感從足肢關節處傳來,他再一使勁,生生扯斷了這根足肢。
這種感覺不亞于斷腳,司塵沒忍住沒出一聲痛呼。他感覺自己有些眩暈,意識到再不離開,蟲子會被刺激着再度出現,到那時他就控制不住這副身軀,他也會再次遺忘,被同化。
此時此刻也不能再猶豫了,司塵第一次清醒着以蟲子之身對人類發起了主動攻擊,他還完好的足肢橫掃過擋住他的人,在圍攻中殺出了一條退路。
原本緊密的攻擊圈破開口子,司塵迅速從那道口子逃了出去。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機會和葉落雨多說些什麽,只是在逃,他還沒有安全下來,身後依舊有人在追,葉落雨的隊友并沒有放棄。
這一逃,就逃了兩天。
日夜不休,每時每刻幫在跑。好多次司塵都快撐不住了,可是葉落雨還在他身上,一直在聽他時斷時續的聲音,然後回應他。
“我是司塵。”
“我知道。”
“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接下來說的話。我會長話短說的。”
“好。”
“蟲子有個首領,現在在東非大裂谷裏躲着。”
“首領……類似于蟲族女皇?”
“母蟲是所有蟲子的大腦,要消滅它。”
“母蟲?是蟲子首領的稱呼?怎麽消滅?”
“蟲子本身并沒有多少自主意識,全靠母蟲操控,母蟲很聰明,它身邊有許多攻擊力強的護衛兵,你們打不過它們,不要冒險。”
“護衛兵?攻擊力有多強?和你比起來要強多……”
“把消息告訴更多的人……如果是國家,或者有更大的集體去圍剿就更好了。"
“……嗯。”
司塵的步伐逐漸慢了下來,他受了很嚴重的傷,又拖着傷體跑了很久,早就沒什麽力氣了。而且,他的意識一直在與蟲子的意識拉據,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的代價,就是他的意識在以一種從未有過的速度被同化着。
……這是在自毀。
他剛說出話就忘了內容,也記不得葉落雨回應了他什麽,只能把自己還記得的東西快點說出來。葉落雨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的回應越來越短,卻依然能聽到她的聲音。
“蟲子來自星際,是外星生物入侵,弱點在腹部,眼睛和……”
“那場雨是一切的源頭,幼蟲靠人體成長,最後變為成蟲,從人身體裏‘孵化’。”
“蟲子不會進化,但是母蟲會。母蟲進化後生出的蟲子會比現在更難對付。不過它現在還比較弱,是受了重傷的狀态……”
“我所在的這一批蟲子比較特殊,靠人體成長是因為母蟲能量不夠,人體內的能量最适應蟲子的成長。但是現在母蟲漸漸恢複,蟲子會直接由母蟲生出,數量會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厲害……”
司塵又斷斷續續說了好多,他己經完全記不得其他事情了,他甚至忘記自己為什麽奔跑,為什麽要說這些,為什麽受了傷……
“司塵。”
有個聲音在說着什麽。
“司塵!”
那聲音大了些,他終于意識到,哦,是在叫他啊……他是“司塵”?他不是個怪物嗎?
“好了,好了……司塵,我都記住了,記住了。你先不要說了……司塵,你看看我,你還看得見我嗎?”
看……
他費力地睜了睜眼,可他的眼前是模糊的,只能辨認出有個人影。奇怪,他什麽時候受得傷?……好像是火燒的。
他不記得什麽了,只是本能地回應那個聲音:“老祖?……葉落雨?”
那個人帶着哽咽回答:“是我,是我。司塵……你還記得我。”
她似乎是傷心的厲害,哭聲壓抑,輕輕地,卻讓他感同身受的悲傷。
“不要哭……”我不想讓你哭。
可那種悲傷卻如同絲線,纏繞束縛着他的思想,讓他不至于在黑暗中完全沉沒。這種束縛太微弱了,他短暫清明了一瞬,明白自己快要消失了。
他能感覺到觸摸在他臉上的顫抖的手,他知道她很傷心,卻說出了一句近似殘忍的祈求:“殺了我……”
在我還沒有徹底變成蟲子之前,殺了我。
讓我以人類意識存在着死去,死在你的手裏。
“司塵,你怎麽能……”
她的哭聲漸漸停住,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知過了多久,被重構能量加熱的刀身貫入他的腹腔,是他漸涼的身體唯一能夠感受到的熱度,身為蟲子的意識發出痛苦的悲鳴,劇烈地在意識海裏掙紮着。
司塵卻在清醒中滿足地笑了。
若荒謬的命運在某刻會對他有所慈悲,或許就在此刻吧。
在終末到來之前,蟲子的意識先他一刻消散,被遺失的記憶有些許片段清楚地回到了他的腦海中。
司塵想起了葉落雨皺着眉頭說她不要做人要做妖,還不能是小妖怪,她要做妖族老祖宗。想起她說世間束縛太多,沒有意思。想起她教自己憑借太陽與地平線夾角辨認緯度時神采飛揚的神情……
想起自己在某次酒醉後寫的日記,裏面有一句話:
我永遠向往着你的方向,想讓你無拘無束,想自已能夠承載你想要的一切……再不濟,我也想成為那個能讓你安心的港灣,成為你的陪伴。
可惜啊……不可能會實現了。
“不要死,”這是司塵在說話,“無論如何,請你一定,不要放棄生的希望。我……”
司塵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那句話終是沒有機會說出口。
他徹底湮滅于黑暗,成了一縷無法被捉住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