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俞芝蘭第二天一早就找到了顧安源。
“消息來源可靠嗎?”顧安源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一夜無眠,俞芝蘭聲音都有些發抖,“可靠。多年的交往,還沒出什麽差錯。他們還想從我這裏得到情報,不會拿這個來騙我。”
“不怕只為錢財的情報販子,就怕有立場的情報販子。他是為了錢財嗎?他拿得出我們整個上海站都拿不出的東西!”
“站長說的是。但是有時候有立場的情報販子才是內部人員,他們才能拿得出有價值的情報。”
“一會兒□□,一會兒日諜,敢情我們上海站是個滿是窟窿眼的篩子!”
“如果有日諜,先前那情報怎麽還能成功?”
俞芝蘭誠懇地道:“屬下昨夜一夜未眠,确實想過這個問題。不是拍站長馬屁,屬下以為,是站長運籌帷幄、未雨綢缪,一得到消息就将我們相關人員控制了起來,這才讓情報不致走漏。”
顧安源沉思片刻,“你的意思是說,這個日諜,就在你們這幾個人當中?”
俞芝蘭條理清晰地分析道:“按說,要麽在我們這幾個人當中,要麽是他從頭到尾毫不知情。不然,這麽大的情報,關乎前線戰況,他不會不出手阻撓。”
“要麽是阻撓我們的情報傳出去,要麽是将我們已知這個情報的消息傳出去,以期日軍戰線重做調整。但這些他都沒有做。所以,他只能是我上述所說的兩種情況之一。”
顧安源冷笑,“你說的這兩種情況,就包含了我們上海站所有人啊!”
俞芝蘭鄭重道:“不錯。但屬下得到的關于這個人的情報,有三個特點:一,他在國外待過;二,在我們上海站官銜不低;三,年約二三十歲。”
“站長只要查一查我們五個處長,一個副處長,十幾個隊長和組長的背景經歷就可以了。”
“隊長和組長的背景調查,屬下可以去核實。但五個處長和林副處長的資料和檔案,只有站長您有權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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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年齡,沒什麽用。”
“是。這二十幾號人,幾乎都是年輕人,二三十歲,大好年齡。但起碼能從側面證明,這個消息是可靠的,”俞芝蘭冷靜地分析道,“在所有的軍統站裏,上海站是最年輕的。別的地方三四十歲、四五十歲的處長、隊長、組長比比皆是。”
“我們大部分人都是您親自提拔的。日本人不可能知道我們上海站的人員分布,那他們是如何知道,我們這裏有如此年輕的高級別人員呢?”
只要換個地方,只要不是上海站,這三個特點,幾乎就差指着本人的身份證說了。
顧安源手一抖,雪茄已經燒到手指了。他默默地将煙灰彈進了煙灰缸裏。
樓下大院。
蘇陌拎着一個生煎袋子下了車,一擡頭,笑道:“嗨喲,老丁,今兒怎麽遲到了?這可不像你啊!昨兒晚上小別勝新婚,春宵苦短了?”
丁華舟也正從車上下來,聞言心裏莫名其妙地一震,差點打了個踉跄,随即笑罵道:“你也知道遲到了?你天天遲到,能知道什麽是遲到還真是不易!”
蘇陌剛要怼回去,一眼瞥到林澤生走了進來,于是立馬轉換了調侃的對象,“哎喲喂,林大處長也遲到了?哎你說說你,初來乍到的,也不做做樣子,早早就學會摸魚溜號了。”
林澤生瞪了他一眼,又看了他的車子一眼,“蘇處長有汽車,我有什麽?住得又遠。我想着過兩天換個地方住。”
丁華舟笑道:“林副處長想住個什麽地方?不如搬到我那邊去。離這裏近,咱們彼此也有個照應。”
林澤生笑着婉拒道:“就不麻煩丁處長了。要換什麽地方住,還得看內子。”
丁華舟還要邀請,蘇陌一拍大腿道:“哎喲,忘了弟妹來了!弟妹啥時來的?在上海住得習慣嗎?怪不得小林你今天來晚了呢!原來跟老丁一樣啊!”
林澤生忍着大腿的疼痛,一臉懵圈道:“我怎麽跟丁處長一樣了?”
丁華舟老臉一紅,拉着林澤生就走,“別理他,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林澤生見狀,立馬領悟過來,扭頭道:“蘇處長,我官銜比你低,但年齡比你大,你得管我家裏那位叫‘嫂子’。”
丁華舟一拽他,“你跟小蘇較什麽勁?他那張嘴,你說不過他的。”
就聽蘇陌笑道:“小林,進門要有個先來後到,先入師門者為大。年齡算什麽?你家那位肯定也喜歡我叫她‘弟妹’,女人哪有喜歡自己老的?”
“一看就知道你不懂讨女人歡心,這一點你要多跟老丁學學。你看老丁春風滿面的,定是昨晚上事成了。”
丁華舟回頭笑啐了一口,“誰跟你一樣,淨惦着那點事。你天天春宵、天天遲到,這站裏上下沒人不知道了。”
蘇陌笑笑沒有言語。因為此刻生煎占據了他的嘴。
丁華舟卻覺得自己後脊梁骨發涼。他娘的!他第一次跟阿香歡好,這姓蘇的怎麽知道?
換在平時,丁華舟恨不能拿出這事來吹,此時卻唯恐有人知道這事一般的心虛。
無他。他昨夜一時沉迷,似乎在阿香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了!
雖然他後來彌補了過來,說自己經商,人面廣,小道消息多,阿香似乎也相信了。但他還是止不住地有些心虛。
蘇陌似乎不經意地盯了他一眼,丁華舟居然感受到了!他猛然一回頭,卻見蘇陌在低頭認真地咬生煎,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氣。
這下連林澤生也注意到了,“丁處長?”
丁華舟滿面笑容:“這小蘇的生煎,每天都能饞半個樓。明明吃過早餐了,聞到他的生煎味,還是忍不住想吃。”
蘇陌嘴裏咬着生煎,含糊着道:“想吃也不給。讓你們家婆娘早起去買。我餓到現在容易麽?”
說着,三步并作兩步,越過兩人走了。
丁華舟的心緊了又松,松了又緊,片刻間一口氣被蘇陌整得不上不下的,滾了七八個來回,此刻見蘇陌離去,終于松下一口氣,指着蘇陌的背影,對林澤生笑道:“瞧瞧,瞧瞧,這還是共事多年呢!連個生煎都舍不得。”
三樓。站長辦公室裏。
顧安源和俞芝蘭将幾人笑鬧的一幕,盡收眼底。
“他們……有可能嗎?”顧安源的聲音裏似乎有幾分落寞。
俞芝蘭嗓音低沉,“站長,查一下吧。查完了心事就了了。”
顧安源轉身望他,厲聲道:“你就沒有想過,這有可能是敵人的陰謀嗎?”
俞芝蘭滿面沉痛地道:“站長,我們每個人都是您親手挑出來的,培養出來的,我知道您不想相信,但我們只是複查一下背景……”
顧安源忽然氣憤道:“說得簡單!這一查,人心惶惶還是小事,一旦将我們從暗處牽扯到明處,豈不是正中了日本人的陰謀!”
俞芝蘭痛心疾首,“背調我們會加倍小心,暴露某些人員只是一種可能;可如果我們不查,任由一個日諜在我們中間,這就是一顆定時炸彈啊!站長!它随時會摧毀我們整個上海站,更會通過我們影響前方的戰局!”
顧安源沉默了。半晌道:“好吧。你親自去查,不得假手他人,不得洩露半點,不得使其有任何暴露的風險;有任何懷疑,先來報我,不得輕舉妄動。你們幾個處長副處長,我親自來查。”
“你去吧。”顧安源說完這三個字,似乎十分疲累地往椅子上靠了靠。
俞芝蘭恭恭敬敬敬了個禮,轉身欲走,顧安源忽然睜開眼睛,“你跟他們,交易了什麽?”
蘇陌說“餓到現在”,不是誇張,是确有其事。他吃得最近的飯,還是昨天的午餐。
他自昨天被顧安源叫到辦公室後,一直到現在,粒米未沾。
連被窩也就躺了不到一個小時。
但他就能捯饬得讓人看不出來他近乎一夜未眠的樣子。
如同往常一樣,他抱着生煎,一個屋子一個屋子地竄,除了他自己,挨個處長拜訪了一圈。在不在的沒關系,跑去敲個門總是要的。
林澤生的也沒落下,連在處裏沒什麽存在感的總務處處長吳嘉,他也要去竄個門。
弄得吳嘉現在除了熟悉自己的手下,第二熟悉的就是這位小蘇處長,哦,還有這梅家生煎。
小蘇處長每去吳嘉那裏,總能魔術般變出一包生煎,不多不少,正好十個。吳嘉沒吃早飯的時候拿它填肚子,吃了早餐拿它塞牙縫,反正十個一口一個的生煎,撐不着餓不着。
然後,兩人抱着生煎一起吃,吃生煎的時候,還能順便下盤棋。
整個上海站最清閑的,就是他們倆了。
別人是無時無刻都在忙。吳嘉跟他,是忙的時候特別忙,閑的時候特別閑。
兩人脾性還有些相投。吳嘉也曾是富家子弟,後來家裏投資受到戰争影響,家境敗落了。其父不甘失敗,獨自一人去了香港,欲重整旗鼓。已經好幾年沒有消息了。
吳嘉是個孝子,雖然滿腹報國之志,一心一意上戰場殺敵,但不忍留母親獨自一人,最終還是沒去,留在了上海。顧安源重組上海站的時候,就将他調了過來。
他與蘇陌最大的共同點是,會盡職盡責完成分內的工作,但都沒什麽進取心。不會想着什麽功勞,更不會想着勾心鬥角地往上爬。
吳嘉最大的心願是戰争快點結束,然後他去香港找回父親,一家人團圓。他則或許在政府部門謀個職位,或者去教書,一家人平平淡淡地過日子。
大起大落過了,大風大浪見了,吳嘉覺得,平淡點也沒啥不好。
平淡是福。
上海站裏,最安靜的就是吳嘉了;最鬧騰的就是蘇陌了。沒人想得通,這兩人怎麽能黏糊在一塊兒。
曾經有人見過兩人在一起的樣子。他們可以一句話不說。蘇陌進門,遞給吳嘉一小袋子生煎,蘇陌自己抱着個大袋子,然後兩人一人抱着一個袋子,一邊吃一邊下棋。
蘇陌吃得快,吳嘉吃得慢,兩人差不多同時吃完,這時棋也下完了。于是吳嘉去倒茶,兩人一人抱一杯,開始複盤。等兩人複盤完畢,茶也喝完了。兩人相視一笑,蘇陌把空杯子一放,起身離開。
全程無言。跟演默片似的。
今天蘇陌去演默片完畢,悠哉悠哉晃進了顧安源的辦公室。
“怎麽這會兒才來?”蘇陌還未翹好他的二郎腿,顧安源問道。
蘇陌安安穩穩放好了自己的二郎腿,笑道:“早來了不是打擾您跟俞處長私會嘛!”
“什麽‘私會’!德國待了幾年,中國話都不會說了?”顧安源怒目相向。
蘇陌撓了撓腦殼。
他娘的怎麽突然提起他留學的事兒來了?都八百輩子之前的事了!
“你怎麽知道俞處長在我這裏?”
“嗐,樓下看見的呗!你們倆肩并肩頭碰頭的……”
“說話注意點!這裏不是百樂門!”
“是!”蘇陌放下二郎腿,正色道。
蘇陌一下子變得規矩,讓顧安源感覺一拳頭打進棉花裏,一口氣沒出來,噎得他難受;他更沒想到自己和俞芝蘭觀察他們,居然讓蘇陌發現了,心裏愈發不爽。半晌道:“事情辦得如何?”
丁華舟進了辦公室,剛從蘇陌帶來的驚吓中回過神來,開始處理事務,盧兆輝連滾帶爬地進來了!
丁華舟剛要發脾氣,一驚一乍地怎麽跟蘇陌似的!盧兆輝的話打斷了他。
“處長!王明君和褚平川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