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謝成峰去扶蘇陌下樓梯。那小心翼翼的架勢,頗像小太監扶着一個養尊處優的老佛爺。
謝成峰瞄了林澤生的背影一眼,小聲嘀咕道:“打哪兒來的這是?”
一個處長不夠,還來個副處長,嫌他們日子過得太舒坦了是吧?
蘇陌搭着謝成峰的手臂,款款而行,聞言笑道:“這位你可不能小瞧。人家是黃埔六期生,打過淞滬會戰,站長親自點名從重慶好不容易要來的。聽說那邊還不舍得放,這才耽擱了這些日子。你說厲害不厲害?”
謝成峰不置可否地微微撇了撇嘴,“這年頭,誰還沒上過戰場打過仗?誰家抽屜裏沒幾個勳章?”
蘇陌咂摸咂摸嘴,“他娘的我就沒有。”
白瞎了當年他在槍林彈雨裏血雨腥風地搶救傷員了。
謝成峰毫不客氣地嘲笑道:“您還稀罕這個?要不是當年您自己鬧幺蛾子,這勳章也少不了您的。”
蘇陌當年,戰火燒到家門口了,不得已出來幫忙。立功是大大的,但最後論功行賞,沒他的編制,讓他加入國軍又不幹,苦口婆心、威逼利誘也沒成。上司一生氣,索性沒給報,把功勞安到另一人頭上,沒他的份兒了。
這事兒,整個站裏的人都知道。大家背後都偷偷嘲笑他,現在不也進來了?早加入不就好了?起碼能撈個尉官的軍銜。
沒錯,蘇陌現在就屬于那種官銜大軍銜小的異類。醫務處處長的頭銜,就像是個“弼馬溫”的名頭,特意為拴住他這只野猴子設的。
蘇陌一聲長嘆:“唉,我寧可不要那勳章,也是自由點好。”
謝成峰笑道:“銜高了是耽誤您泡百樂門了,還是耽誤您做生意賺大洋了?”
蘇陌立馬板起臉來道:“哎哎,別胡說。我可是正經人。我去百樂門那是做生意。我做生意,那也是正經生意。”
謝成峰立馬肅然道:“那當然。”
Advertisement
說話間,兩人已經進了審訊室。刑架上綁了一人,還未用刑,臉色已經有些發白了。
“大腿中了一槍,本來不至于致命,可是血流不止。八成是中了動脈了。這樣下去,還沒等審,就該血流而亡了。”謝成峰道。
蘇陌右眉一挑,“不是國共合作嗎?抓他們幹嘛?有點人手抓日本人不好嗎?怪不得你們總是人手不夠,都沒用到正道上……”
謝成峰不輕不重地拍了他一下,“說什麽呢?上面的命令能不執行嗎?你這是窩在溫柔鄉裏不知外面是什麽天地了吧你?”
謝成峰目光掃視左右,“你們什麽都沒聽到啊!什麽都沒聽到!這話要傳出去,小心我找你們算賬。”
左右兩人趕忙笑道:“隊長放心。蘇處長的為人,弟兄們都是知道的。”
蘇陌渾然不覺,在一旁先戴上了口罩,又仔仔細細地戴手套,一邊還不忘跟謝成峰唠叨。
“阿峰啊,不是我說你,□□現在不是在抗日嗎?你就扇呼他們上去做炮灰。他撈了情報你領賞,還不勞你們沖鋒陷陣,枉死那麽多弟兄。這麽好的幫手你不好好利用,你說你們是不是傻?”
“這要讓你去做生意,定要賠個底朝天。”
謝成峰笑罵道:“也就這兩個是我弟兄,不然聽到您這話,我真不知道是要保您還是保他們。”
“‘攘外必先安內’,這可是衆所周知的對敵政策。‘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這也是衆所周知的口號。”
蘇陌連連搖頭,嘆息道:“所以說你們死板嘛。那不是日本人來之前的事兒了嗎?那時候是敵人,現在還是敵人?現在是可利用的對象好不啦!”
“現在□□一口咬住日本人,你們跟在後面吃肉不就行了?”
“等日本人趕走了,□□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既攘了外又安了內,還用得着你們現在這麽大費周章、提心吊膽地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抓他們?自斷臂膀不說,鬧大了日本人還不是連你們一塊抓?”
“唉,愚蠢啊愚蠢,從上到下的愚蠢,整個都是蠢的……”
謝成峰迅速截道:“別一口一個‘你們’,您跟我們是一夥的!虧站長待您不薄,您背地裏還罵他蠢……”
謝成峰說着,眼睛迅速掃視了一周,又暗暗使勁捅咕了那個不知死活的家夥一下子。
兩手下面面相觑,當下也不敢多待,趕忙悄沒聲地溜出去了,并自覺地在門口當起了守衛。
再在裏面多呆一會兒,不知還會聽到什麽不該聽的。
誰都知道蘇處長的那句“從上到下都是蠢的”的“上”,絕不是指的他們這個小小上海站的小小站長。
蘇陌一轉身,往刑架上的人走去,謝成峰那一指頭就點了個空。由于使的力道太大,猝不及防竟然差點踉跄了一下。
謝成峰不由看着蘇陌的背影愣了愣。
蘇陌的修長手指已經開始給那人撥拉傷口處的衣物,聽到謝成峰的話,頭也不回地嗤笑一聲,“漿糊糊了一腦袋,我才不跟你們一幫白癡是‘我們’。要讓我跟你們做生意,那我樂意。”
“一看就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人好騙,錢好賺。”
謝成峰哭笑不得,“蘇處啊,我求求您老人家了。您老能少說兩句,收拾完就走行嗎?”
“每次請您來,都得讓您罵兩句。”
“這是我們能做主的事兒嗎?說到底咱們是軍人,軍人第一要務是服從命令。您老想溺死在溫柔鄉裏,咱們不管,您能別不懂裝懂、亂發議論行嗎?您這話要傳出去,哥幾個都沒好果子吃。整個上海站也被您禍禍了。”
蘇陌一個白眼從口罩上方飛了過去,“我特麽的啥都沒幹,你們讓我幹啥就幹啥,讓我泡這鬼地方給人看些亂七八糟的傷,我也頂着味兒麻溜地來了。噢,我說兩句話就能把整個站給禍禍了?”
“你上海站是塊一指頭就能捅個稀碎的嫩豆腐?”
謝成峰簡直要給他跪下了,“您老看傷就看傷,咱能不說話嗎?您看這血流的,待會兒命沒了,可就污了您老人家的名聲了。”
蘇陌又一個白眼飛過去,“擡手術室去!這兒怎麽看?讓我蹲這做手術?”
謝成峰奇道:“這傷還用去手術室?擡桌子上包紮一下得了。讓人知道了,又該說您親共了。”
蘇陌一蹦三尺高,“這傷?這傷感染了死得更快!子彈卡裏面了!還有,這地方讓我動手術,你想吓死我啊!”
“有本事說我親共,有本事不用我啊!”
蘇陌瞅了瞅四周各式各樣血跡斑斑的刑具,不由打了個嫌惡的激靈。
謝成峰無奈,朝門外招招手。兩個臨時的“門衛”迅速進來,将人擡手術室去了。
說實話,蘇陌此人,謝成峰及衆兄弟剛見的時候,是很看不上眼的。軍人不像軍人,醫生也不像個醫生,整日跟女人花前月下,跟三教九流稱兄道弟;不知有多少個女朋友,也不知有多少個狐朋狗友。
偏偏醫術不錯,這兩年幫了他們行動處不少。人相處下來,除了好吃懶□□女人,好像也沒什麽大毛病,也沒有處長的架子。反倒是兄弟們生死線上摸爬滾打一天,回來看到他清澈陽光的笑臉,似乎一天的驚險經歷都成了過眼雲煙。
兩年下來,站裏內勤外勤,人人都知道有個奇葩的蘇處長。蘇陌也似乎認識站裏的每一個人,嘴巴又閑不住,逮誰都能聊兩句。
蘇陌一張幹淨無邪的臉,清澈的眼神,和臉上不合時宜的陽光,在這個黑暗的年代,似乎成了上海站每個人心裏的一道光。沒人忍心去殘忍地破壞。
是以他時不時的大放厥詞,不少人聽了也就過了,并不會聯想到他的政治立場。因為他就沒有立場。
在大家眼裏,這就是個養尊處優、不知人間疾苦的富家小少爺。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發一些莫名其妙的牢騷,以及這個時候最廉價的慈悲之心。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