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拜問
第89章 拜問
在場誰看不出來醫塵雪是在诓人, 也就被诓的謝梧俞自己,真情實感地将家底全抖摟出去了。
這一激就怒的性子,醫塵雪只需和和氣氣地站在那裏, 謝梧俞心裏的鬼就能自己跑出來。
“如此沉不住氣,倒是你謝家一貫的作風。”
醫塵雪這話并非全然是數落,他是真這麽覺得。
越祁謝家, 他是知道,也見過的。
越祁那個地方,山高水長,是個适合閑散性子的人的安家之處。醫塵雪被逐出師門,下山後去往的首個地方,便是越祁。
他早先便聽聞那裏人人好客, 三山四海的游旅之人都愛往那兒去,是個極為熱鬧的逍遙處。
大約是寒冬的雪不夠冷,他下了山, 沒了師父, 卻還留存了一絲僥幸的期許,希望能有人接受他, 善待于他,待他以平常。
因而他想起了傳聞裏那個叫越祁的地方,他不曾踏足過, 卻立刻決心當那裏是往後唯一的可歸之處。
這份決心來得又快又堅定,消失的時候卻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越祁人好客熱情,卻也沒能容他待了長久。不過幾日,他便被趕出越祁了。
緣由倒也不複雜, 只因有一日過街時, 他沒留神, 擋了謝家馬車的去路,還沒來得及抽身讓路時,駕車的小厮便出言不遜,沖他叫罵了幾句。
那小厮或許是見識短淺,或許是向主人家邀功心切,才那般沉不住氣。但醫塵雪那時不會去為別人細想原因,他只在意他自己。
所以在那小厮第一句話出來,醫塵雪就已收了正要往外邁的腳。
後來謝家的車馬四分五裂,圍觀的人指指點點,醫塵雪依稀從議論裏得知,那是謝家的馬車,他得罪了個大人物,謝家定然不會放過他,他在越祁怕是待不下去了。
醫塵雪聽了那些聲音,收了斜掃的眸光,有些不高興。
不是因為惹了一樁麻煩,只是覺得有些可惜。越祁那般熱鬧,人語不絕,魚鳥共樂,官道上常有車馬過,風聲卷着蹄音,薄霧籠着花草。他下山以來,最最喜歡的便是這裏。
那些百姓也沒說錯,他惹了謝家,後來沒能全須全尾地離開越祁,落了一身傷,出了越祁地界,在破廟裏躺了好幾日才走得動路。
他那傷不冤,本來便是他先動手打了謝家的人,人家報複也是意料之中。所以他沒揪着這事不放,腿上的傷好到能走路了,便離開那為他擋了幾日風雨的廟,至此再沒去過越祁。
不管是當日那惡語相向的小厮,還是後來報複于他的謝家人,都同謝梧俞一樣經不起激,絲毫沉不住氣。
明堂內的石像醫塵雪不知是誰,那生魂他也不知是誰,那完整的靈識他一樣不知是誰,可僅是一句“憑他同你一個姓,姓謝”,甚至沒有言明這個“他”指的是誰,謝梧俞便不打自招,輕易入了他的套。
謝家人人這般不動腦子,卻還将越祁守得好好的,當真是不公平。
思及此處,醫塵雪忽然便更不待見謝梧俞了。
謝梧俞也很不待見他:“謝家如何,還輪不到你來評判。”
“大公子……”
後面的謝家弟子險些沒被吓死,個個在拼命給他使眼色。
那人旁邊還站着祖師爺呢,惹不得……
“謝公子,如今破陣才是緊要,有任何嫌隙,也該出了陣再說。”裴清晏做了一回和事佬。
謝梧俞皺着深眉,四下裏看了一圈,瞧見了其他人臉上那複雜的神情,又沉默了大半晌,才終于有了妥協的意思,不情願地開口道:“他是謝禮……”
“哪個禮?”
被打斷話,謝梧俞盯了醫塵雪一眼,道:“禮節的禮。”
謝梧俞繼續道:“謝禮是……”
醫塵雪:“行了。”
謝梧俞:“?”
行什麽?怎麽就行了?你說行就行了?
不只是謝梧俞,其他人也是滿腹疑問。但醫塵雪說完“行了”後,明無鏡也點了頭道:“可以了。”
于是一頭霧水的人不敢吭聲了。
“先生?”裴清晏大約能猜到一些,明無鏡頂着“玄鶴”這個名字在裴家做客卿時,常用符布陣,其中也有招魂之術。
仙門中視招魂之術為旁門左道,因而不怎麽用,深究便更談不上,這其中的用途,不知者也便更多。
但裴清晏見過不知多少次這種術法,對招魂一說早已改觀。
他見過玄鶴招來孤魂,問其名姓,為其指路,也見過玄鶴将那些殘魂的困縛清除,讓他們得以離開生前舊地,進歸墟入輪回。
招魂之術從來不是什麽旁門左道,只是仙門中人施加的偏見罷了。
不過,裴清晏見了那麽多次玄鶴招魂的場景,似乎沒有一次是需要提前知道名姓的,這次卻破例先問了名姓,只怕是十分棘手了。
“先生,只需名姓便夠了嗎?”裴清晏還是擔心的,旁人眼裏這人是明無鏡,是祖師爺,但于他,于裴家,此人都有另外一個名字,喚作玄鶴,是裴家的客卿。
自父親裴塬去世後,裴家一朝沒落,他十幾歲便別無選擇地坐上了家主的位置,但再聰慧再天資卓越,他的閱歷始終是不足以支撐他背負裴家乃至整個椿都走下去的,若是沒有玄鶴,裴家撐不到現在。
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因而無論眼前的人是明無鏡還是載着什麽別的名字的人,他依然是于裴家有大恩的人,并不會因了一個千年前的名字便改了親疏。
所以在場知曉明無鏡身份的人,或多或少會有畏懼,但裴清晏卻能如往日一般開口詢問。
而明無鏡也用往日的語氣答他:“只需名姓便可。”
裴清晏不疑有他,只道:“先生莫要勉強,萬事,當以自身為重。”
他這話在旁的人聽來顯得很多餘,傀師的祖師爺百般神通,又如何需要別人擔心?
但明無鏡卻是笑了下:“放心。”
安慰的意味再明顯不過,還帶了幾分外露的自得與張揚。
傳聞裏,舊書上,關于明無鏡的生平有許多,真真實實的有,杜撰的也有,但對于他的評價,最多的便是慈悲與溫謙。
像如今這般,着實罕見。
明無鏡放了托着那靈識的手,只分出靈力去托住它,手裏不知何時已捏了張符紙。符文亮起的瞬間,極細的銀絲繞流而去,在那靈識下方形成了一個小型的陣。
這下,人人都知道這位祖師爺要做什麽了。
仙門中雖不常用招魂之術,卻又人人識得此陣,知道是招魂用的。但眼下沒人敢吭聲說一句“此乃旁門左道,用此法有辱仙門”。
最大的仙就擱那兒站着,誰敢置喙半句?
那靈識懸于陣上,搖曳不止,裏面的東西似乎也蠢蠢欲動,被陣中浮起的細微光塵牽引着,漸漸露出了原貌。
那是個身量不算太高的少年郎,生了一雙笑眼,即便容貌平平,卻也叫人能一眼記住。
與明堂內的那尊石像俨然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謝禮。”明無鏡開口喚了他一聲。
那道虛影似有所感,眸光動了下。
明無鏡擡手沖他一拜,語調認真:“相逢即緣生,今日我于故人莊內問你過往,萬望見諒。”
醫塵雪與司故淵也是一拜。流蘇不懂,但也跟着低了頭。
裴清晏緊随其後,裴家弟子自也跟着家主一起,拱手相拜。
見狀,其他仙門陸陸續續有人跟着拜,一眼望去,低頭拱手地拜了一大片。
縱然他們其實并不知為何要拜,但跟着祖師爺做總是沒錯的,況且若是讓祖師爺一人拜了,他們這些徒子徒孫幹站着,哪有這樣的道理,豈不是僭越了?
這些拜的人裏,為了章法禮數而拜的占了多數。但裴清晏見得多了,即便明無鏡沒有同他深說過這其中的緣由,他也大致能悟出一些來。
各人生平過往,悉知的人只能是自己,即便是命仙,窺人命格時也講究一個“緣”字。更何況是這般萍水相逢之人?
問其過往,理應要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