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追妻(二)
第56章 追妻(二)
鳶眉定了定神, 到底開了口,“裴卿此舉為何?”
裴疏晏抿了抿唇,拱起手, 虔誠地朝她施禮道,“殿下沒看出來嗎, 臣這是在……追求殿下。”
她不屑地挑起眉骨, “本宮是這等小恩小惠便可收買的嗎, 裴卿未免也太看輕本宮, 這些東西,你還是收回去吧。”
他喉結動了動,沉吟了片刻才道,“臣絕無此意,臣只是妄自揣測殿下的喜好, 倘若你不喜……”
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打斷, “裴卿懂得什麽叫你情我願嗎,本宮不愛你,你不要白費心思了。”
他繼續深揖下去, 聲音也帶了些哽咽, “臣從前不懂, 可如今明白了, 所以臣想讨好殿下歡心,求殿下垂憐。”
鳶眉冷眼看着他低眉順眼的模樣,心頭那股無名愠火漸漸偃息了下來。
他這般卑微又執着,再苛責, 反倒是她不夠大度了。
“裴卿可知本宮已心有所屬?”
她希望他能知難而退。
他聞言默了許久, 才悶悶道,“臣知道。”
她不禁反問, “知道你還……”
“可臣想試試,正如殿下有喜歡別人的權利,臣也有喜歡殿下的權利,如果不曾一試……”他說着擡起那雙泛了紅的眼凝住她,抿了抿唇才續道,“那臣一定會抱憾終身的。”
鳶眉被他盯得心頭發虛,只緩緩別開眼,漫不經心道,“随便你吧,等你試過了就會發現亦會抱憾終身,到時可別怪本宮無情。”
他暗暗攢緊了雙拳,“無論後果如何,臣都能承受,臣不敢怪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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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都已經這麽說了,鳶眉也無話可說,理了理身上的披帛,準備踅身離去。
他忖了忖,又提高了些音量問,“殿下身子已經大好了嗎?”
她腳心一頓,又慢慢轉過身來,目光在他身上流連了一遍,她受的傷其實不重,雖被捅了一劍,可畢竟沒有傷及肺腑,恢複得還算好了。
不過,她在鬼門關前走的時候,不見他的身影,正如她之前的每一次最無助的時候他都缺席。
這樣遲來的關心,不過是寒冬已過才遞來的狐裘,她已經不需要了。
“多謝裴卿關心,本宮已經大愈。”她的心頭已經不起波瀾,語氣也很平靜。
他只感覺到胸前像被一團棉花堵住了,半晌才從那些被她退回的東西中尋到那串菩提手串,顫着雙手遞到她跟前道,“這是臣給殿下求高僧開過光的手串,希望殿下能平安順遂。”
鳶眉瞥向他那雙蒲扇似的手,掌心的那串菩提珠子顆顆瑩潤,是她這幾日睡前盤出來的效果,可一想到這東西出自他的手,她那雙手登時像蟻爬那般,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本宮不需要靠一條手串庇佑。”
她說完便懶洋洋地從他身前走過,柔軟的裙身幾乎挨着他的手一晃而過,待他回過神來時,她已然走出他的視野。
半晌,他身上的凝固的血才緩慢地活泛起來,他将那些被她退回的東西,一件件裝入一只褡裢裏,等他提起這只裝得鼓鼓囊囊的袋子時,雙手卻以一種不正常的幅度顫抖着。
可他偏不信邪,稍微調整了角度後,攥牢了口袋,準備一把将舉過肩膀,沒想到在這個時候,雙手卻猛然脫了力。
啪嗒一聲悶響,褡裢沉沉地砸到了地上,零零碎碎的東西從袋口滾了出來,散了一地。
他一時呆呆地站在那裏。
不遠處有個小孩揀到了一顆散落的菩提珠子,便熱心地送到他跟前來,“這是你的珠子嗎?”
他點了點頭,極力扯起嘴角,把那片灰暗的雲翳藏在了身後。
小孩也就八九歲的模樣,見他平易近人,便一下就打開了話匣子,“這個珠子可真好看,是顆蓮花一樣的形狀呢!”
裴疏晏剛想伸出手,忽而又縮了回去。
“喜歡嗎?”
小孩忍不住點頭,“喜歡,這可太好看了!”
“那就送給你吧。”
小孩愕然地瞪大雙眼,“那……那怎麽行,這一定很貴重吧?”
“不貴,這是菩提珠。”
小孩便笑着跟他道了謝,只聽他又緩聲道,“你找找看這附近還有沒有,它原本是條手串,你揀到了可以讓你娘給你重新串起來……你要當彈珠玩也行。”
小孩一聽,反而猶豫起來,“那……這麽好的手串,你怎麽不要了啊……”
“因為沒找到它的有緣人。”
小孩望着他那雙寒潭似的眼,那雙眼裏湧動着他看不懂的情緒,還有他說的話,他也一樣似懂非懂。
大熱天裏,他嚴嚴實實地裹了深色的衣服,又說些令人捉摸不透的話,看上去像是個僧人,可是……他有頭發啊!
小孩琢磨了半晌,只能得出一個結論:這是個怪人,而且是個心地善良的怪人。
小孩又道了謝,說完便殷勤地幫他把其他的東西裝入褡裢,還把袋口給束了起來,“喏,這樣就不怕東西掉出來了。”
他笑着跟他道了謝,伸出雙手将那只褡裢接了過來,而後顫巍巍地把褡裢擱在手邊的石桌上。
小孩驚奇地看着他的大手,眨了眨眼道,“你拎不動嗎?”
“我……”他沉吟了會,才雲淡風輕地将手負到身後,“我在等人。”
“哦……”小孩不疑有他,蹲在地上尋起珠子來,一邊揀珠子,一邊還向他搭話,“你不熱嗎?”
“不會。”
事實上,那道刀傷貫穿了他的肺腑,他也是前幾日才剛修養完回到朝廷,身上的傷雖好了,可身體卻還沒徹底恢複過來,因此比別人畏寒怕冷些。
“真是個怪人……”小孩不禁喃喃,忽而又自覺失言,趕緊追加了一句,“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是個好人。”
裴疏晏溫和一笑,“何以見得?”
“你送我珠子,還跟我道謝,這還不是個好人嚒!”
他搖了搖頭,“壞人也是可以僞裝成好人的。”
小孩撓了撓後腦勺道,“你的意思是……你是個壞人?”
裴疏晏的目光落在小孩身後,不知什麽時候,來賢已經找了過來,于是意味深長地朝他一笑,不置可否道,“再見,小郎君。”
說道便徑自離去,那廂的來賢也着急忙慌地便跟了上去,他指着身後那只褡裢道,“那袋東西,拎回去吧。”
來賢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于是背起褡裢又回到他身側,脫口而出道,“江娘子拒絕了郎主?”
他瞥來一個警告的眼神,“當心禍從口出。”
來賢這才趕緊改口道,“小的說錯,公主殿下把你送的東西都退回了?”
他長睫顫了顫,半晌才應了一聲,“嗯。”
“那郎主打算怎麽辦?”
他輕嘆一聲,“她已經心有所屬。”
那他該不該就此放棄呢……
他不知道。
他想重新追求她,想把他所擁有的一切與她分享,可是,他不知道……她到底對自己還有沒有餘情。
他只能孤注一擲,可實在追不回,他又能怎麽辦呢?
他根本不能拿她如何。
來賢猶豫道,“那郎主把替她擋刀一事說了嗎?”
他搖了搖頭。
來賢替他急了起來,“那你怎麽不說啊,那些戲本子不是都這麽演的嗎,英雄救美,最後必然是美人以身相許的不是嚒?”
他斂下長睫,幽幽道,“你覺得該向她說嗎?”
“那當然了!”
他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考這個可能性,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放棄了,“算了。”
來賢訝然道,“這怎能算了,郎主要是不願去,那小的替你去說總成了吧……”
他朝他飄來一個眼刀,“不準去,去了扣你月銀。”
來賢只好讪讪閉了嘴,可那張擰成麻花的臉還是顯露出他的糾結。
他從不後悔以身為盾替她擋下致命的一刀。
那日情狀太過兇險,他根本來不及想太多,可他清楚,她向來惜肉怕痛,這一劍下去,就算不死也能要了她半條命。
于是他毫不猶豫地撲了過去,将她牢牢護在身下。
至于後果會有多糟,已經是他顧慮不到的事了。
但是,他并不想把這當成苦肉計,以此脅恩要她屈就于他。
他想要的,是一份兩情相悅的愛,而不是霸攬她冷漠的軀殼。
那廂的鳶眉剛回到府裏,渾身充斥着一股說不上來的疲憊,不禁歪在美人榻上假寐。
婢女從屋外進來,手裏拿着一封信道,“殿下,這是從蒼州寄來的信,你要現在看嗎?”
“看。”
她一下子便從榻上彈了起來,身上的那股子乏力也消失了,繼而像換了血一般,重新恢複了精神。
她怕把信封拆壞了,動作放得很慢,好不容易才撕開信封邊緣,從中取出書信來。
還沒展開信紙,她便已經感覺到心頭雀躍地跳動起來,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才鄭重地展開了信紙。
她目光從那筋骨分明的字體上掠過,好半晌才把這寫了滿滿兩大頁的信看完。
他向來是事無巨細地向她述說日常,又像是在跟她報備什麽,她每每讀到這些便覺得他有股憨勁。
這樣認真又執着的男人,她沒理由不動心。
看完了信,她又将信紙重新疊好,打開一只匣子,整整齊齊地裝了進去。
這裏面裝的都是與他來往的信件,她用手指一比,竟然有兩個指節那麽高了。
她忍不住彎了唇,将匣子蓋合了上去。
接着便踅到書案前坐下,鋪好了紙,便拿起筆,叼着筆頭冥思苦想。
她腦海裏霎時浮現起另一張臉,當然不是她動搖了心,只是有些疑惑。
她該不該把他的事告訴卿舟呢?
她忖度了片刻,還是作罷。
信件畢竟沒有當面說得清楚,萬一他曲解了什麽,反倒令他們生了隔閡。
她的心頭突然四面八方地長出了藤蔓,每一處盡頭都在思念着他。
最終落筆的時候,寫得也一向簡短,卻也不同于以往的含蓄。
“卿舟,我好想你,盼你早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