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戳穿
第41章 戳穿
韶光易逝, 彈指間又到了年底。
建京,清風閣。
依舊是那間最隐蔽的雅間,裴疏晏和李覺圍爐煮茶。
這半年多來, 他比之前還要消瘦些,那身直裰穿在身上空落落的, 若不是天生的骨架比別人高大些, 這會恐怕得被這身寬大的袍子吞了去。
李覺端起茶品了一口道, “羌離果真偃旗息鼓了, 明也,你這回可又幫孤立功了。”
羌離日漸強盛,對大盛虎視眈眈,就在今年伊始,便屢次在邊疆擾亂, 李覺提出要掃平羌離立功, 卻被裴疏晏阻止了。
他的理由很簡單,大盛兵力雖強,可羌離亦不能小觑, 大動幹戈, 不僅會令雙方損失慘重, 并且最為嚴重的問題就是國庫虛空。
這個問題說來已是由來已久, 可至今無人能替皇帝解決這個問題,也就是這時,裴疏晏提出對羌離的警告,而一方面又讓李覺解了皇帝的心腹大患, 如此一來, 果真得到了一石二鳥的效果。
裴疏晏淡淡一笑,“是殿下英明, 臣不過是如此一提罷了。”
李覺又問,“你謙虛了,孤是想着,該如何賞賜你為好呢?”
“別賞,臣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
“那你總有心願吧?”
裴疏晏又自嘲地提起唇角,喃喃道,“臣的心願,殿下幫不了,誰都幫不了臣……”
李覺敏銳地察覺到他情緒變得有些低落,這麽些日子以來,他總覺得他像是一棵日漸枯敗的樹,明明還是豐神俊朗的模樣,可內心卻早已枯槁了。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也知道,他并不願細講,于是便道,“好,那等你想起什麽來再随時說,我能幫的,自是當仁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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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疏晏點頭。
“對了,我知道你不喜韓邀,但也不必把事做絕,你可知他背靠的是榮妃和李昭,如今又結交了不少宮人,你可別小觑這些,一旦他們造你的謠,父皇他未必還能信得過你。”
李覺口中的韓邀,便是此前的戶部尚書,因暗中攀上李昭這棵大樹,得以他的舉薦而進入內閣,成了僅低于他之下的次輔。
裴疏晏明白李覺的用心,韓邀是次輔,可慣會做表面功夫,為了讨好聖上,他籌劃了一出春節的巡游提案,得到了皇帝的高度認可。
可這顯然悖于他開源節流的做派,他向皇上谏言,反被駁斥回來。
因這件事,皇帝對他隐隐有了不耐之心,反而對韓邀越來越親近,對于這些,他只感到有心無力。
“多謝殿下提醒,臣自有分寸。”
李覺便不再贅言。
又坐了一會,便各自散去。
裴疏晏回到金沙水巷時,來賢一邊接過他身上的氅衣一邊道:“午晌大娘子那邊來了人,給郎主送了一筐蜜柑來,說馬上過年了,要你多保重身體,有空再回家瞧瞧,都是一家人……沒有隔夜仇。”
自除夕夜鬧了那次不快後,他便再也沒有回過叔父家了,都一年了,他們也都未曾派人來過,這隔夜仇未免也記得太久了些。
一直以來,他因受過叔父的撫育,在那個家裏,始終低人一等,既然他把話說開,便沒打算回去。
“就說我還忙,提前祝賀他們新禧,我就不回去了,”他說着頓了頓,又道:“還有,讓他們以後別送東西來,我一個人吃不了這些反倒浪費了。”
來賢便将原話搬了給了大娘子,怎知大娘子一聽,整個人便直挺挺地厥了過去。
丫鬟婆子們紛紛簇擁上來,一邊掐着人中一邊将她從地上扶了起來,怎知大娘子身寬體胖,那幾個人一時半會也扶不起來。
一個丫鬟斜斜地乜着掖着兩手站在那幹看着的來賢,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沒好氣得朝他吼道,“你還站在那幹嘛,還不快來搭把手?”
來賢是不願見這場面的,既然撞上了,那也沒有辦法,只好硬着頭皮便上去幫忙。
終于把大娘子攙回床上躺下,那廂郎中也提着藥箱匆匆趕過來了,來賢一見這裏人多又雜亂,便暗暗地往後退。
沒想到,那腿還沒邁出門檻時,身後又傳來那丫鬟的叫喚,“你給我站住,來賢!”
他只好耷拉着臉轉過來問,“姑奶奶,我還得趕緊回去複命呢,我打眼瞧着,你這裏這麽多人,我也幫不上什麽忙啊……”
那丫鬟是大娘子跟前的一等丫鬟,說話當然比尋常的小丫頭更有份量些,這也是來賢輕易不敢得罪她的原因。
丫鬟便追到門邊來,掃了他一眼道,“你說錯了,我也不是要你幫什麽,不過……有幾句話我想讓你回去,記得帶給二郎。”
她口中的二郎當然就是裴疏晏了。
來賢便問,“是什麽話,你說吧。”
丫鬟嘆息了一聲,沉吟道,“我知道我不過是一個奴婢,原本是沒資格說這些的,可是……你有所不知,自從上回二郎除夕夜撂下重話走人後,大娘子就和郎主吵個不停,在這之後……大娘子身子也一日比一日差……我知道二郎和郎主有些龃龉,可我們大娘子對二郎是怎樣的,你還不知道嚒?二郎這麽做,未免也太令大娘子傷心了!”
來賢自覺還算得上能言善語,可還是被說得啞口無言。
丫鬟又道:“我知道,你我都是奴才,無法替主子決定什麽,可主子要是行差踏錯了,我們做奴才的,要是沒有規勸,又怎稱得上是一個合格的奴才?”
這話令來賢不大滿意了,他胸前微微起伏了一下,這才道,“不是,既然你這麽說,那我便要反問你,大娘子口口聲聲說把我們郎主當成親兒子,可我們郎主在家受委屈的時候,大娘子可有站出來為我們郎主說句話,這回倒成了我家郎主一個人的不是了,你怎麽不說你們裴家虧欠他多少?”
丫鬟斂下眼皮喃喃道,“原來……二郎竟是這樣想的。”
來賢這才知道自己失言,忙道,“這是我說的,和我們郎主有何幹系,你可別紅口白牙地誣陷人。”
丫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知道了……”
說着便掉頭往回走,來賢越想越不放心,就怕她到大娘子跟前添油加醋亂說話,只好又讪讪地補充了一句,“你方才說的話,我會跟我們郎主說的,至于他有沒有空過來,我就不敢确定了。”
那丫鬟一聽,頓足回過眸來,朝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道,“好,那就多謝你了。”
來賢回到家便如實對裴疏晏說了來龍去脈。
畢竟是自己的嬸嬸,即便他們家做得再過,于自己也有恩情,他躊躇了一下,到底還是松了口,于是翌日便讓來賢備了些人參補品,回到了叔父家。
萬氏還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窗外的陽光灑在她那張富态的臉上,看上去像一個發了黴的白面饅頭,連那雙一向精于算計的眼睛裏也沒了半點神采。
裴疏晏走了過去,挨着床沿坐了下來,因心頭帶了愧疚,聲音也顯得低沉,“嬸嬸身上可還哪裏不舒坦?”
萬氏那雙空洞的眼睛這才轉了過來,殷殷地看着他半晌,才開口道,“疏晏,你終于來了……”
那樣直接了當的眼神,令他有些無所适從,他垂下長睫,緩聲道,“是我的錯,對嬸嬸還是關懷甚少。”
“你能來我就很知足了,”萬氏說着,那雙手便覆在他的手背之上,輕輕地握住了,“我還以為你是因為上回賭氣……”
裴疏晏并不習慣肢體接觸,如此親密的舉動,更顯出他的絕情寡義,他緩緩抽出自己的手道,“嬸嬸多想了,不過是因這裏離內閣遠,我上下值不便利。”
萬氏見他這副模樣,怎會分不清他心中所想?不過有時候,話不說到絕處,這些細節末梢便可忽略不看了,于是便開口道,“這回年關将至,休沐這麽多天呢,不然就在這住下,你兄弟姊妹們也都念叨着你,過年嚒,還是人多些熱鬧,你道是與不是?”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裴疏晏則是不喜這些熱鬧的,要他假笑着應付衆人,還不如一個人躲家裏自在,不過人活于世,這些總是避免不了的。
反正也就這麽幾天而已,他忖了忖,還是答應了下來。
到了夜幕即将降臨之際,裴光耀才從外頭回來。
兩人碰了頭,不過各自寒暄了兩句,再往下,也沒有別的話要說了。
聽說他要住下來,裴光耀也沒說什麽,只讓他坐着,便兀自踅回屋裏去。
頭一日倒還相安無事,只是到了第二天,萬氏便張羅着要為他說親,“過了年,你都二十四了,你看你表哥表弟的娃兒都會滿地走了,再這麽耽誤下去,就是我這個做嬸嬸的不是了。”
他斂着眉,那雙漆瞳空洞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半晌才回過神道,“嬸嬸別這麽說,我暫時還沒那個打算。”
“怎能這麽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理所應當的,”萬氏說着便拍着被子直起身來,滿眼裏都是焦急,“你說說你,自從你父兄去世了,裴家的長房就獨你一脈了,你再不上點心,莫非真要裴家絕後嚒?”
裴疏晏道,“嬸嬸也說,我侄兒都滿地跑了,裴家又怎會絕後?”
萬氏聽完眉頭又是一皺,聲音也拔高了幾分,“這……這怎能混為一談呢?”
可無論萬氏怎麽勸,他都是無動于衷,她又想開口,他卻隐隐有些不耐煩了,于是對她道,“嬸嬸身子抱恙,還是先休息吧,我就不打擾了。”
說完便辭了出去。
沒想到,這回裴光耀卻是鐵了心的要給他說親,到了第二日便對他說,“你嬸嬸昨日也有跟你探過口風了,我想知道,你自己的終身大事,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裴疏晏默了一會道,“叔父,我知道我性子冷僻,倘若添了一個人,反倒不習慣了。”
裴光耀聞言胡子都倒豎起來,嘴皮子顫巍巍道,“這叫什麽話?莫非你還打算終身不娶了不成?”
“有此念頭。”
“胡鬧!”裴光耀拍案而起,幾步走上前來就要指着他的鼻子罵,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住了,于是繞着他來回踱了一圈道,“我以為這些孩子,就你一個最讓人省心,沒想到,你竟如此頑冥不靈,簡直是……”
見他怒得青筋凸起,萬氏又趕緊上來調和,“疏晏,你叔父也是為了你着想,你怎能這麽跟你叔父說話呢?”
裴疏晏扭頭看了他們倆一眼,眸裏漸漸冷了起來,“我父母亡故,婚姻大事,自己尚做得了主,就不勞叔父嬸嬸們費心了。”
說罷便要走,餘光見一道銀光飛了過來,随後咣當一聲巨響,一個白玉瓶就在他腳邊碎了一地。
裴光耀氣得聲音顫抖,“孽障,真是孽障!你這般固執,莫非真是為了那個仇人之女不成?”
話音一落,他整個人像被灌了鉛般動彈不得。
裴光耀見他這副模樣,更知道自己猜對了,于是氣焰更加嚣張了起來,冷哼一聲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把那個仇人之女納為外室,人都逃了,還天涯海角地要将人家尋回來,我就問你,尋回來要做什麽?”
裴疏晏喉嚨裏仿佛浸了黃連,滿嘴裏都是苦澀,一句也不能反駁。
裴光耀見他沉默,又道,“我原本還想給你留個面子,沒想到你越走越偏,我先把話說在前頭,有我在的一天,你就別想娶她進門!”
裴疏晏定了許久,什麽話都沒說,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屋裏。
身後,裴光耀的叫罵聲未絕,他也一個字都聽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