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縣令
第36章 縣令
跟在聲音之後進來的是一個粉衣少女, 長了一張銀盤似的臉,眼睛也是圓碌碌的,一笑起來, 嘴邊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
“表姐……”她邊走過來邊用那雙靈動的眼兒打量着她,走到她身側也仿佛多年不見的親姐妹似的, 一下子便握住了她的手噓寒問暖, “你怎麽樣了, 還哪裏不舒服嗎?”
鳶眉心頭湧上一股熱流, 輕聲回道,“我好多了,多謝表妹關心。”
少女扭頭對愛蘭道,“你先出去吧,我們姐妹倆說會體己話。”
愛蘭點頭道是, 退出了屋裏。
少女拉着鳶眉重新在床邊坐下, 自己也挨着她坐了下來,這才自我介紹道,“我叫卞舜琴, 姐姐叫我阿琴就好, 你的事, 我爹都跟我說了, 你別擔心,就在這裏住下,誰都找不到你。”
“太感謝你們了,阿琴。”
就這麽說了一席話, 兩人也開始熟稔了起來, 阿琴道:“我哥哥馬上回來了,他在縣衙裏任職, 公務比較忙。”
暮食時分,果然見到了阿琴的哥哥卞道仙。
他生得與他父親一模一樣,清瘦臉,略顯疏淡的眉目底下有淺淺的一片青影。
他的目光并沒有在她身上過多停留,只是掃了一眼就收回,卻如溫水一般令人舒坦。
鳶眉喚了聲表哥。
他局促地應了一聲,沉吟了一下才接道,“表妹就當在自己家吧。”
鳶眉點頭,輕聲道了聲是。
卞家雖不算鐘鳴鼎食之家,可家底也還算深厚,父子深受儒家文化影響,說話之間不免文绉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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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面對阿琴,兩人又能談笑風生,可見在父子倆都格外寵着阿琴。
鳶眉雖初來乍到,但畢竟和卞清泉有過長途跋涉的時候,又和阿琴年紀相仿,席間倒也是和樂融融。
修養了幾日,鳶眉的身子已經大好。
這天又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分,卞道仙還沒有回來,卻是先遣了小吏回來說衙門裏公務繁忙,晚上就不回來吃了。
阿琴聞言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拉過鳶眉的手道,“你還沒去過衙門?我這就帶你去看一眼吧。”
鳶眉總覺得她似乎過于興奮了些,卻又說不出來是哪裏不對,便暈暈乎乎地被她拉到縣衙裏來。
阿琴是以送飯為由進入縣衙的,衙裏的小吏都認識她,可見來的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鳶眉當是小女孩對衙門好奇這才如此興奮的,可到了堂廳裏,才發現根本不是如此。
衙門的廳堂并不大,布局倒是極為規整,兩個年紀相仿的男子促膝而坐,那個清瘦點的自然是卞道仙,而另一個人則生了一張清俊儒雅的面孔,琥珀色的瞳仁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鳶眉心頭一跳,忍不住納悶,這是……言卿舟?
不對,她眨了眨眼,這裏可是寧陽,言卿舟又怎麽會在這地方呢?而且這人身上還穿着一襲佛頭青的官袍,正是七品縣令的袍色。
阿琴見她怔忡着,便壓低聲音向她介紹,“他就是咱們這的青天大老爺……”
言卿舟聽見她的嘀咕,擡眸望了過來,“阿琴,你又在胡……”
話音未落,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被她身邊另一個纖柔的身影吸引住了。
只見那女子穿着天水碧的齊腰襦裙,肩上挽了條杏黃色的披帛,那張臉雖是不施粉黛,卻一點都不顯寡淡,濃密的眉毛彎成一彎新月,眸底更是波光粼粼的,像是滿天星辰都彙聚在這一點的瞳仁裏。
他不禁屏住呼吸,怕是一吐息,便會破壞了她的美。
阿琴見他有些呆滞,圓潤的臉刷的一下成了個紅雞蛋,又被他一說,爽朗的聲音又帶了幾分扭捏,“卿舟哥哥。”
聽到阿琴喊他卿舟哥哥,鳶眉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你是言卿舟?”她幾乎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見他眸裏露出了驚詫,這才覺察自己失言。
“小娘子……認識在下?”他茫然問道。
“我……”她咬了咬唇,這才倉惶解釋道,“是……是阿琴向我提起過……”
阿琴眼睛瞪得比銅鈴大,鳶眉暗中扯了扯她的袖子,與她對上眼神,示意她別戳穿。
阿琴這才緩緩點頭道,“是……今日還跟表姐提過你呢。”
言卿舟眉骨微動,“表姐?”
卞道仙這才向他解釋,“這是我建京來的表妹葉茵,現如今就住在我們家。”
言卿舟耳根子紅了一瞬,擡袖清了清嗓子,這才道,“原來是表娘子。”
鳶眉朝他福下身子道,“見過縣太爺。”
他倒笑了起來,“表娘子不必客氣,我瞧着你與阿琴一般大小,若不介意,便跟她一樣喚我就行。”
阿琴笑嘻嘻道:“表姐可真會藏年紀,其實比我大了三歲呢。”
這倒是看不出來,言卿舟又淡淡掃了她一眼,心頭莫名有些竊喜,原來他只長了她兩歲。
按老人家的說法,當屬八字六合的屬相。
思緒剛飄到這裏,這才覺察自己過于冒犯了。
鳶眉見過形形色色的男子,卻幾乎沒見過像他這樣的,因瞳色比一般人淺,有什麽心思也藏不住,即便他已經有意克制。
她不知他為何會淪落成一個縣令,可卻明白,他出身世家,這地方絕不會禁锢他一輩子,他終究是要回到屬于他的地方去的。
既然這樣,又何必招惹他呢?再說,她也幾乎一眼看出阿琴對他的欽慕,她不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還對他生出什麽過分的心思來。
因而只是跟在阿琴身側,沉默少語。
阿琴把帶來的佳肴都擺了出來,不一會兒便擺滿了一桌子,又對言卿舟道,“卿舟哥哥,我剛好多帶了些,你也快點坐下來吃吧。”
言卿舟朝鳶眉瞥去一眼,這才開口道,“好,你們吃過了沒,要是沒有,就都坐下來吃吧。”
阿琴雀躍道,“那我們就卻之不恭啦。”
“你什麽時候跟我客氣過,”他調侃了她一句,這才轉頭對怔怔出神的鳶眉道,“表娘子也別拘束。”
“多謝……”鳶眉不想跟着阿琴喚他卿舟哥哥,叫縣太爺也不太合适了,下半句就抿了抿,消失在喉嚨裏。
四人便這麽圍坐了下來。
言卿舟和卞道仙顯然是對公務極為上心的官員,吃飯時還不忘繼續商讨方才的案件。
鳶眉也是從他們只言片語中逐漸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案件來。
原來,就在前天,一家染坊所有染匠、雜役,包括東家夫婦,全都莫名其妙地腹瀉不止。
有染匠懷疑是東家為了拖欠月錢而下的毒,是以紛紛上衙門擊鼓鳴冤,要求東家賠錢。
然而仵作卻沒從他們的殘羹裏檢出毒物,這就令這個案件變得棘手起來。
鳶眉一直側耳聽着,這兩人都是文雅之人,談起話來不急不躁,讓人不自覺沉浸其中,聽了半晌,她才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東家和染匠之間還有什麽恩怨嚒,為何這些染匠都這麽想?”
兩人齊刷刷朝她看了過來,望得她不好意思地埋下頭去,“對不起……”
“東家拖欠染匠們已有三個月的工錢。”言卿舟緩聲回應。
“那……”她抿了抿唇,小聲呢喃,“那也不對啊……”
“怎麽個不對法,表娘子不妨直說。”
她沒想到言卿舟竟願意聽她的話,可她覺得不對勁,并非有什麽依據,只是出自于一種敏銳的直覺,被他這麽一說,倒有些難以啓齒,只好嗫嚅道,“我……我也只是覺得奇怪,大家中了毒,于染坊東家也沒有益處,反而是那些染匠,口口聲聲索要賠償……”
對了!問題就出在這個之上。
兩人被她這麽一說,登時如茅塞頓開。
言卿舟眸裏露出了贊賞,止不住翹起嘴角道,“表娘子真是一語中的。”
卞道仙也跟着笑道,“沒想到表妹還是個深藏不露的。”
被他們這麽一通誇,她更加赧然,支吾道,“我真的……是随口猜測的。”
阿琴見她的臉紅撲撲的,便出來解圍道,“快別說了,菜都要涼了。”
言卿舟瞥了一眼她臉上的羞态,心頭泛起漣漪,卻不敢冒犯,一瞬間便挪開了目光道,“阿琴說得是,表娘子也不必羞怯,還是先吃飯要緊。”
鳶眉不習慣受到這般注視,便緩聲道,“都別說我,你們也吃吧。”
于是大家都動了筷,期間,阿琴憑一己之力将這略顯局促的局面挽救了回來。
這才發現,原來言卿舟也只長了她兩歲,他也不像看上去那般高不可攀,反而還格外平易近人。
鳶眉在大家的歡聲笑語間,也逐漸放下了心防。
夜漸深,卞道仙便帶着姐妹倆先行離去。
上了馬車,阿琴才忍不住問,“表姐認識卿舟哥哥?”
卞道仙也好奇地朝她望來。
鳶眉只好吐出實情,“算不上……就是一面之緣,就是……我上回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監察禦史,怎麽……”
卞道先開口為她解了惑,“言知縣是去年開春來到寧陽的。”
“去年?”她眉心微擰,她在去年分明還與他會了面啊。
卞道仙壓低聲音道,“聽說……是得罪了當朝首輔,被……聖上親自貶谪到這來的。”
她瞳仁顫抖,“裴……首輔?”
卞道仙點頭道是,“聽說,他不知從哪來的消息,說裴首輔受賄徇私,可沒想到竟是一樁烏龍,不過卿舟不願吐露是誰給他遞的消息,再說……因為他過于清正自持,在朝中也開罪了不少人,這才……”
鳶眉沒想到,竟是自己害得他被貶。
可直到他貶到這來,他也沒有透露她的身份。
她的心頭霎時淌過一絲異樣的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