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夢碎
第35章 夢碎
因為決意離去,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她也沒有與他再發生争執,兩人過了一段尚還溫情的時日。
這些天來, 鳶眉并不時常出門,可所有的一切她都打點完畢, 只待跟着紅鳳的舅舅回寧陽。
終于到了這日, 天還沒亮, 裴疏晏便上了朝, 鳶眉吃過朝食也準備出門,便跟張嬸說:“今日有姐妹生辰,中午就不回來吃了。”
張嬸自她上次私自出逃後,一聽說她要出那麽久的門,不免多心, 于是多問了一句, “那娘子什麽時候回?”
鳶眉道,“這些筵席複雜得很,我也說不好, 反正郎主下值前必然回來。”
張嬸這才道好, “那我待會去買菜, 不知娘子暮食想吃什麽?”
她沉吟道, “上回那個八寶鴨子就不錯,要不就還是那個吧,還有……多炒兩盤素菜,他……愛吃清淡的, 其他的你看着安排吧。”
張嬸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誰。
想當初, 郎主将她留在這裏,她還以為兩人有那麽個意思, 如今她總算知道了,這兩人比仇人還生疏呢,也萬不敢在她跟前提起什麽的,只點頭道了好。
鳶眉就這麽出了門,直奔秦府。
到了秦府,鳶眉拜見了秦伯父和伯母,又和紅鳳說了一席話,這才易了容,跟着紅鳳的舅舅卞清泉一起登上客船。
卞清泉才四十出頭的年紀,人很高,卻略顯清瘦,兩鬓有了幾根銀絲,卻梳得一絲不茍,再穿着一襲玄青的直裰,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姿态。
因用的是葉茵的身份,她也跟着紅鳳喚他舅舅。
五月的天氣,白天已經有了燥意,黃昏之後,江面上起了風,那點薄弱的燥意眨眼間就消散得幹淨。
她加了一層長衫,就這麽站在甲板之上,舉目望着無垠地江面,此時夕陽如殘血,江面似灑了一地的碎金子,粼粼的光折射到人身上來,使所有人都柔和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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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般壯闊的場景,那顆被禁锢已久的心激動得怦然直跳。
迎風吹了太久,眼裏蓄起一汪熱淚。
她不敢相信,她終于苦盡甘來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再說回裴疏晏這邊,甫一下值,他就聽張嬸說她一大早出了門,至今未歸,登時便隐隐閃過一絲不安。
來到東廂,發現她的東西一應俱全,正要踅出門時,突然想起了什麽,又折回去,打開他為她打造的那只妝奁。
結果剛打開最上層的抽屜,他的臉上血色褪盡,心也空了大半。
體內的氣息好像剎那間都被排擠出去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卻仍舊感到心竅被攥住,窒息得難受。
半晌,他又顫着手把其他的抽屜全都打開來,這才發現這只妝奁早就被搬空了,他送她的金銀首飾,和她原有的,全都不翼而飛。
為什麽?
他不明白,他已經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了她,她還要再度從他身邊逃走。
如果說上回對她的不辭而別只是感到潑天盛怒,可這次他只是感到無力。
原來,他以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轉變,卻仍落入她精心布的局,而他不假思索,一頭紮了進去,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離了他,她還能往哪去呢?他不敢想象,就她這副手無縛雞之力的身子,要是又落到那些人牙子的手中,會是怎樣的一番境遇?
她為何寧可冒着這樣的風險?也不願和他在一起呢?
“來賢。”
被喚到名字的來賢頓時一個激靈,撒腿跑了進來,哈腰問,“郎主有何吩咐?”
他極力令自己冷靜下來,聲音裏卻仍找不着調,“多找些人,去把娘子找回來。”
來賢目光睃了一圈,這才恍然大悟,江娘子居然又逃走了!
他知道要是找不回來,郎主必然又陰晴不定,自然極為上心,立馬應了喏,便要出門往外走。
“等等,千萬別聲張,”他冷靜了些許,攥緊了雙拳道,“都派人到山道、碼頭那邊尋找,她沒有戶籍,要走應該也是只能從這兩個方向走,還有,留意一下各個牙行,可有……”
他說到一半,突然發不出聲了。
來賢還算機靈,不必等他說完,便會意道,“郎主放心,小的馬上就去。”
就在來賢踅出門後,他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高大的體魄也撐不住這一身的乏力,一下子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他像沒感覺似的,就這麽枯坐在那裏,直到外頭的天光漸次收梢,暮色慢慢地降臨了下來。
屋內沒掌燈,黑黢黢的,似乎是他此刻茫然的心境。
少頃,啪嗒一聲細響打破了寂靜,漆黑中有一滴晶瑩落到了地上,他還沒醒過神,嘴角的鹹澀已在舌尖蔓延開來。
派出去的人每個時辰便回來禀報一次,直到月上中天也沒個結果。
來賢見他暮食也沒用,澡也沒洗,就這麽呆坐着,似乎什麽話也聽不進去,于是勸道,“郎主還是吃點粥裹肚吧,還有……明日還要朝會,也該……準備就寝了。”
許久,他才緩緩開了口,“我在等她回來,她說要回來吃八寶鴨子的……”
來賢止不住輕聲嘆了口氣。
他把來賢叫出去,“再去找。”
也不知到了這會,她可吃上熱乎的飯?可還能躺在松軟的床上酣眠?
來賢只能無奈地退了出去。
外頭梆子的聲響回蕩,已然是三更天。
他熄了燈,和衣在她床上躺下,枕邊是一股若有似無的淡香,他翻過身去,貪戀地深嗅了一下。
溫軟的氣息一下子開啓了他的記憶,耳畔也仿佛傳來她的嬌嗔,她的惱怒,她的笑顏,每一幕都在他腦海裏,越來越清晰的浮現了起來。
徹夜未眠。
到了第二日,天未亮時便坐了起來,問來賢可有找到什麽線索?
來賢支支吾吾道,“還沒……”
一股寒氣籠罩在他身上,眼看着就要凝了霜。
來賢顫着雙手過來侍奉他穿衣,哭喪着臉道,“郎主別擔心,小的再多派些人去找,一旦有消息,立馬會禀報郎主。”
裴疏晏這才想起什麽來,便對來賢道,“去我屋裏,把床櫃最底層的那個匣子拿過來,鑰匙在多寶閣最頂層的那個花瓶裏。”
來賢忙不疊去拿,不一會兒就折了回來,将那兩樣東西呈遞給他。
他接過手,用鑰匙打開上頭的鎖,啪嗒一聲,匣子被揭開來。
來賢這才看到裏面放的是一張紙。
再定睛一看,原來上頭又密密麻麻寫了字,還蓋了官府的印子。
這才恍然大悟,這就是她的身契。
裴疏晏什麽都沒有說,便把那張紙取了出來,擡臂送到銀釭之上。
跳動的火舌如猛獸的巨口竄了過來,一寸寸吞噬着那張薄薄的紙,剎那間,那張紙就在他手上被燒得幹幹淨淨,只留下一地的灰燼。
來賢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結結巴巴道,“郎主這……這……怎麽可以?”
就連來賢也知道,江娘子是罪奴,就算持有她的身契,擅自改了她的奴籍,都要按律懲處的。
更別說他這樣一把火就燒得幹淨的,頭頂的烏紗帽是別想要了。保不齊還得掉腦袋。
他怔怔道,“她不再是奴。”
其實,他從未有一刻把她當成奴。
來賢瞠目結舌,嘴皮子蠕動了半天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一邊自顧自地系上玉帶,一邊吩咐:“我先上朝,待會有什麽消息再去角門遞個帖子,上內閣找我。”
來賢點頭道好。
“不可懈怠,要仔細找。”
“是。”
然而,這一次,她卻好像人間蒸發一般。
無論派出去多少人,帶回來的都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天一日日地熱了起來,轉眼間,已到了五月末。
鳶眉跟着卞清泉在水上漂泊了許久,雙腿都是疲軟無力的,沒想到甫一靠岸便遇上了瓢潑大雨,雨水沖刷了一地的暑氣,灼熱的氣息渾雜着泥土芬香迎面撲了上來,沖得她頭暈目眩的,一時分不清東南西北。
菱香趕緊扶她上了馬車,從身後的行囊裏翻出石菖蒲藥油,滴了一點揉在她人中、太陽穴的位置,少頃,這才緩和了過來。
卞清泉知道她身子弱,便讓車夫慢些。
“再忍忍,再過一炷香就到家了。”他這麽對她說。
鳶眉臉色尚有些蒼白,抿着嘴唇點點頭。
倚着車圍假寐了一會,便已然到了寧陽卞府。
一下車,丫鬟婆子們圍了上來,将鳶眉攙下馬車。
卞清泉在此前已經寄了家書回來,因此大家都知道他從建京帶了個外甥女葉茵回來。
卞清泉吩咐丫鬟,“小娘子水土不服,快扶她進屋休息會。”
丫鬟只知她是遠房的表娘子,自然無不周到地侍奉着,将她引入客舍後又端了茶來,鳶眉嘴裏沒味,喝了茶反而泛起酸水,丫鬟又是端痰盂,又是拿藥油,兵荒馬亂地忙活了半天,這才停了下來。
鳶眉靠在床頭上坐着,這會子終于舒坦了些,便趕緊拉過她的手道,“妹妹別忙了,快來坐會,不然,我實在過意不去。”
“表娘子別折煞奴婢了,喚我愛蘭就可以了。”
鳶眉便喚了她愛蘭,又趁機向她打聽了一番府裏的狀況,末了,才給菱香使了使眼色,菱香會意,從荷包裏抖出幾枚銅錢遞給了她。
愛蘭收了賞錢,愈加殷勤周到,“表娘子有什麽需要的再吩咐奴婢就行。”
話音剛落,門外就響起一個嬌俏的聲音,“愛蘭,表姐身子如何了?”
鳶眉知道這必然是卞舅舅口中的女兒卞舜琴了,于是撐着身子站起來道,“表妹快進來坐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