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重逢
第10章 重逢
自從和袁嘉生撕破臉皮,鳶眉便沒想過要求和,他自然也是糾纏過幾回,見她态度堅決,便也漸漸淡去了。
鳶眉見他不再來,且杜鵑近來也時常一天到頭不見人影,又沒了她來找茬,卻也松快了不少。
如今白天更加苦學琴藝,一晚靠彈曲的進項已經不少,尤二娘便也不再逼着她接客了。
畢竟在這教坊司中,皮肉交易最為廉價,稍有才藝的女樂,哪個不是拼了命地苦學技藝?不但能少受些苦,多少也受人尊重些。
就當她把心思都花在琴藝上時,忽聞杜鵑因替父親昭了雪,擺脫賤籍的消息。
司裏的女樂們都在讨論,可卻再也不見杜鵑的身影。
鳶眉這才明白她為何這些時日懶得與她作對了,只要出了這魔窟,她又何須與她們這等卑賤之身相鬥?
相逢在這不見天日的苦海裏,誰的人生不是灰蒙蒙的一片?如今有人從她身邊上了岸,心頭難免更加苦澀了。
正想起身回房時,女樂們交談的聲音乍然鑽入她的耳裏。
“聽說杜鵑是找了袁大人替她遞了奏疏,這才讓皇上下令重查的。”
“噓,小聲點……”另一個人指着悄悄指着鳶眉,對另一個擠了擠眼。
那女樂轉過眸子來瞧,見她姣美的臉上尋不出一絲情緒,便道:“妹妹也別惱,我瞧着袁大人倒是對妹妹有幾分真心的,只是妹妹也忒狠心了些,你想想像他那樣的大人物,豈能在一個女人身上一次次地吃閉門羹呢?”
鳶眉說得平心靜氣:“我惱什麽,原本便是心思不定的人,我留他做什麽呢?”
那人好奇道,“妹妹當真不曾後悔過?”
她搖了搖頭。原本,她就沒想過自己以色侍人能有什麽海枯石爛的結果,他變心不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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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讓她覺得諷刺的是,那人偏還是處處與她作對的杜鵑。明知道她們一向水火不容,他還是讓杜鵑鑽了空子,自他對杜鵑起了憐憫心起,她便已經對他死了心。
雖然終有些不平,可又有些隐隐的慶幸。她再不敢招惹這般“深情”之人,這樣的溫存,今日可以給她,明日就可以給了別人,還不如各自薄情些,好聚好散最好。
那女樂又說,“那就好,否則我還真不敢在你面前提他呢,你知道如今杜鵑姐的去處嗎?竟是成了這袁大人的小妾!”
這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她眸中閃過一絲愕然,卻是笑了笑道,“原來如此,要不是他們現在不往這來了,我還欠他們一句恭喜呢!”
衆人見她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知道她是真的沒往心裏去,于是都笑開來,繼續往下說。
鳶眉卻是不湊這份熱鬧的,便向她們說,“你們聊,我就先上去了。”
說完,便旋裙上了樓梯,那逶迤而飄逸的裙角,像裹着一陣清風似的,不一會兒便消失在衆人眼前……
轉眼已經開了春,寒風漸次收梢,到了四月,便又是春暖花開的時候了。
這日她懶懶地睡到日上三竿,推開窗便見窗臺上種的那盆藍雪花,密密匝匝開了好一大片,紫藍色的小花一朵挨着一朵,生機勃勃的模樣仿佛給她也灌注了一絲生命力,讓她心情也愉悅了起來。
她還想起自己剛來到這時,這盆花還是半死不活的模樣,沒想到她每日堅持不懈地給它澆點水,居然也能煥發新機。
剛洗漱完,用完朝食,秋葵便抱着曬好的衣物進來道:“女樂前兩天答應要往宗大人府上去的,你可別忘了!”
鳶眉倒沒忘,她現在除了晚上會彈些小曲,偶爾也受這些貴人們相邀出局,到他們府中奏曲。
比起在司裏,她更願意出局,這樣貴人們賞下的錢,便不必給尤二娘扣去一半了。
“忘不了,這個宗大人出手可是一向大方的,怎能忘得了呢?”
她哂笑了一下,自己終是成了這一株庸庸碌碌的浮萍啊。
那充斥着銅臭味的錢銀雖俗,可只有實實在在把錢攥到自己手心裏,她才能感受到那點支離破碎的安全感。
她叫秋葵替自己梳妝。
秋葵知道她底子好,那張吹彈可破的臉,一掐都能掐出水來,倘若濃妝豔抹,反倒不能襯出她的秀美。跟了她一年了,她也逐漸摸索出最适合她的一套妝容來。
施完淡妝,那張原本就容色如玉的臉,更添了一段媚态風姿,可眉宇卻是清澈見底的,仿佛還保留了一絲天真。
不說是男人,就連她見了不由得屏住呼吸。
接着又給她绾了朝雲髻,插上金鑲珠花蝠簪,和一枝新鮮的海棠,換上水紅的雞心領短衫,下系穿枝花交窬裙,肩上再披上小簇花的披帛。
一切拾掇停當,又給她戴好幕籬,接着給她遞上琵琶,便攙着她登車前去了。
過了一柱香的功夫,便已抵達了宗克誠的府邸。
甫一下車,就被門口那兩只剛冒出來的石獅子吸引住了,比人還高的石獅子頗為惹眼,她暗暗咂摸了會,心道,這倒是符合他那庸俗的品味。
她也不是第一回 來到他府上了,在下人的指引下,便熟門熟路地踅入了園子裏。
一入園子裏便見一個身材滾圓的中年男子,負手指揮家丁把那些花搬走,又換了一株迎客松來。
鳶眉便走上前喚了一聲,“宗大人……”
宗克誠回過身來,那張燒餅似的圓臉擠出了一臉笑褶道,“芙蓉娘子來了?今日府上開了宴,邀請了好些貴客,你待會可要使出你的看家本領啊……”
說完,他便拉起鳶眉的手,肉實粗粝的手心親昵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用僅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道,“只要你能讓貴客們滿意,包管少不了你賞錢的。”
鳶眉嗔笑道,“宗大人說什麽呢,不說為賞錢,奴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大人既然需要奴,就是奴的福分,豈有不來的道理?”
“你啊,真是個促狹鬼兒!”他指着她眉心調侃道,厚厚的雙唇馬上就要印了下來。
鳶眉眉心一跳,正是進退維谷時,一道聲音驟然插了進來,把宗克誠倒吓得打了個激靈。
“郎主,盧大人和于大人到了!”下人拱手道。
鳶眉見狀默默地退開,宗克誠也一拍腦袋,匆匆交待她先去偏廳裏休息會,等宴席開了再出來,便提了提腰帶,兀自往前院招待客人去了。
難得見他這副狗腿的模樣,料想今日宴席上的都是比他還更加尊貴的人物,可她也沒多想,便踱進了偏廳。
下人奉來茶點,她便挑了塊淺色的糕點,一邊望着窗外的景色,一邊細嚼慢咽地就着茶吃着。
待第二塊糕點落了腹,那邊就派了人來通傳了。
她趕緊用帕子輕掖朱唇,又掏出随身攜帶的小銅鏡整理妝容,這才跟着下人的指引步入園內,繞過回廊,來到花廳裏。
甫入廳內,放眼望去,便見偌大的廳內設了三張圓桌,各式各樣的人圍坐着談笑風生,想來都是非富即貴的人物。
她便抱緊了手中的琵琶朝衆人福身,低眉順眼道,“芙蓉見過各位貴人。”
話音一落,她便感受到衆人談話的聲音暫息,幾道帶着探究的視線轉過來,在她身上定了一會,忽而又移開,繼續将才的話題。
她抿了抿唇,蓮步輕移,挪到戲臺子上落座,擡臂調弦。
有斷斷續續的聲音飄入了他耳裏。
不知是誰先舉杯道了一聲賀,“恭祝裴首輔晉升大喜。”
“裴首輔年輕有為,得到皇上垂青,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鳶眉聽到裴首輔三個字,她渾身都僵住了,十指又冷又麻,幾乎連那琵琶都抱不住。
半晌,她終于掀起眼簾,望向席間那居于上座的年輕男子。
只見他身着一襲竹青的直裰,寬袍大袖,頭上的幞頭也一絲不茍地紮着,更襯得他劍眉星目,豐姿俊秀,在那一群谄媚嘴臉的官·員面前,顯得有如谪仙下凡。
只一眼,她渾身便如被抽筋剝骨一般,手腳陣陣發寒,渾身也抑制不住的微顫,幾乎擡不起手來。
他為何會來這?又為何取代父親成了首輔?
一時間,她的腦子灌入了太多信息,像是亂七八糟的線纏成一團,她努力想從這其中探出一點蛛絲馬跡來,可腦子卻是遲鈍的。
她艱澀地埋下頭,但願他不會發現是她。
然而事非人願,因她遲遲沒有彈奏出聲,宗克誠便拔高了音量吩咐她,“芙蓉娘子,還不彈一首你拿手的曲子,給裴首輔助興?”
他剛開口,鳶眉便感覺有不少人都向她投來目光,她只覺得頭皮發麻,下唇咬得死白,卻是一個字也發不出聲來。
“怎麽回事?”衆人一時不明,小聲議論起來。
裴疏晏也在一片嘈雜聲中,擡起那疏懶的鳳眸,往戲臺子瞥了一眼。
便是那一眼,他渾身的血仿佛被凝住了,不斷有恭維的話鑽入他耳裏,可他卻聽不清,看不見了。